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豪华的宴会，举办于郭图出使后几天。
郭图带着几名随扈，载走数车的物资，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
除了有参与讨论的重要幕僚外，像郭嘉一样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见。
大部分的与会人员面带笑容，真心以为袁绍是要介绍汝南的名妓团。
郭嘉穿着文士袍，因夜晚微凉，披了棉袄，当名普通的小幕僚。
“（在那里……）”
郭嘉双眼流动，发现颍川谋士团的所在地，默默走了过去。
这场豪华宴会除大人物有固定位置，其他幕僚都是自由入座。虽言自言入座，实则各派暗自占位，形成一个个的圆圈。各圈都有两到三人的距离，如鸿沟不容踰越。
“袄装够暖吗？”
郭嘉甫至，荀谌便问起郭嘉的棉袄。
“很温暖，谢谢～”
郭嘉轻抚了棉袄，感谢荀谌的关怀。
“气气骤降，要多注意保暖。”
宴会虽属密闭空间，但自门缝袭来的冷风如针扎，稍不留意就会冻伤。
荀谌指了郭嘉微开的胸口，担心郭嘉受寒。
“我知道了。”
郭嘉点了头，稍稍阖起袍口，不违逆荀谌。
“今天仲治似乎比较晚到。”
荀谌盯着门口，确认颍川谋士团的赴宴状况。
宴会即将开始，却不见辛评人影，荀谌不禁移动脚步，欲到门边确认。
“我刚才没看到他。”
郭嘉随意应了一声，拿起酒杯，请婢女斟酒，享受豪华宴会的美酒。
“（清澈明净，带着谷物的香味，还有些泥土的芬芳，真是不错。）”
郭嘉观察酒色，对美酒的质量颇为满意。
“这是以高粱、大麦、小麦、大米、小米、糯米、豌豆等七种粮食为原料，取太行山下古流瀑河畔的甘泉，再以方城之土封窖酿成，请尽情享用。”
婢女见郭嘉的微笑，略带羞涩解释美酒的来历。
“嗯……入口绵甘醇和，余韵十足呢。”
郭嘉品味美酒，发出对其的赞赏。
“是……”
婢女低下头，似乎有些难为情。
“（真是可爱呢。）”
婢女的脸颊有些雀斑，姿色普通，给人甜美的好印象。
郭嘉从婢女的反应，得知她刚入袁绍府内，尚是纯真，未知人间险恶。
“原来是去接佐治了。”
此时，郭嘉听到荀谌的自言自语，往门口看了过去。
辛评的身旁站着一名稍矮于他，与郭嘉年纪相仿的男子，两人的喘息都有些大，显然是赶了一段路。
“（他就是辛毗，辛佐治……）”
郭嘉来到邺城有些时日，几乎没有见过辛毗，对辛毗多少好奇。
辛毗是辛评之弟，随辛评一同赴邺。辛毗平常深居简出，几乎不参与各式事务，是名神秘的人物。
辛毗容貌清秀，蓄了两撇胡子，带着忧郁的神情，是标准的文士姿态。
“佐治，似乎很久没见到你了。”
荀谌对辛毗微笑，发出温和兄长的气场。
“友若兄晚安。”
辛毗勉强微笑，看得出来不是很情愿赴宴。
“这是大宴会，你总要出个面，不要这种表情。”
辛评对辛毗笑得比哭得难看的表情发出了指责。
“……是。”
辛毗应了一声，试图维持唇角，但神情依然沉重。
“（欲言又止，有苦难言，看来是不太喜欢这里。）”
郭嘉观察辛毗的举止，初步提了一个假设。
“（我来试一试……）”
郭嘉微笑，想要更深入了解辛毗。
“宴会要开始了吗？我想要看表演了。”
郭嘉轻拉荀谌的衣袖，略带撒娇的姿态，看起来就像可爱的小弟。
以郭嘉与荀谌的年纪差，是可能如此的。
“……快开始了吧？”
荀谌望着郭嘉，没想到郭嘉会拉着他的衣袖，但语气尚称温柔。
“身为一个大男人，这样超恶心的。”
郭嘉的外表年龄比实际年龄来得轻，但无疑是名挺拔的男子，却做出有如小姑娘的姿态，辛评双眉皱起深谷，足以夹死苍蝇。
“……”
辛毗见无人理会，默默就座，拿起酒杯，不让众人注意到他。
“（真是冷漠……呢。）”
郭嘉无法再解读辛毗，也对辛毗失去了兴趣。
郭嘉如同猫儿，对会动的事物充满兴致，但对像辛毗犹如死物的态度，一点都提不起劲。
“请各位嘉宾就座。”
此时，司仪发出宏亮的声响，宣告表演即将开始。
郭嘉左右张望，寻找适合的位置。
“你就坐在这边吧。”
荀谌比了身旁的位置，主动邀请郭嘉。
“谢谢～”
辛评必须陪伴辛毗，郭图又不在，空出的席位正好由郭嘉递补。
郭嘉恭敬不如从命，索性坐了过去。
“汝南名妓团，感觉很有趣呢。”
郭嘉接过酒杯，与荀谌搭话。
“不论是如何出色的演出，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
荀谌没有饮酒，面色略显沉重。
“是怎样呢？”
郭嘉饮了酒，装成不经世事的少年。
“幸运的会成为达官贵人的小妾，如此。”
荀谌仅言名妓的最好结局，将未言的忧愁藏于心中。
“是吗……”
郭嘉玩味荀谌的理论，大体认同，但也有些异议。
“（成为小妾，也不一定是幸运。）”
郭嘉瞄了袁绍身旁的贵妇，雍容华贵，眼底带着几分阴狠，是名狠角色。
她是袁绍之妻，姓刘，因这次盛宴无涉政要，她也大方出席。
袁绍的小妾躲在屏风的后方，没有幕僚看得到她们，但从屏风后发出的窸窣声响，听得出有不少人。
“要斟酒吗？”
方才的婢女拿起酒壶，主动示好。
“好啊。”
郭嘉微笑，接受婢女的服务。
“请用。”
婢女为两人斟酒后，带着雀跃的小碎步，走到了下一席。
“……她似乎喜欢你。”
婢女心思单纯，荀谌一下就解读她对郭嘉有好感。
“她很可爱啊。”
郭嘉微笑，认为被人喜欢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你娶妻了吗？”
荀谌望着郭嘉，发出了疑惑。
郭嘉年纪不轻，理应结婚了。但因郭嘉有颗赤子之心，家世不高，又是单身赴任，荀谌不排除有未婚的可能。
“我有妻还有子喔。”
郭嘉呵呵一笑，饮了一杯酒。
“……”
婢女走远了，依然听到郭嘉的话，暗自低下了头。
“……也是。”
荀谌听出郭嘉有意让婢女听到这句话，不再追问。
“还真慢呢……”
郭嘉歪着头，对袁绍已至，却迟迟没有进入正题的宴会产生了疑问。
“确实。”
经郭嘉提醒，荀谌也发现了问题。
袁绍是宴会主人，宾客大致已到，不知为何要耽误时辰，使宾客空等待。
袁绍与刘氏从容应对，似乎早有打算。
“（来报数吧……）”
郭嘉观察来访宾客，寻找蛛丝马迹。
美酒的滋味是好，但若无精彩的节目，亦显得乏味。
郭嘉喜欢享受时间，不喜欢浪费时间。
“……”
约略几分钟后，袁绍起了身。
“你来了啊，快快就座吧。”
袁绍见沮授入厅，亲自迎接。
“（沮授……啊。）”
郭嘉没见过沮授几回，但他知道会让袁绍如此对待的只有沮授。
郭嘉盯着沮授，欲知被公认为袁军第一的沮授的实力。
“……”
荀谌见郭嘉不自觉发出的微笑，亦难知其想法。
“路上有所叨扰，请恕我来迟。”
沮授对袁绍行揖让之礼，表达对袁绍的敬意。
“哪有迟到，最近你与元皓都辛苦了。”
袁绍带领沮授入高位，宽宏大量的姿态，让人心生好感。
“元皓今晚不可前往，请袁将军见谅。”
沮授就座后，向袁绍表示不需再等待田丰。
“袁某知道。”
袁绍回到主位，对沮授点了头。
“（是处理那件事吧？）”
郭嘉推想沮授与田丰正处理汉帝之事，但他取得的信息有限，不宜推论过多，只是饮着酒。
“（可惜田丰没来，不然可以一起观察。）”
郭嘉对田丰也有兴趣，但没有机会碰面，只能放弃。
“……”
荀谌一脸凝重，望着袁绍与沮授的互动。
“让诸位久等了。”
袁绍端正身姿，以爽朗的声调宣告宴会开始。
原本纷乱吵杂的宴会，因袁绍而噤声，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袁绍，尽显恭敬之情。
“袁某经营冀州多年，常思家乡，又念在座诸位几乎来自颍汝地区，多事为诸位延请了汝南名妓团，让诸位有返乡之情。”
袁绍环视一圈，稳重道出设宴的目的。
“怎言多事呢？”
“袁将军谦虚了。”
袁绍话一出，来宾纷纷发表感言。
“名妓之首月泉，不仅容貌出色，歌艺更是一绝，袁某相信……诸位必会流连忘返。”
袁绍的笑容拉近彼此的距离，显示王者的雍容，确实有让人着迷的理由。
“（我还是喜欢美人。）”
比起阳刚雄伟的袁绍，郭嘉更欣赏容貌细致的荀彧。
“（荀君……）”
郭嘉稍稍瞥向荀谌，想起了荀彧。
荀彧与荀谌虽是兄弟，但两人类型不同，郭嘉倒也不会产生移情心情。
“……”
荀谌专注于沮授，没有发觉郭嘉的目光。
“开始表演吧。”
袁绍一声令下，名妓团入了场。
“哇……”
几名舞妓入场，立刻引起幕僚间的惊呼，显见舞妓是如此美艳。
然而，当最后的女子入场时，不再有幕僚发出声响。
女子穿着粉色华服，略施脂粉，便有艳绝群芳的美貌，使在场男子只能屏息以待。
“月泉献丑了。”
女子便是月泉，音色婉转可比黄莺，姿态优雅可比雉鸡，吸引众人的目光。
“……”
袁绍对幕僚的反应相当满意，与刘氏互敬了一杯酒。
“（……外貌是不错，实际表现呢？）”
郭嘉扬起笑容，不是男人看到美人心动的笑容，而是将月泉视作贤士，欲知袁绍的品评水平。
月泉说完后，后方的乐师悠悠奏乐，舞妓环绕月泉，抛着丝带而舞，朦胧不易观，有月下之泉的幽美。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泉吟起诗，如月出让人看到她的美貌，带着挑逗的双眸，勾引在场宾客的心思。
“唔……”
交际经验不足，或是贪慕美色的幕僚，立刻吞了口水。
“（真是没格调。）”
郭嘉对那些沉不住气的幕僚暗叹，知晓其为何奋斗多年也不可能有所成就。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泉稍微隐了身，突然现身于沮授的附近，如月亮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
袁绍带着笑容，似乎早知月泉会有此举。
“……”
沮授欣赏着月泉的表演，不为所动。
月泉对沮授微微一笑，见沮授神情不改，又移动了数步。
“看来那名歌妓要失望了。”
荀谌饮着酒，得知月泉的目标正是沮授。
沮授正值不惑之年，深获袁绍的信任，前途一片光明，确实有吸引女子投怀送抱的勇气。
“应该是袁将军要失望吧。”
郭嘉摇着酒杯，酒水仿若被月光照射的粼粼泉水，闪闪发光。
“……嗯？”
荀谌不解郭嘉耐人寻味的一语。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最后，月泉出现于舞台中央，随舞妓的丝带，忽隐忽现，最终消失于现场。
“……人呢？”
灯光昏暗，又有丝带的阻扰，部分幕僚因月泉突然消失而发出惊呼。
那些幕僚左右张望，寻找月泉的身影，姿态便如“劳心惨兮”，贴合诗句的情意。
“（玩躲猫猫吗？）”
郭嘉托着腮，不知自己是来听歌还是看变戏法。
沙漏流了一层薄薄的沙后，月泉从如瀑的丝带中出现，丝带点缀着粉色华服，拖到地上，相当飘逸。
“……好啊！”
月泉的再度现身，使幕僚发出如雷的掌声，对月泉的表演深感佩服。
“感谢大人的欣赏。”
月泉鞠躬，圆满完成一场表演。
“（……就这样？）”
郭嘉偏过头，对这场表演感到失望。
“（何必故弄玄虚，游移众人的注意？）”
郭嘉流浪各地，听过不少歌女的表演，自认有些心得。
月泉的歌艺不错，但因刻意卖弄虚无缥缈的朦胧美，难以专注于歌艺，反而失去纯粹听曲的美。
这点，就象是谋士事主，理当以智识为重，却在主君面前卖弄才艺，失去原意，有邯郸学步之讥。
“月泉之美，相信诸位都知晓了吧。”
袁绍示意月泉到一旁就座，对月泉的表现颇为满意。
“袁将军好眼光，果真出色！”
一名幕僚发出惊叹，未知是被月泉的美貌所迷，还是表演所迷。
“好说。”
袁绍满脸笑容，示意婢女为那名幕僚斟酒。
“袁将军慧眼独具！”
“袁将军……”
其他幕僚见状，纷纷发表马屁话，现场纷乱不堪。
“若是公则在就好了。”
荀谌饮了酒，从未如此期待郭图。
“……谁要出面说几句？”
辛平皱起眉，看向辛毗等后辈，寻找愿意逢迎袁绍的人选。
袁绍重视排场，总要有人一搭一唱，平常都由郭图接下这份工作。现在郭图不在，颍川谋士团无人出面，难免不妥。
“……”
辛毗猛喝起酒，不愿接下这份重任。
“这……”
其他人员面面相觑。
颍川谋士团的成员几乎出自显赫名门，纵使袁绍有四世三公的高地位、不好违逆辛评等前辈等前提，他们也不愿做这种自毁格调的行为。
“仲治，罢……”
荀谌见无人愿意，欲出言劝阻时，郭嘉轻拍了手，打住荀谌的后话。
“我去吧～”
郭嘉微笑，主动接下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