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前世
冬日里最是适合吃着热腾腾的食物祛寒,顾惊鸿他们刚坐下便听院子里的仆人随从赞叹天有奇观,可出去以后只看到死气沉沉的天空,根本没有什么奇观,连个鸟儿一类的活物都没有。问起来,他们结结巴巴的说错过了,明明方才还有的。
半夏在旁边敲着自己的脑袋念叨,今天怎么这么多奇怪的事,疑心是自己脑袋进了水。顾惊鸿也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但是此刻她已经顾不上说话,盛了碗小火炉上炜好的热汤,看着桌子上琳琅满目、香气扑鼻的饭菜食欲大动。
顾母笑她吃相没有姑娘家的矜持,转而夸起景从斯文来。反正他们夫妻二人怎么看这个女婿怎么满意,尤其是景从对惊鸿的好,他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会子还往惊鸿碗里夹菜,凡是他夹的都是惊鸿爱吃的,谁能不说一句有心。
想通了这些,他们也不管什么家世背景,只要自家女儿平安喜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因此也加倍的对景从好。玉竹和半夏看着满桌子为对方夹菜的混乱场景,忍不住嘴角抽动,夹的好,下次别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餐桌上打架呢,筷子都快搅在一起了。
“够了!”顾惊鸿看着景从碗里几乎乘不下的饭菜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看着怔愣的众人,她讨好笑笑,自以为委婉的说:“你们自己吃便好,景从吃不下这么多的。”
方才她吃了很多辛辣呛鼻的食物,味蕾得到了极大地满足,可按理说吃这样的饭食,身上总会有些味道,可她总觉得沾了一身掸不开的檀香,怎么都去不掉。
虽然不难闻,可总是令她想起神山之上,那个孑然一身的白发男人。
看她筷子停在半空,景从眼神关切。凝望他那双干净的眼睛,她想,一会儿一定要把那件事告诉景从才好。
但眼下,她缓和气氛般,语气佯装不满:“不知道谁才是你们亲生的。”顾父顾母也笑起来,宠溺的摇摇头。
景从也笑。
从前这样的画面,他只在旁人身上见过,即使是幼时丝毫没有怜悯之心、一昧欺负他的那些孩童,一哄而散时,等待他们的也是热腾腾的饭菜和母亲温温柔柔的呼唤声。
而他,自从出生便是无父无母。
他出生时妖界混乱不堪,他的父母兴许是默默无闻的死在了某处,或是弃了他。
他只能拖着伤痕累累的病体,看着旁人其乐融融合家团聚。
温热的饭菜,明亮的灯光,家人关怀备至的话语,是他一生不敢企及的。
旁的时候还好,每每这时候,他都觉得愈发难挨,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独自在这世间苟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撑了那么久。
这时候哪怕让他继续忍受唾弃、继续承受永无休止的殴打与谩骂,他也愿意。
而不是众人回了家,留他一个人在原地看着,无措的想,他的家,又在哪儿呢。
于是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饥肠辘辘的他裹紧那身破烂不堪、难以御寒的衣裳,缓缓闭上眼睛。兴许苍天怜悯,明日天亮时他就已和父母团聚,离开这污浊不堪的世界,再也不用一个人了。
再也不用……一个人……
可睁眼时往往是人们厌恶的眼神和为了驱赶他不惜说出的最恶毒肮脏的话语,是实打实落在身上的拳头,那时候他只能仓皇而逃,迎接带给他更多痛苦的“明日”。他知道,自己只配带在阴暗无人的角落里,连出现都是会脏了别人的眼的存在。
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会为他而来的。
没有任何人。
所以当眼前升腾起热气,看着笑容满面的诸多面孔,他好笑的想,会不会他早就死在了某个难熬的早上,这里是只存在于他幻想中的画面。
看到他眼睛有些红,顾母问起来,他只说是辣椒有些呛了。
于是夫妻二人以为他不喜欢吃辣,有些歉疚的记在了心里,打那以后,每每一家人一起吃饭时,摆在他眼前的都是不辣的饭菜。那时候看着那些菜,他才想通了其中缘由,不由得热泪盈眶。
他本来一无所有。
可是现在,他好像什么也不缺。
云处安既然认下了他做弟弟,云府待他自然也不差,在云处安父母眼里早就当他是半个儿子。还说若是景从不嫌弃,他与惊鸿成亲那日就由他们充当男方父母。在顾府这里就更不用说了。他不仅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亲情,身边还有了那么多的朋友。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面前这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带来的。
回房间的路上,顾惊鸿信誓旦旦的想着,有便宜不占是笨蛋,等会儿一定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可刚刚掩上房门,她便落入了一个怀抱里,身上的檀香终于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安心且熟悉的气味,她被圈在属于男子的健硕臂弯中,动也动不了,耳畔便传来一阵炙热的呼吸,拨撩得她头皮一阵麻,而且好痒。她回头看,景从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神里的欲/望像一片蔚蓝色的深海,而她如同落入其中的一叶扁舟,只能随之沉浮飘荡,最后被全部吞没。
她小腹发麻,手脚一阵发软,雪白的手臂盘上他的脖颈,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像是一条柔软的蛇。
可恶,明明在预想里被撩拨得没有力气的是景从!
又失算了。
他的吻很急,她像被他吞吃入腹、寸寸拆解的猎物,承受着他那至死方休般难缠的唇舌。她被他紧紧拥在怀里,明明是他在低头俯视着她,可他的眼神里尽是卑微与祈求,明明吻的那般放纵,可姿态却那般低,好像卑微到尘埃里。顾惊鸿叹了口气,安慰似的抚摸着他的背,被她触碰过的地方肌肉紧绷,他整个人也僵了一下。
他是阴暗角落里的信徒,觊觎着世间一切美好化身的神明。
可当他抬眼的间隙,发现他视之为神明的少女眼中都是他。顾惊鸿微微气喘,衣衫有些凌乱,面如桃李,媚眼如丝。似乎不解景从为什么停下看着她发呆,景从轻轻一笑,胸腔颤抖。
他看着她动情的样子笑得很蛊人,让她想到当初那个总是喜欢阴阳怪气捉弄她的不羁少年,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于是她垫脚重新贴了上去,势必教会他如何做人。
柔软的唇瓣重新覆了上来,她也吻的凶猛,唇齿相碰,他摁着她的头回应。两人像是打架的猛兽,用疼痛深刻诠释淋漓尽致的、刻骨铭心的爱。
直到顾惊鸿意乱情迷的去解他的衣衫,他才突然停下。
迎着顾惊鸿的眼神控诉,他爱怜的摸摸她柔软的发顶。
“我知道,你一定有话想对我说。”景从声音还有些喑哑,顾惊鸿的确有话想对他说,但不是现在!
她恋恋不舍的放开他,却还是直勾勾的望着他,一寸一寸,从头看到脚。
景从咳了一声,觉得她好可爱。可是这会儿他想问清楚,于是认真回想了一下,许多场景在他脑海中闪过,在顾惊鸿诧异的表情中他说:“惊鸿,在马车上,你最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顾惊鸿知道果然她永远瞒不住景从什么,将在神山上遇到那个男人的经过包括他说的话统统告诉了他。“你说他叫你凌寒?”景从面色严峻,有些不安在房中踱步。
“你知道凌寒?”
“不知道。”
他只差将“我在骗人”几个字贴在脸上了,顾惊鸿哼了一声,他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演技拙劣,有些脸红。但是他没办法告诉惊鸿,凌寒是什么人。想了想也只能简略的说:“凌寒野心勃勃,作恶多端,曾以一己之力引发一场神魔之战,涂炭生灵,罔顾人伦。我只知道这样一个人,与你毫不相干,你绝无可能是她的转世。”
就算不提及那场大战死伤惨重,其后果延续至今。凌寒若是当初战胜也好,可她死在了那场战争中,自此以后只是加重了天界的打压,如今妖界魔界只能在夹缝中生存。尤其是天帝的心腹苏牧远,那个顽固的老头在那场战争中永远失去了他视之为骄傲的大女儿,从此便愈发仇视妖魔的存在,开始了疯狂的报复。
惊鸿内心柔软,在他看来,她身上没有半点凌寒的影子。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听景从的叙述,她前世也是个超级无敌大坏蛋,现在还有心魔在身,上天终究不愿意让她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好人。
怪不得她忍受着心魔的折磨,难不成这就是报应。
景从也是突然顿悟,想到了惊鸿在马车上想问他的问题,一瞬间就明白了她想问的是什么。
“我始终记得那日,你说不可以把你当成任何人,所以在我这里,顾惊鸿就是顾惊鸿,我喜欢的,只是顾惊鸿,是你本身。”
拜托,你在我眼里超棒的好吧。
因为心魔,因为脾气暴躁、浑身带刺,顾惊鸿总是觉得任何亲近她的人总有一天会被她吓跑。但是在亲近她的人眼里,她热情,善良,充满不屈的斗志于一往无前的勇气。
顾惊鸿本身就是一个让人忍不住靠近的存在。
顾惊鸿在景从面前及其爱哭,听不得煽情的话,一双如泣如诉的含情眼寸寸游移,停在了景从被吻的有些红的唇瓣上,手指勾住他的衣衫往她的方向带,他的心跳瞬间乱的一塌糊涂,灵魂似乎都在为之颤抖。他好像忘记了怎么呼吸,头脑中除了惊鸿二字再也想不起任何东西。
一眼惊鸿,自此以后,她就是他眼中最美的风景。
神明有求,她的信徒怎能不满足。
而且他的心,没法对她说不。
于是顾惊鸿又像是一艘蔚蓝深海里的舟,在他的世界里摇晃,沦陷,沉溺其中……
另一边的庭院里,陈屿森在竭力哄着另一个爱哭鬼。
芊落笑比哭还难看,可还是硬撑着要笑给她看,声音带着哭腔:“怎么反而让你来安慰我,明明生病的、难受的是你。”
她一阵沉默。
要怎么告诉她呢。
如何开口才能让她不那么难受呢。
陈屿森原本就知道自己身患绝症,已是病入膏肓,她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一些自己最想做的事情,逍遥于江湖,抛却一切烦恼,活得恣意潇洒。受内心驱使,她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在驱使着她加入天下一家。或许是缘分吧。
可是她没想到,小姑娘的情谊来得这般真切且简单,芊落早就把她算做是朋友。若不是这会儿实在难受,她绝对会撑着去迎一迎顾惊鸿她们,不然也不会被她抓个现行。
她不知道芊落心思细腻,早就发现她的异样。
“我之前就……”对上那双被芊落揉的又红又肿的眼睛,她突然鬼使神差的说:“我之前就有这毛病,休息两三天就自己好了,不碍事的,你不必为我担心了。”
“真的嘛。”芊落终于停下,没有再掉眼泪。
“当然啦,骗你做什么。”“那等云姐姐有空了,再给你看看。一定能好的更快!”
“不用了吧……”“不行!必须用。”
“好好好……用。”陈屿森只好应是,反正总归瞒不了太久,兴许只瞒得过这小丫头一个人也是好的。
“你这几日总是闷在屋子里无不无聊。”
没有她时常来叨扰,是觉得缺了些什么的,她点点头:“好像是有点无聊。”
“啊……”芊落突然想到什么:“那我给你跳舞看吧!”
“你还会跳舞呢?”“对呀,顾惊鸿还会舞剑呢,云姐姐还会弹琴。没想到吧。”她扬了扬下巴,微微眯着眼睛,真的很像一只等待夸奖的猫儿,陈屿森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她一溜烟跑走,本想说明日再看也行,那句话就哽在了喉间。
等芊落再次出现时,天已经黑了,她换了身衣服,手中拿着长扇。
怕陈屿森着凉,她就推开门,让她在屋子里、在火炉旁看着。
她踏在雪地里,明月昭昭,月下她背过身去翩然起舞,回首时美目流转,如同潋滟春水,让人深陷其中,移不开眼。莲步轻移,水袖轻舞,身姿曼妙,不似人间客。她刚好穿着明黄色的衣裳,在雪地里显得格外白,伸出一双皓腕,手中握着水墨色的长扇,挥舞起手中扇时,如同花间翩然而至的蝴蝶振翅,又或是水墨画中走出的仙子。
随着她的动作,脚腕响起一阵铃音,陈屿森便为她在一旁吹箫应和,她听见了,杏眼弯弯,一笑便露出两颗微尖的犬齿。她将扇子尽数展开,皓腕轻转,如同雪地里绽放着一朵与众不同的水墨色花朵。她的腰肢也柔软的可怕,盈盈不堪一握的样子……
箫声悠远,一曲终了,她也恰好合起长扇,跑过来时铃音轻响,像林间小鹿。
陈屿森由衷赞叹道:“很好看,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又笑说:“说不定前世我也是你姐姐?”
她不说,芊落总是会忘记她是女子。
芊落笑笑,自然而然的接道:“我很喜欢跳舞,可父亲总是说我不务正业……”
“女孩子喜欢跳舞什么的很好啊!”
在陈屿森微微皱起眉头时,她自己也愣住了。
她喜欢跳舞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就连她父亲也不知道,哪里说过这种话。她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话锋一转就岔开了话题。
月光温柔,照在这一方庭院里。想必古人总是歌颂月亮,因为月亮总是沉默着见证世事变迁,总是温柔且平等的抚慰所有怀揣着思念的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