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前世
他甚至记不清等了多久。
日复一日,秋去冬来,她不在的时光里,数十年如一日。他能做的事好像只剩下了等待。一个人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想要见到的那个人,会毫无怨言的放她离开,看她和另一个人朝朝暮暮携手白头吗。
主持拨弄着佛珠犹疑的看着面色如常的慕逾阳:“慕神君可是确定了她就是神君所等之人?”慕逾阳勾了勾唇,眉眼温柔:“是她,不会有错。”
一旁的小和尚听了瞪大了眼睛,这位神君毕竟不老不死,可以说是铁打的神君,流水的主持,主持换了不知多少,这位神君始终一年复一年的等待,想不到他真的看到神君等来的那一天。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但得知他真的等到了那个人时心中还是会有不真切的感觉。
可是方才那位女子亲密且依赖的姿态,分明是有了心上人。
小和尚刚刚出家不久,没全然做到断情绝爱,在心里脑补了一出虐恋情深,不由得为这位神君叹惋。这位神君虽不是出家人,却比他们任何一个人更无欲无求四大皆空,即使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远去,表情也为动摇半分,只是平淡的、空洞的、一如既往的微笑着。
他手中依旧习惯性的维持着拨弄佛珠的手势,可却什么也碰不到,什么也抓不住,他淡然垂手,宽大的红色衣袖将他好看的手全部遮住,衣袖之下,那双手青筋暴起,指节苍白。
“可是神君您就不再挽留一下了吗,毕竟是前世所爱之人……”慕逾阳万年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挑眉,睥睨着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和尚,语气薄凉:“我有说过,我等的是所爱之人吗。”
这次不光是小和尚,几乎所有听到这话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不是爱人?
好像……慕逾阳确实从未说过他等的是自己的爱人。可是如果不是爱人,究竟是何缘故能让他熬得住如此漫长的等待。
这不是爱情还能是什么。众人屏息等着他往下说,渴望得到答案,可无论如何,这位神君似乎都不打算再开口,只是眺望着远处的雪景。
其实,就连慕逾阳自己都说不清,他为什么要一直等。更说不清,自己内心对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他只知道,记忆深处那个人像是一团燃烧不止的烈火,在她逝去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般的张扬明亮,从此那团火便燃在了他心中,日日夜夜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一日比一日疼痛。刻骨铭心。
两辆气派的马车在雪地中驶过,顾惊鸿与景从同乘一辆,反而有些坐立难安,如芒在背。她想起寺庙中那位神君所说的话,又连带着想起来很多很多人,想起师傅看她时似乎总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想起来那个说她很像故人的小狐狸精,又或者是景从喝醉时一口一个神仙姐姐。
她似乎在很多人心中,都是其他人的影子,而不是顾惊鸿。
那她得到的一切算什么,算施舍吗,因为她像那个叫凌寒的女子或者说因为她前世是凌寒?这种感觉,真是不好受。哪怕是同一个人,前世今生,也总归是不一样的。她不想被任何人当做替身。
“景从,你喜欢我对吗。”
景从被她骤然一句话吓了一跳,因太过直白不由得引得他心跳都停了几拍:“是,我爱你。”
他坦率的回道,此刻的他就是一个丝毫不掩饰爱意,坦诚率真的少年,连望过来的目光都是坦率炙热的,顾惊鸿突然就在这样的目光里得到了答案。她原本想问,他喜欢她是因为她像神仙姐姐,还是……他只是喜欢她,喜欢原原本本的她。
可是迎上这样的目光,她突然什么也不想问了。
只想吻他。
“惊鸿。”少年的声音猛然将她拉回现实,景从对她伸出手,声音温温柔柔,歪头对她笑着说:“到家了。”
可爱,想……
顾惊鸿抓着他的手,欲哭无泪的跳下了马车。她怎么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定力,美色当头竟然能坐怀不乱。
红豆早已经在顾府门口等候多时了,她就知道二人肯定会和好如初,因为有云处安那般的包容,就算顾惊鸿做出什么惊人之举,都很难将她推远。半夏那个小丫头也成长了不少,纵使之前和红豆吵过不少架,如今看到她还是能寒暄几句。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站在顾府门口,下车时顾惊鸿与景从对视一眼,觉得心里异常温暖。
“姑爷回来了。”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率先喊了一声,底下杂七杂八的说开了话,顾惊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几声。感觉到景从望过来的炽热的视线,她不自然的抬头望望天:“今天的云很好看嘛。”
“嗯,万里无云,甚美。”景从笑的放肆,让她一时间看呆了。
她记得刚认识的时候景从也很喜欢这么怼她来着,景从有着所有小说男配一般悲惨的身世,但还是生着万般柔软的心肠,所以她总觉得这样的景从才应该是他最初的模样,她的景从应该生活在被各种爱意和善意包围着的环境里,而不是一声颠沛流离、承受着各种各样的恶意,最后孤苦无依悄然死去。
景从牵着她的手走进顾府时,她看着眼前的意气少年,心想,若是这是故事的终结,这是属于他们的结局,就好了。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莫名想起属于他们的悲惨结局时,总是觉得很茫然,很痛苦。能够预见结局似乎成了一个束缚她的枷锁,时时想起便痛苦不已的慢性毒药,可除了她又没有其他人能懂。
“芊落,在找什么呢。”云处安看芊落左顾右盼的,拍拍她的肩膀,芊落猛然回神,连忙道:“没,没找谁。”
在云处安似笑非笑的表情中,她才惊觉漏了馅,本就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颊似乎又红了一点。“云姐姐,屿森这几日似乎身体不是很舒服,你闲暇之余能不能帮他瞧一瞧。”
看着芊落忧心的样子,她揉了揉她的脑袋:“好。有时间便去,你若是担心的紧,不如先去看看她。”
芊落得了许可,忙不迭的点头,扭扭捏捏说:“那,那云姐姐和顾惊鸿说清楚了,免得她又说我重色轻友。”
“好~”云处安话音刚落,芊落便如同一只脚下生风的小兔子,三两下就跑不见人影了,惹得她无奈摇头。在无意之间,芊落竟然也有了自己的心事。
云处安拒绝了顾惊鸿的邀请,在红豆的搀扶下回了药铺。她几日不来,心里也还是记挂着她的病人。好在这几日并无人造访,她就燃了火炉,静心翻看手中的医术。有人推开了门,风尘仆仆的进了药铺,她看着手中的医术并未抬头,只问那人要拿什么药。
“不知相思成疾,该如何医治。”
她抬头,陆归尘站在她面前,面色凝重。
她知道他又在打趣她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他不苟言笑的模样,总觉得,他好像有点陌生。
“你若是无聊得紧,不如陪我下盘棋。”
“也好,似乎很久没好好和你下过棋了,不知道你棋艺精进了没有。”他挥袍坐在云处安对面,捻起一颗黑色棋子,云处安喜静,夏听虫鸣落雨声,冬日里便捧了一卷诗书,看千里暮雪云卷云舒,除了顾惊鸿那个跳脱的性子,似乎很难有其他人,能真正走进属于她的世界,换言之,她的世界干干净净,似乎也不需要有什么人进入。
云处安指尖落下一颗白色棋子,状似无意的问道:“我记得那天晚上,你眉心好像多了个什么印记,为何今日再看却又不见了。”
指尖的棋子稍有停顿,他很快便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那印记对我并没太大影响,想来也无关紧要。”
没得到回答,他抬头看,云处安正捻着棋子思忖,拧眉看着棋局,最后对他笑笑:“你赢了。”
“没下到最后,胜负还未定。”他看着棋盘淡淡说道。
云处安看着他波澜不惊的模样,将信将疑的落了子,过了些许时辰,云处安握紧手中的白棋,呼吸有些急促,甚至出了些汗。抬眸,是陆归尘散漫的笑。
“我输了。我说过,如果对手是你,我怕是要输一辈子棋。”
云处安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掩去眸中情绪。她只知道,从前陆归尘输棋总是蹩脚又生硬,如今他竟已能做到滴水不漏,不着痕迹的输给她。
虽然他这么说,但她心知肚明,她从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她快分不清了,甚至觉得自己也成了他指尖的一颗棋。
“你孤身一人前往神山,为何不叫上我。”陆归尘叹了口气,看到云处安频频皱眉去揉膝盖,不想也知道她的伤口肯定是又疼了:“我同一位故人学过一点医治外伤的法子,或许能让你好受一点。”说完他掐了个法诀,在他指尖出现了一只异常美丽的紫色灵蝶,所过之处洒下星星点点的光,环绕着云处安的膝盖飞了一圈后没入她的身体里,她那处伤口立马不疼了。
“我希望,能分担你的喜乐痛苦,感受你所感受的一切。”他或许在怨她,活得太过谨慎,总是揣着自己的心思,不让旁人知道。
她还是没回应,只是倒了一杯热茶给他,雾气升腾起来,二人的面容有一点模糊,她望着窗外的白雪世界,呵了口气:“今年,比往年还要冷一些呢。”陆归尘略微失落的眼神中她轻轻问:“你觉得呢。”他愣了一下。
往年他亦在她身边。
他所说的正是他在做的,忧她所忧,喜她所喜。不知不觉中,云处安早就为他腾出了一个角落。在她的世界里。
“下次,下次一定叫上你。我们做什么都一起。”
“蝴蝶?为什么冬天还会有蝴蝶?”
“好漂亮,还是紫色的。”半夏伸手去捉,却扑了个空,那奇异的蝴蝶眨眼间便不见了。
“说什么傻话,冬日里哪里来的蝴蝶,定是你眼花了。”玉竹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头,半夏“嘶”了一声,她方才好像看到姑爷身上那块玉佩亮了一下,然后便有蝴蝶自他身侧飞出来。她揉了揉眼睛,不信邪的看了好半天。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顾惊鸿回头,看半夏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什么,眼睛还一直盯着景从腰间,便有些好奇的问。
“没有,就是觉得,姑爷身上那块玉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景从闻言摘下那块玉佩仔细瞧了瞧,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变得更为剔透了些,在掌心闪着莹莹光泽。看着它,他不由得回忆起一些前尘往事,这块玉佩曾在他潦倒之际护过他一次,自那以后便一直被他带在身边,已然成了习惯,云处安将他视作亲弟弟,她说玉是通灵性的,带的久了还可以为人挡灾,既然机缘巧合之下陪伴了他这么多年,日后也应陪着他的。
这玉佩倒也算是那段痛苦不堪回首的岁月里支撑他走过的一点希望。
每当看着它,他都要在心底告诉自己,再撑撑,神仙姐姐会回来的。
他握住那块玉佩,凝聚起灵力感应,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玉佩之中没有凝聚任何力量,但令人惊奇的是,每当他握紧这块触手生温的玉时,总感觉,蕴含在其中的是一股异常顽强的生命力。
顾惊鸿也好奇的凑过来,感应到她的靠近,那块玉似乎又微微亮了一下。
兴许是玉随主人,也很喜欢她吧。
与此同时,天界罕见的热闹。几个刚刚修炼成仙不久的小仙子凑在一起好奇的八卦,天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凡是资历高深知道缘由的神君都面色凝重,终于有个胆大的小仙子忍不住过去问,其他人也竭力竖起耳朵听着。
只见他深深叹了口气:“传闻中的虚空之处已开,济世锥已然出世,想来是那位上神到了历劫的紧要关头,是众所众知最难过得情劫,上神若是动了凡心,恐怕只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小仙听得云里雾里,稀里糊涂的,心里有许多的疑问,只好耐着性子战战兢兢的问,只怕这位本就不悦的神君被她惹得不耐烦了:“什么叫虚空之处,济世锥又是什么呀。”
那位神君反而面露难色,好脾气的笑笑:“这些就是传说记载了,济世锥是决定这位上神能否成功历劫的神器,就在虚空之处,谁也没见过,更不知道这虚空之处究竟在哪里。不过看这星盘上的异动,只能得知虚空之处已然出现在了什么地方,若是真有确切地点怕是会有人抢破了头。”
“他们都想置那位上神于死地吗?”
“不。那位上神之功德史无前例,在那次大战中不知道挽救过多少生灵。”说到这里那位神君也红了眼眶:“只是那位上神是仙草化身,本身就是一昧绝无仅有灵药,有起死回生,塑造魂魄之功效。不管是凡人还是神仙妖魔,都有效。纵使她有过那般无量功德,还是会有人因此觊觎她的心头血,那其中,恐怕还有受过她恩惠的。”
小仙子打心底里为那位上神难过,神君宽慰她道:“放心好了,天界众生都在为上神祈福,没有人能名正言顺的用上神的血复活任何人,纵使真的取到血,也不会有机会用。”
落日时分,彩云初现,满天云霞美若仙境,众生此刻都仰头惊叹着这份罕见的美景,可美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好像只消片刻,便不敌那滚滚天雷,彩云瞬息之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阴沉沉的天空,一如既往的压得人透不过气。
小仙子从前不觉得天界压抑,可见识过方才那份奇观,便觉得这大殿似乎或许刻板了些。想起那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上神,或许,美好的东西总是易逝。也正因如此,才显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