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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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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正朝西而行,发散柔和不刺眼的黄晕,渐渐隐没于群山之中。

    余晖是美丽的,但同时也是宣告太阳今日不再普照大地。

    山里的小动物没有贪看余晖的幸福,必须赶在太阳光芒消失前寻觅藏身之处,避免遭到夜间动物的袭击。

    荀彧与志才也选择在这段时间下山。

    “……这条就是您说的引道吗?”

    荀彧带领志才到隐道的入口,志才对此发出惊呼。

    “您不知道吗?”

    荀彧从志才的反应,更加深刻感受这条隐道的隐密性与重要性。

    志才是郭嘉的朋友,都不知道有这条隐道的存在,可见郭嘉对此隐道保密之深。

    “我知道有秘密基地,但不知位于何处。”

    志才摇摇头,心情复杂了起来。

    “我是在黄昏时候偶然发觉的。”

    荀彧抬起头,望着太阳的动向。

    随着太阳西沉,隐道的入口变得越来越不明显,只需再过一刻钟,就会完全看不到隐道。

    “……难怪奉孝会如此介意您。”

    志才拨开浓密的树丛后,一条小道就在眼前。

    连志才都不知道密道,遑论其他的拜访者,但是荀彧竟能发现密道,志才能体会郭嘉当时的感受。

    “请您告诉我郭隐士的过去。”

    离开郭嘉的结庐时,志才请荀彧带他到这里;荀彧已经履约,便希望志才履诺。

    “荀司马,您应该听过奉孝的传闻吧?”

    志才摘下了一片树叶,欲任风将其吹落。

    “……是指他好男风吗?”

    除了此事,荀彧找不到足以击溃郭嘉的致命要素。

    “奉孝不是好男风,是只喜欢男人。”

    志才更精确定义了郭嘉的问题。

    “(“好”与“只”吗……)”

    荀彧玩味起两字,内心涌入了种种滋味。

    “好”是独特的品美观,荀彧也曾听闻赞赏美男的风俗,但是“只”就显得悲哀了。

    违背世俗的道德观,终究会遭受世俗的无情谴责。

    “荀司马是他喜欢的类型,他明知您不可能选择他,却又因为您种种言行燃起希望,在绝望与希望中变得钻牛角尖了。”

    微风吹起,志才手中的树叶依然静静躺在他的手中,没有吹落的迹象,使他皱起了眉头。

    志才拿起树叶,研究树叶有何奥妙之处。

    “您的意思是……郭隐士的表现是对我的……”

    荀彧不是青涩的少年,透过志才的解释终于明白了。

    “……”

    被男人觊觎着,理当让人作恶。

    荀彧的神情是凝重的,心情也是复杂的,他的右手紧紧握住,显见他的紧绷与不安。

    但是,这不是厌恶的滋味,而是更为深沉与难以形容的滋味。

    酸酸涩涩,苦苦甜甜,似乎不全然是负面的情绪。

    “不完全如此。”

    志才将树叶交给荀彧,拿起悬挂于腰间的酒,就地而坐。

    太阳完全没入水平线,月亮升起,以专属于月亮的柔美光芒,使两人得以看到整片大地。

    夜晚的阳光散发着不同于白日的清闲感,不仅微风凉爽,还有山林野兔在林间徘徊,没有让人恐惧的凶猛动物。

    即使是黑夜,依然有花儿绽放。微弯的白花散发着独特的香气,既柔美又妖艳,如此矛盾却又协调。

    这里就是郭嘉每天生活的场所。

    “请说吧。”

    荀彧收起树叶,发觉树叶上有些粘液,就这样贴在他的手上。

    荀彧将叶片收于怀内,不再拘泥士族的礼仪,在草地伸展着双腿。

    荀彧放下士族的身份,也放下世俗的成见,要以最真实的自己面对郭嘉的过去。

    “要喝酒吗?”

    志才将酒壶递给荀彧,要荀彧自行饮用。

    “谢谢。”

    荀彧接过酒壶,仰望着月亮。

    “我只知片段,奉孝的兄弟所知也有限,您就将就吧。”

    志才清了喉咙,正在思考要怎么开头。

    “没关系。”

    荀彧摇了头,一切尊重志才的安排。

    “奉孝在求学时,被心仪的学长设计,身败名裂,被迫离开阳翟,直到最近几年才回到这里。”

    志才以寥寥几句,总结了郭嘉的过去。

    “那名学长是怎样的人物呢?”

    荀彧饮着酒,欲窥知那人的心态。

    “他出自颍川名门的嫡系,容貌出众,文采出色,待人和善,是知名的好学长。”

    志才不曾见过那人,仅道出传闻,不符合他重视实质的性格,难免有照稿而唸之感。

    “……颍川名门?”

    荀彧眼睛一眯,听到让他感兴趣的部分。

    “……这句话有瑕疵。我连寒门都称不上,自然觉得对方是高门,但那人万万无法与荀司马相较。”

    志才低下头,在重视门第的时代,寒门都未必能取得一官半职,遑论连寒门都称不上的一般百姓?

    志才是豁达,但说毫不在意是骗人的。

    “(他似乎不打算谈及那人的背景。)”

    志才是知道,但他选择不言。

    以荀彧的人际网,只消几次打听,就能获取相关情报,但荀彧不会为了知道那人的身份,再度掀起郭嘉的旧伤。

    “奉孝很仰慕那名学长,鼓起勇气与他告白,他也接受了。两人从此一起读书,一同切磋,过着幸福的两人生活。”

    志才的神情颇为复杂,仍然无法理解被男人喜欢的心情。

    “……嗯。”

    荀彧的心情也很复杂。

    “(这种感觉……是什么?)”

    荀彧的内心酸涩涩的。

    或许是知晓最终结局终究以悲剧收场,这段甜蜜岁月显得讽刺,也或许是……荀彧萌生许多种想法,但都不令人欣喜。

    “现实是残酷的。学校每年会推举一名优秀的学生入官府实习,一般会选择资历最长的学生,但是奉孝年纪轻,成绩却最为优秀,获得当时官员的关注。”

    志才看向荀彧,相信曾任颍川主簿的荀彧比他更了解流程。

    “确实有这项政策不错。”

    荀彧点了头,神色凝重了起来。

    “(……郭隐士应该是十五入学,二十隐居,即便成绩再优异,也要十七、八岁才有入选的资格……)”

    荀彧回忆郭嘉的年龄,想起了往事。

    “(当时我们检讨学校所择之材有年而无俊,收回一部分的选拔权,要学校提供所有学生的资料,供开缺官员选择。)”

    当时颍川太守任用颍川青年才俊,众人雄心勃勃,一心想要培育颍川贤才。经过数年的推广,发现学生或年龄徒长,或家世颇尊,关键的学识却普通,并无提早培育的价值。为了改革过往的弊端,官府提出有条件介入学校的选拔。

    “(我对郭隐士没有印象,应该是其他同僚的缺额。)”

    每年实习开缺依部门需求不尽相同,荀彧也不可能全数知悉。

    “风声一出,学生们对奉孝的敌意陡升,那名学长对奉孝也生了芥蒂。”

    志才望着不远处,山丘上开着只在夜间绽放的白花,叹了一口气。

    “(我能理解这种感觉。)”

    荀彧闭上眼,感受风儿的吹拂。

    当繁花盛开之时,争妍斗艳的花儿让人难以抉择,但若唯有一朵花被众人所爱时,就会遭到其他花儿的嫉恨。

    即使那人再喜爱郭嘉,也会因嫉恨之心而疏远。

    “学校与官员尚在协商时,就发生了那件事。”

    志才拔起草,吹落了草屑。

    “为了不让奉孝中选,那名学长的朋友出了主意,设计一场骗局。内容是约奉孝出面,假意要发生关系,再由众人突然闯入,让那名学长斥责奉孝道德败坏,让奉孝身败名裂。”

    志才偏过头,眼底尽是纳闷之情。

    “(竟如此浅虑……)”

    荀彧眼睛微睁,大感惊讶。

    郭嘉确实会因形象丑闻失去资格,但那些设局者能得到什么好处?传出这等丑闻,对学校的名誉又会造成何等巨大的影响?

    最后,谁会因此得利?

    “很愚蠢吧。”

    志才摇了头,以局外人的眼光看待此事。

    “惩罚是当年不选择那间学校的任一学生吧?”

    荀彧依稀想起了片段。

    “……看来那件事闹得不小。”

    荀彧是主簿,每日要处理繁多的公务,此事不是由他主导,竟有些印象,使志才深信那真是一件大事。

    “我记得太守对此事勃然大怒。”

    荀彧没有参与那回的选拔,对其关注不多,只记得太守发过不小的脾气。

    “举贤用意荡然无存,是应该发怒的。”

    志才能体会太守的心情。原本举贤是为了培育新人,却因此闹出丑闻,使学生、学校与官衙都蒙上一层阴影。

    “嗯……”

    荀彧沉重点了头,应和了志才的论述。

    “奉孝遭到整个家族的抨击,最后被其家人驱逐出门,四处流浪,认识了那些兄弟,重新振作。因为颍川的大家族几乎都去冀州定居,颍川无人保护,他又回到了家乡阳翟。”

    志才拿起腰间的佩剑,与郭嘉有共同的想法。

    “(这才是他回来的真正原因。)”

    郭嘉隐居不是为了避难,而是嗤笑名门只求自保,不顾乡里之情。

    名门拥有的资源最多,在乡里的地位最尊,遇难则毫无犹豫选择避祸,确实让人不齿。

    荀彧抚着胸口,内心同等难受。

    “这么说或许不好……少了那些大家族的喧嚷,做事方便,耳根也清净了。”

    志才不是厌恶所有的名门,但仗势欺人的名门让人生厌;特别是不仗自己的“势”,只会吹捧祖先事迹的最令人厌恶。因为那种人既无实力,也无美德,只会为了延续身份地位不择手段。

    “那名学长……现在是做什么呢?”

    荀彧深刻感受志才对名门的厌恶之情,但他终究出自名门,不想再听关于名门的坏话。

    名门是庞大的集合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是不少,但也不乏有理想抱负的,不能一概论之。

    否则,荀彧会觉得可悲。

    “听阿续说到冀州去了,连任个小官职都没机会。”

    志才藉由月光的照耀,擦起了剑。

    “(郭隐士其实很在意他……)”

    阿续是忠诚且机灵的人物,不会擅作主张,唯有郭嘉的暗示,才会主动打听。

    “(郭隐士希望与那人再续前缘吗?)”

    荀彧想起莲花房的画作,如果那人是高贵的莲,少女就是郭嘉了。

    郭嘉始终无法忘怀那人,所以看到相似的荀彧,就会忆起往事的甜蜜与痛苦,变得异常难受。

    “志才兄的意思是……我会让郭隐士感到过去发生的不悦吗?”

    志才描述的那人条件,与荀彧的形象相符。

    郭嘉看待荀彧的眼神,是将荀彧与那人合一,产生又爱又恨的扭曲心情。

    “是的。”

    志才收起剑,坦然回应了荀彧。

    “(……我应该要感到意外,为何内心异常安定?)”

    是因为早知郭嘉喜好男风,先有了防范之心吗?

    还是明白郭嘉复杂的情绪不是针对他,而是置身事外吗?

    抑或是……

    荀彧开始分析自己的心情。

    “(我不喜欢那名学长,因为他破弃与郭隐士的承诺……)”

    “(我不喜欢那些同学,因为他们嫉妒郭隐士而毁了其一生……)”

    “(我对郭隐士不是同情,而是……)”

    荀彧的脑内浮现郭嘉独自啜泣,他的身旁有一道道的黑影,使他变得越来越脆弱。

    荀彧想要靠近那样的郭嘉,却不想看到郭嘉对他排拒千里的姿态。

    “不是我。”

    荀彧无意间吐露了这句话。

    “……什么意思?”

    志才不解荀彧为何会冒出这句话。

    “我不是那名学长。”

    或许荀彧与那人有相仿的气质,但他无法接受被相提并论。

    “我知道。”

    志才以严肃的态度回应荀彧,他从来都不认为荀彧与那人是同一层级。

    “我要说的是……只需再给奉孝一些时间,他对您就不会再有遐想,我希望您得知此事后,不要改变对奉孝的态度。”

    志才告知荀彧真相,是为了调整荀彧与郭嘉的交谊,不愿因郭嘉的性向破坏了难得的友谊。

    “原来……如此吗……”

    荀彧眼睛微眯,露出苦涩的微笑。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却装作不知道……)”

    早在郭嘉在山洞调戏荀彧时,荀彧就知道郭嘉的心情。

    “(我不是要拒绝他,而是想知道他是否出自真心……)”

    郭嘉的态度总是轻佻,让人无从得知其真心。

    如果不接受郭嘉的情意,荀彧何必追问郭嘉的过去?

    想要知道郭嘉的过去,不是为了拒绝郭嘉,而是深入了解郭嘉。

    当荀彧知道郭嘉将他看作过去的恋人时,他会感到不悦。

    因为……

    “时间也晚了,就去客栈吧。”

    志才望着天空,准备起身。

    “速度可能要快些,不然只能请阿续开后门了。”

    志才发出笑声,想要打散凝重的气氛。

    “……嗯?”

    志才往前走,但荀彧没有移动脚步,让他糊涂了起来。

    “感谢志才兄跟我说了这件事。”

    荀彧带着微笑,终于明白遭到理智束缚的真心。

    “不会……”

    志才大感费解。

    前一刻荀彧的神情还带着忧虑,这一刻却绽放自信的光芒。

    志才不明白荀彧为何会有此转变。

    “我要回去。”

    荀彧以坚决透彻的双眸望着志才,向其表达了决意。

    “都这种时间了。”

    志才顾不了礼分,想要阻止荀彧。

    “我要去找他。”

    荀彧转身而去,没有回头的迹象。

    荀彧就这样远去,留下了愕然的志才。

    志才的手依然伸着,发觉他真正无法理解的是荀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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