第58章 虎兔斗
蕴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预言。
但在得知艾林力量来源的那一刻，他仍不由自主地生出了“这就是宿命”的念头。
她出生于迷夜森林，她与大橘相遇，血族崩塌，双重祝福，斯加拉的苏醒，命运如丝线缠绕相连，悄然无息地吞噬着一切。
他想起当初与弟子的一句戏言，如今竟成了真，这太过荒诞，也太过危险。
那已超过凡人能够触及的界限，再向前一步，就会跌入深渊。
艾林，她……
“老师？老师！”
银白的眸转向瑟拉娜，“怎么？”
“你……发生了什么？”自从在蔷薇旅店找到秘典后，老师这几天一直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他应该是得知了什么，绝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所以才会拦住自己前往底层。
他的手想放到她脑袋上，却意识到面前的孩子已经三百岁了，最后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没事，艾林呢？”
相比心事重重的老师，艾林却是一贯没心没肺的模样，她甚至计划好了要去帕阿湖旅游，已经定好了酒店和飞艇票。
“在收拾行李吧，她前天就说想带阿弗拉他们去度假。”
蕴叹息一声，垂下银白的睫毛，“她究竟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无所谓呢？”
瑟拉娜转身望向窗外，高远的蓝天间，巨大的飞空艇仿佛一只飞鸟般渺小。
“大橘，你在看什么？来看看你还有什么要带的。”
少年收回目光，从窗台上跳下，几步蹦到了艾林身边。
她面前摆满了他的日常所用，从零食到毛巾到抱枕一样不缺，即便只有五天假期，她也带了足够的换洗衣物。
大橘想了想，把自己两米多长的御用猫窝摆到了她面前，虽然有了人形，他还是不怎么喜欢睡床，艾林也不强迫他去适应人的习惯。
“就这些吗？”艾林扭头去问小白，“你们都收拾好了吗？”
阿弗拉点了点头，“嗯。”
这次的出游活动原本只打算带阿弗拉一起去的，毕竟这是艾林之前就跟她约好的。后来出了那些事差点忘了，还是她看到帕阿湖的广告时才想起来。
虽说这时候的荷花早就已经凋谢了，但帕阿湖的美景也不只有荷花，那里也是著名的温泉之乡，现在去还能吃到时令珍馐。
小白先提出想与她们一同去，家里最内向的孩子第一次提出自己的想法，艾林必然不会拒绝，但大橘可就不高兴了，于是本来对这次度假毫无兴趣的大橘强烈要求参与。
最终就变成了艾林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去帕阿湖度假的情况。
她提前买好了机票，定下了旅店，马上就准备出发了。
艾林抱着胸，仔细想了一遍，“嗯，没有什么忘记带的了。”
“如果有什么忘了，给我发个讯息就行。哈尔快送，随时为您效劳。”黑色长发的男人倚靠在门框上，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但他显然等了有一会了。
艾林蹲在原地，仰头看他，“哈尔，为什么你还没变回去？”
“这你得去问斯加拉了，显然他很满意我现在的模样。”哈尔按下深褐色的牛仔帽，金瞳中有一条黑色的线在向外扩张，“实话说，这几天习惯了，我觉得也挺不错的。”
“我，拒绝！”艾林连摇头，“一想到你顶着我的脸出去骗女人，我现在就想把你的腿打断。”
哈尔摊手道，“怎么能被称作欺骗呢？她们渴望从我这儿得到财富，赞美，虚荣，而我欣赏她们的美……啊……”
大橘随手丢出备用饭盆，将哈尔砸倒在地，地板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人形痕迹。
“连大橘都听不下去了。”艾林叹了口气，“话先说在这，你可别顶着我的脸出去招摇撞骗。”
哈尔把自己从地板里拔出，“放心吧，绝大多数女性都不愿意与长得比她们还要美貌的男人交往。”
“极少的那部分也不行！”艾林扶额，“有机会见到斯加拉，得跟他谈谈这事。”
少年懒洋洋地站起身，转头对艾林笑道，“我也拒绝。”
金色波光在他的眼底荡开，清晨的日光都仿佛在向他簇拥而去。
“斯加拉。”哈尔的脸颊微颤了一下。
艾林啧了一声，“真是不经念的家伙，你一直躲在里面偷窥吧？”
“我只是回应艾林你的呼唤。”少年向门口走去，“快出发吧，我记得买的票是九点。”
艾林又叹了一声，空间手环稍运魔力，将地上的行李都吸了进去，同时小白递来了只小巧的双肩包，由于飞艇上禁止使用空间道具，所以她特地准备了随身小包。
楼下的伊芙已等待多时，她为走在后方的少年拉开车门，却见他的脚在迈进去前又收了回去，然后他一把拽下坐在艾林和阿弗拉中间的小白，钻进了后座。
小白站在车门外，茫然无措的模样。
艾林拍了下他的脑门，“大橘，你再欺负小白，就不带你出去了！”
大橘恍若未闻，从虚空中掏出肉脯咀嚼起来。
伊芙愣了一下，将小白送上副驾驶后，开车缓缓驶出了庄园。
在上车前的那一刻，大橘和那位进行了一次完美的切换，如果不是艾林开口，她根本毫无察觉。
他们的融合，更进一步了吗？
伊芙翠绿的双眸里，映出街道两旁泛黄的树叶。
庄园的最高处，前任主人用于观星的藏书室内，蕴正注视着那辆开往停机坪的魔能车。
以他的能力，可以轻松看到这个小镇的任何一处角落，但他却选择了这座观星室。
“你在不安？焦虑？”男人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真是好久没见到你这样了。当年泰琳娜死的时候，也没见你多难受。”
蕴垂下银白的睫毛，并没有理会好友的自言自语。
“实话说，这些年来，我都快觉得你已经真的成了一座神像了，并没有什么能真正触动你，永远按着既定的计划走下去。”
“你知道她的力量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哈尔的身形在原地消失后，再度出现在他的身前，“神明的伟力？”
蕴猛然抬起头，时魔法空间骤然膨胀，将整座小镇在瞬间包容进去。
但在下一刻，魔法又如花火般转瞬即逝。
哈尔脸上带着狭促的笑意，一双金眸越发灼灼耀眼，“嘿，被吓到了？”
蕴撇开头，懒得去看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神明了，斯加拉也好，艾林也好，我也好，都没有成为神明的可能了。唯一的神性，被魔王握于手中。而魔王，即便在被神性吞噬的边缘徘徊，也绝不会交出手中的钥匙。”
“这么简单就能想通的事，你究竟在为什么而焦躁不安，蕴？”
蕴银白的眸在观星室里那些毫无营养的书籍上划过——全是艾林在书店打折期间买来装点门面的货色，里面甚至混入了几本小学辅导书，只是因为外表看起来足够深奥，便被塞进了书柜。
相识近千年，哈尔习惯了这种沉默，他随手拖来靠背椅后坐下，“虽然斯加拉这事确实很棘手，但他目前对我们没有恶意……”
“神明不会对任何人有恶意。”蕴打断了他的话，“神明没有凡人所认同的善恶标准。”
“但他不是神明，那个在斯加拉体内的灵魂，并不是真正的斯加拉，他只是，他就是个……”哈尔想了想，“一个亡魂……”
带着过去记忆重回人间，却终有一天将消逝在阳光下的亡魂。
“更别说，我们也只不过是凡人，如果神明真的想毁灭这个世界，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死亡。”哈尔拍拍他的肩，“在这发愁也没用。”
“如果，他对这个世界没兴趣呢？”蕴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册黑底金字的书脊上。
他伸手抽出了书——《生命与起源》。
魔法世界的飞艇站并不比并不比现代机场复杂多少，即便是半文盲的艾林，也能通过简单易懂的图形找到自己对应的飞艇等待区。
毫无疑问使用传送阵会更快更方便，但不知是被广告洗了脑，还是情怀和好奇心作祟，艾林最终还是选择了飞空艇这种旅行方式。
她可不是为了省钱。之前从迷夜森林河底捞到的魔法宝石，足够她把庄园买下后好几年的开销。
现在最需要担忧的也绝不是钱的事情。
艾林思考着，扭头看向一旁咬着煎饼的大橘。察觉到她的目光，大橘从煎饼里抬起巴掌大的脸，金瞳懒洋洋地扫过来，像是在问她看什么？
“一会上车就别吃了，会影响别人的。”
大橘翻了个白眼，一股力量从他周身发散而出，在真视之眼中呈现出极美的灿金色，将大橘包裹了进去。
煎饼的香气消散了。
艾林还想念叨两句，却听见磁性的男声从远处传来，“迦尔纳v395号即将开始检票，请各位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小白举起了手里的票，另一只手揽住她的手臂，“艾林我们走啦。”
她被小白拉着往前走，“哦。”
大橘眯眼看着他们的背影，又扭头看向身旁阿弗拉，“老实点。”
少女垂下睫毛挡住了鲜红的眼眸，她缓步跟上艾林，神色淡漠而平静。
“请出示您的空间道具。好的，请您伸手。”有着古铜皮肤和尖耳朵的年轻女性，手持一个圆筒仪器，在艾林的手伸进去后，蓝色光芒从中一闪而过。
“好了，您可以上车了，下一位。”
这就好了？艾林感受了一下，确实无法再使用空间手环了，此刻戴在她腕部的仿佛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金属镯子。
出于安全问题考虑，飞艇上是不允许使用空间道具的，持有的道具会被魔法封印，这种魔法有时效性，在到达目的地后就会自动解除。
魔法世界的飞艇并不兴什么头等舱，只有载人的客舱和装货的货仓区别，后者偶尔也会拿来运一些行动不便的魔兽。
短途飞艇不提供食物，但乘务员也会兜售一些当地特产，比如摩尔斯山到迷夜森林的这段航线，特产之一就是“魔法尘粉”：高浓度的迷夜森林魔力，压缩凝结后形成的粉末，是常见的施法媒介，由湖月工坊生产，超市打折一银币两斤。
但在这飞艇上，会卖到5银币一袋，且不足一斤。
艾林不由腹诽：果然在哪都是一样黑。
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是掏钱买了特产之一的熟食藕。一银币一包的藕片真是贵的离谱，味道尚且对得起价格，有甜口的水果味，也有咸口的烧烤味，藕的口感非常脆嫩，比起平日超市购买的鲜藕，能吃出明显的差异。
但无肉不欢的大橘显然没什么兴趣，只吃了一口就把纸袋塞回艾林怀里，十分嫌弃的模样。
“等到那，我给你做藕夹，藕片中间裹了肉之后油炸，特别好吃。”
靠窗的小白转过身道，“那也是艾林的家乡菜吗？”
“是啊，我的故乡有很多好吃的菜，我所了解的不过九牛一毛。”艾林摇了摇头，“不过大概，我应该是回不去了。”
小白低下头，“我也回不去了，哪里都是。”
“那就留下来吧。”艾林摸了摸小白的脑袋，“和我们一起。”
他抬起如红宝石般的眸，其中似有星辰在闪烁，“我……”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大橘猛地上前一巴掌拍下他的脑袋，清脆的少年嗓音在他脑中响起，“给我安分点，不然我就去告诉哈尔你的身份。”
鲜红的瞳瞬间凝固了。
艾林立刻支起了隔绝外界的护罩，一把揪住大橘的后领将他拽回了自己身边，“出门前怎么说好的，嗯？”
大橘扭头张嘴咬了一口艾林，人形的牙口比起兽形完全没有优势，甚至连衣服都没咬破，只留下一排口水。
艾林单手将大橘按死在椅子上，直接把口水抹到了他的短发上。
看着这对母子日常互殴的阿弗拉，一脸平静地吃起了藕片。
小白惊疑不定地坐在靠椅上，他凝视着大橘，唇瓣颤动片刻，却放弃了开口。
他不敢去问，因为他很清楚，既然那位能看清阿弗拉的一生，那么他的人生也是同样如此。
那些被压抑的遥远的记忆，从未离开。
海浪再度开始拍击山崖，无数人声如火焰骤然腾起，又在他耳边忽地熄灭。
艾林却突然感觉到有人触碰了她的护盾，散去魔力后黑皮肤的精灵脸上带着公式般的笑容，“这位乘客，请不要在飞艇上使用任何空间魔法，以免对其他人造成困扰。”
“抱歉抱歉。”艾林坐回靠椅上，顺便警告地看了眼大橘。
少年满不在乎地瘫在靠椅上，金色竖瞳随意扫过黑皮精灵，后者却什么都没有感知到，继续保持着微笑转身离去。
大橘拧着眉，“机械？”
是的，迦尔纳v型飞艇连同其上的工作人员都是由机械之都霍尔敦生产的，只有极少数的驾驶员和操作员才是血肉之躯的普通人。
艾林好奇地望着远去的乘务员，“外表看起来真的和精灵完全一样呢。”
但在真视之眼中，就是完全不同的表现了：那仅仅是一团均匀流动的魔力，没有灵魂之火的光辉，也看不到魔纹刻印的流转。
此时忽然有人轻笑一声，“这些只是比较低级的机械魔偶罢了，如果你有机会前往霍尔敦，说不定能见识到真正的机械生命。”
艾林将目光投向左侧的银发精灵，“真正的机械生命？”
对方点头道，“嗯，有着完美流转的魔纹刻印，比大多蹩脚的法师都更强，美丽、理性而富有智慧，是完美的生命体。”
“那些机械生命有灵魂吗？”
精灵一点没被这问题刁难到，“新魔法时代，灵魂并不应该是鉴别生命的唯一标准。”
艾林皱眉道，“可是，就连森林陷阱也有灵魂啊……”
精灵笑着摇了摇头，并不试图与她争辩，转过身去看窗外的云海。
艾林转而去问大橘，“大橘，你怎么看？”
少年满脸都写着“你好无聊”，但他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都一样，所有的。”
他又补充了句，“除了你和我。”
艾林眨了下眼，一巴掌糊上他的脑门，“人不能活得那么傲慢！你怎么好的不学，尽学斯加拉！”
大橘气得又狠狠咬了她一口，这次成功地在她手臂上留下了整齐的牙印。
“乱咬人是毛病也要改，你已经不是那只可爱的胖橘了。”艾林把大橘按回座位上，“现在老实坐好，别乱动。”
大橘气鼓鼓地趴在艾林肩膀上，抬眸却见小白正一脸恍惚，嘴角不由绽开了笑容。
下了飞艇，小白还是魂不守舍的模样，直到热烈的夏末阳光迎头浇下，艾林微凉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脸颊，他才微微回过神来。
“怎么了，小白，一路上都没睡醒的样子。”
他下意识握住了这只停留在他额头的手，像是想从中汲取到什么，却突然感觉指尖一阵刺痛，闪烁的电流将他的指甲灼得焦黑一片。
大橘抬起灿金的瞳，目露警告。
艾林轻握住小白的手，在她魔力的滋养下，这点小伤很快便消失不见，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她知道是自己平时对大橘过于纵容，导致他的性格越发霸道，加上小白也不是什么善茬，没事就喜欢去撩拨他，这俩孩子一路上都没在飞艇上打起来也算是给她面子了。
但她内心是对大橘有有愧疚的，他本可以在迷夜森林自由自在地活着，却被她带进了人的世界，要学会收敛起尖牙利爪，去做一个人。
想到这，艾林无奈地揪住大橘的后领，拖着少年往前走，“再闹就把你送回家。”
大橘瞪着一对圆眼望着她身后的小白。
小白轻轻舔了舔指尖，对他回以笑容。
大橘龇了龇牙，却忽然感觉身体失衡，仰头只瞧见艾林的下巴，一转眼已被她横抱在怀中，而艾林正四下打量着寻找飞艇站的出口。
大橘对小白轻蔑地笑笑，把头靠进了艾林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