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兴平元年(公元194年)秋九月,临城。
郭嘉踏入了阴暗的房内,发现奄奄一息的志才正躺于床上。
“呼……呼……”
志才喘着大气,只有如此激烈的行动,才能证明他还活着。
“需要我扶你起来吗?”
郭嘉半蹲着身,与志才同高。
“……奉孝?”
志才不由得伸出手,抚着郭嘉的脸颊,确认不是幻觉。
“是我。”
郭嘉伸手反握志才的手,以坚定的语气确定他是活人。
“你……怎么……咳……会在这里?”
志才咳了一声,吐出了些微鲜血,使他白净的衣服上染了血渍。
“当然是担心你。”
事到如今,郭嘉不再说无意义的玩笑话,真诚表达他的心情。
“你怎么……进来的?”
郭嘉不是曹操的幕僚,以现在草木皆兵的情况,对外人的防范很严格,即使有荀彧的说情,郭嘉也未必能入内。
“(说谎也没用吧。)”
志才虽病,但思虑尚称清晰,郭嘉在心内吸了一口气。
“……我以袁将军的使者出使,现在是休息时间。”
郭嘉不愿托出详情,但他与志才没都没有时间,不如坦白告实。
“袁……袁将军!”
志才情绪激动,呕出了一大口的鲜血。
“……”
郭嘉拿出手巾,帮志才擦脸。
“为、为什么……投靠……袁将军?”
志才抓住郭嘉的手,情绪激昂,非要郭嘉给个满意的回复。
“……我为什么不能投靠袁将军?”
郭嘉轻巧挣脱志才,语气带着几分不满。
“曹将军……才是……最适合……”
志才边说边咳,迟迟无法把话说好。
“适合?徐州屠杀适合什么?适合当杀人魔?你都被他折磨成这样了,还为他说话!”
郭嘉眼神一暗。
身为谋士,首重透彻悠远的智慧,仿若老鹰盘旋于天空,扑翅就要命中目标,志才已经失去了判断。
“人……都会犯错……曹将军……只是错了……一次。”
面对郭嘉的指责,志才依然不改初衷。
“……错了一次?你知道这次错误背后代表的意义吗?若非荀君守住了林城,全部的人都会因这次愚蠢的错误而死!”
郭嘉不禁冷笑。
现在的志才就像极度迷恋曹操的女人,不论曹操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坏事,都会无怨无悔为他辩白──
至死不渝。
“曹将军……知道……错了,他……很自责,虽然……他没说,但……我知道……”
志才吐着气,努力迸出这些话,想向郭嘉传达曹操的好。
“这样都不自责,什么时候要自责?”
郭嘉从冷笑转为不可置信地笑。
郭嘉一直以为对志才的了解算深,直到今天才知道志才是如此地好傻好天真。
“奉孝……不论是你……还是我……都曾经犯过错。当时的你……若没有那些人包容你……你也可能这样错下去……”
志才再度咳嗽,不惜揭开郭嘉过去的疮疤,也要说服郭嘉。
“……”
郭嘉眯起眼睛,对志才无礼的冒犯感到不悦。
“你……比谁都懂得包容,为什么……不能包容……看看呢?”
志才的声音因混着痰音变得沙哑,听得出他的痛苦。
“咳……”
郭嘉不认同志才的理论,但他不愿见志才痛苦,轻叹了一口气。
“咳、咳……”
志才猛烈咳嗽,要将卡在气管的痰咳出来,无奈痰如八爪章鱼紧紧黏在志才的气管上,没有移动的意思。
“真是的……”
郭嘉扶志才起身,轻拍志才的背。
“我的生命……所剩……不多了……可以为我……完成两个心愿吗?”
志才伸手阻止郭嘉的拍击,每次摇晃都像是天地倒塌般痛苦。
“……我能说不要吗。”
郭嘉停下拍击,语气虽较缓和,仍有一定的坚持。
“第一……请帮助曹将军……脱离……现在的困境……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志才扶着头,觉得头越来越晕。
“……举家迁邺不就脱离了。”
郭嘉撇过头,道出志才不想听的解决办法。
“不是……那一种……是使曹将军……”
志才一听,立刻呕出大量的鲜血,溅上了郭嘉的使者服。
“知道了啦!”
郭嘉盯着自己的使者服,对不该留下的鲜血皱了眉。
使者服是黑色的,但在短暂的等待恢复时间内,怎会留下突兀的血迹与刺鼻的血味?为了不启人疑窦,郭嘉得赶紧处理。
“第二……”
志才从郭嘉的反应,意会到郭嘉是偷潜而入,迟疑了数秒。
“快说啦。”
郭嘉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担忧有人闯入,催促志才快言。
“我希望你……辅佐曹将军。”
志才对郭嘉无力地微笑,以染着鲜血的手硬是抹上了郭嘉的外袍上。
这件外袍,证明郭嘉是为袁绍出使。
志才要以鲜血抹杀这个事实。
“……”
甭说衣服,现在郭嘉的身上都是志才的血味。
郭嘉望着志才,久久未发一语。
“……好好与曹将军相处……我相信你……会真正地……发挥才能。”
志才想要轻拍郭嘉的肩膀,但他已经没有这个余裕。
志才仅求松动郭嘉一丝丝的心防,真正体认曹操的好。
“等他更有出息再说吧。”
郭嘉打破沉默,算是有条件接受了志才的心愿。
面对志才的遗愿,郭嘉哪有说“不”的权力?
郭嘉不愿唬弄志才,转身泼志才一身冷水,做个食言的坏人;亦不想傻傻守着抱柱信,做着一生都不愿意做的事情。
“呵呵……”
听到郭嘉不坦率的回应,志才便心满意足了。
因为,志才希望郭嘉是真心协助曹操。
“笑什么啦……”
郭嘉拿出怀内的木牍,随手取了桌几上的笔,沾了些墨汁。
“……”
志才不发言,静观郭嘉。
“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他没看到,或是不知道,我可不管喔。”
郭嘉一边作画,一边提出但书,坚持“图画信”的风格。
“荀司马……会知道的……”
郭嘉的“他”,志才一下就意会了。
志才神情柔和,是长辈正在安抚别扭的后辈,宁静而恬然。
“画好了,要放哪?”
郭嘉没几笔,就画好了以紫藤花描绘出的“彧”字。
“……那是什么?”
志才没看到画,亦不知郭嘉要以何种方式解决曹操的困境。
“我派小弟劫了郭贡的粮食,放在这附近,这是暗号。”
郭嘉将木牍画放在志才的面前,简单解释。
“所以……你本来……就打算……帮助……曹将军吗?”
志才随同曹操行军,听闻郭贡退军的消息,但他不知是郭嘉先行劫粮,解除一场重大的危机,感到非常诧异。
“我不是要帮助曹将军。”
郭嘉收回木牍画,再度重申他不想再重申的论点。
郭嘉的眸内,没有对曹操的敬爱,说的完全是实话。
本来,郭嘉所为就不是为了曹操。
“谢谢你……”
兖州蝗灾横行,曹操军正面临严重的缺粮危机,有这笔丰硕的军粮,就能熬过这段痛苦的岁月。
“不要跟我说谢谢。”
郭嘉确定木牍画的墨渍已干,将木牍画放在志才的背后,避免不相关的人等发现。
“荀司马……就拜托你了。”
志才缓缓躺回,压住了木牍画,如郭嘉所愿只让那一位看到。
“……你真是很卑鄙。”
郭嘉推开门,回首与志才诀别。
郭嘉伫立于窗前,回想与志才诀别那一刻。
“(一年过了,曹将军即将光复兖州,公孙瓒自毁前程,河北迟早归于袁将军……)”
郭嘉于脑内分析现有的军阀势力。
袁绍与公孙瓒曾欲立刘虞为帝,为刘虞所拒,种下三人失和的种子。
刘虞拥幽州,公孙瓒为其下属,但两人意见长期相左。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刘虞恐惧公孙瓒来犯,先发制人,反遭公孙瓒击溃,沦为俘虏。当时,汉帝为求统治安稳,遣使者安抚刘虞与公孙瓒,公孙瓒借机诬陷刘虞有称帝的野心,逼迫使者斩杀刘虞,自称幽州刺史,从此占有幽州大地。
刘虞是汉室宗族,为人忠厚仁慈,素以抚边任贤为任,公孙瓒杀害刘虞不仅是以下犯上,更是诬陷忠良,名声已毁一角。又公孙瓒占据幽州后,杀害贤士,性格骄暴,不得幽州百姓的支持。
袁绍与刘虞相交甚笃,又与公孙瓒有隙,他正待公孙瓒自乱阵脚,挥军北上。
“(冀州、幽州、并州、青州……若以报刘虞之仇为名,获得刘虞旧部与乌丸族的协助,可谓尽得天下精兵、良马与财富,根基相当稳健。)”
公孙瓒甫夺幽州便原形毕露,可知其并无远见,绝非袁绍的对手。
“(袁将军南结刘表,与曹将军交好,是应与董党为敌好呢?还是不为敌好呢?)”
天空飘来几朵乌云,风儿变得寒冷,还夹杂着水气,使郭嘉闭上了窗户。
“(从并州到长安不切实际,占据豫州又非得经过兖州,曹将军还真是挡路……呢。)”
袁绍有优势的兵力与后援,但长途远征,有许多难以预测的风险。比起居荆州自保的刘表,伺机而动的曹操更为棘手。
“(荀君的志向不是让曹将军当个安分的兖州牧,当时没能说服曹将军举家迁邺真是大、麻、烦。)”
郭嘉吐了一口气,寻找袁绍统一河北后的下一步。
“(得击溃曹将军,不然就没下一步了~)”
郭嘉微微一笑,在最短的时间内理好了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