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郭嘉随兴而坐，瞥到了梅瓮。
“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
郭嘉顺手取了腌梅，放入酒杯内，并取出怀中的黄花佐之。
“那壶酒是给你的。”
志才将阿义留下的美酒交给郭嘉，让郭嘉得以淋酒而饮。
“当年流浪到汝南，曾这番饮过，倒是有些怀念了。”
郭嘉接过美酒，将美酒如瀑布淋着腌梅，发散出又酸又甜又香的滋味。
酸甜的是梅子，香的是黄花，融合两者的是美酒，大兴酌饮之欲。
“（……原来是要这么饮用吗？）”
经由郭嘉的示范，荀彧明白腌梅的品尝法。
“不是汝南美酒，就无法发挥梅的甜味，可惜了。”
郭嘉一饮而尽，神色颇为复杂。
“（……应该不好喝。）”
经郭嘉的提醒，荀彧想起曹操首次邀他共饮汝南美酒的滋味，相信腌梅与其味道协调；不过这壶酒是东阿美酒，与腌梅的味道相斥，郭嘉一饮而尽只是礼貌。
“所以，怎么会谈到我呢～”
郭嘉放下酒杯，露出兴味的眼神。
郭嘉尊敬荀彧的前提是不踩到他的底线，如果贸然冒进，他会让荀彧有更加难忘的经验。
“（不好好解释不行呢。）”
面对郭嘉，坦率是最好的方法。
“我以为是您要出仕，才与曹将军邀酒请假。”
荀彧对志才苦笑。
在志才面前说出这些话是无礼，但志才与郭嘉都是敏锐的人物，迟早会发觉荀彧真正的想法。与其让两人事后不悦，不如提早说明。
“原来如此！”
志才开怀大笑，瞬间理解荀彧的心情。
“喔呀？‘摽有梅，顷筐墍之。求我庶士，听其谓之’，怎么看都不是我吧～”
郭嘉眼睛微眯，露出贼贼的笑容，滑溜溜地逃避了荀彧的话语。
“谁知道树上原有几颗梅呢。”
荀彧夹出几颗腌梅，要郭嘉吃下这种又酸又涩的滋味。
“我还是‘郯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删其吉兮’喔。”
郭嘉推开腌梅，绝不吃下会使他眉头皱成一片的食物。
“再蹉跎下去，你也没有本钱了。”
志才取笑郭嘉，要他面对残酷的事实。
“到时再请荀司马介绍囉～”
郭嘉趴下身，伸长右手取了放置于一角的珍藏。
郭嘉的身子如猫而柔软，眼神闪亮，带着满足的笑容，让人有一拥而抱的冲动。
郭嘉坐起身，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
荀彧眼睛微睁，盯着郭嘉随心所欲的行为。
“你到底有多懒。”
志才对郭嘉坚持不移的叹了一口气。
“我是欲邀您不错。”
荀彧取了酒，为早已干涸的酒杯注入了美酒。
“……荀司马就因一幅画，特地来到阳翟？”
志才停顿几秒后，表达了疑惑。
“是。”
荀彧点点头，不明白志才为何神色凝重。
“一般而言，都要寄封信，确认详情后才决定拜访吧？”
志才交出酒杯，要郭嘉为他倒酒。
“……嗯？”
郭嘉倒着酒，一时没听出所以然。
“（……似乎是如此。）”
荀彧眼底的海洋翻腾了一圈后，才恢复了镇静。
荀彧是官员，与闲云野鹤的郭嘉不同。
郭嘉可以随兴而来，随兴而去，但荀彧不行。
这样的荀彧却因郭嘉暧昧的一封信，不惜与曹操延长假期，亲自到访。
“（是芝麻香……）”
荀彧闻到浓厚的芝麻香，心想阿义就在不远处。
“（……也好。）”
荀彧饮了酒，不急于解释。
“老大，芝麻糊可以吗？”
将炒香的芝麻磨成末，再以温暖的糖水冲之，发散出阵阵的浓厚香气，就是美味的芝麻糊了。
“可以。”
阿义一靠近郭嘉，郭嘉就取走了碗筷，大快朵颐了起来。
“……”
阿义走到荀彧的前方，双方显得有些尴尬。
“给他吧。”
郭嘉比了挥手的手势，要阿义放下刚才的不快。
“请。”
郭嘉神色如常，阿义也相信刚才是一场误会。
“谢谢。”
荀彧接下芝麻糊，并对阿义道了谢。
“怎么不是先给我？”
志才盯着阿义，开了阿义的玩笑。
“老头养颜美容也来不及了，当然要先给美人。”
郭嘉放下空碗，一如往常揶揄志才。
“（味道不错，可惜太淡了。）”
荀彧仅从香味，就知道芝麻的质量、研磨与保存都很讲究，不过糖水味道过于清淡，少了绵密的好口感，使他不太满足。
“若要品尝清爽的滋味，做成莲子汤会更适合吧。”
荀彧想起唐蓉的莲子汤，提供阿义做参考。
“老大不吃莲子的。”
阿义摇了头，迅速回拒了荀彧的提议。
“……郭隐士不食莲子？”
荀彧看向郭嘉，稍感讶异。
“我要更正，是不吃他做的莲子汤。”
郭嘉逼着阿义，出声指责阿义，禁止阿义散播不实消息。
“可是之前我做的时候……”
阿义满脸委屈，还想继续辩驳。
“那根本不是莲子汤，是莲、子、芯、汤，谁要吃满碗的莲子芯啊。”
郭嘉鼓起双颊，对整碗汤内只看到暗绿的莲子芯余悸犹存。
“莲子芯很健康啊。”
阿义笑得灿烂，仿佛没食过莲子芯，不知其苦的天真。
“整碗汤都是苦的！”
郭嘉像小孩闹脾气发出怒吼，可见那碗汤对他有不浅的创伤。
“不如做成莲子芯茶，如何？”
荀彧苦笑，不久前他也遭逢同样的困扰，特别感同身受。
“莲子芯茶？”
阿义发出疑惑，没听过这道料理。
“喂……你干嘛跟他说这些？”
郭嘉眼睛一眯，不禁怀疑荀彧是故意要让他受苦。
“这不是很常见的茶饮吗？”
与其丢弃莲子芯，不如妥善利用，荀彧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奉孝不喜欢吃苦的食物。”
志才用力摸了郭嘉的头，泄露郭嘉的秘密。
“不要多嘴。”
郭嘉啐了一口，露出不满的神情。
“少女欲食莲子，就要一并接受莲子芯。”
面对挑食的郭嘉，荀彧道出如父母的话语。
“……那是啥啊？”
郭嘉皱起眉头，完全不明白荀彧的逻辑。
“莲花房内的少女不是欲食莲子而不可得吗。”
荀彧酌饮美酒，笑了一声。
“……”
郭嘉盯着阿义，不发一语。
“老大不是那样说过吗？”
阿义搔了脸，不知有何奇怪。
“我随口胡说的你也信啊。”
郭嘉叹了一口气，对阿义毫无怀疑的性格起了忧虑。
“难道真是情诗？！”
阿义双手捧脸，不敢置信望着荀彧。
“……你对他说了什么？”
郭嘉的语气倏地冷了几度，神色凝重盯着荀彧。
郭嘉的双眸如豹紧盯猎物，即使荀彧眼神流动如白兔轻盈，也难逃他的目光。
“我言莲花房内的画作典故出自〈泽陂〉。”
荀彧依然坦白，无畏郭嘉施予的强烈压力。
因为，荀彧没有畏惧郭嘉的理由。
“……”
郭嘉没有回应，也无法从他的眼神中读出想法。
郭嘉的眸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荀彧的脸庞，仅仅如此。
“……”
志才也无启口，但他低头独饮，显然知道郭嘉寓于那幅画作的真正心意。
“谁说不是蒲羡慕莲是万人迷……呢。”
郭嘉摇了头，以一贯的轻佻态度回应了荀彧。
“（……当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于脸上，或许吧。）”
郭嘉提出另一种解读法给荀彧，就像随口胡诌阿义一般。
“（画作有主旨，但不是只有一种解读法。）”
书画与行文最大的差异是解读。行文是欲众人清楚要义何在，要尽可能排除暧昧的词汇；书画是艺术，要给予人无穷的想象，说破就不有趣了。
“如果是你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从郭嘉的话语中，透露了他真以〈泽陂〉为题抒发心意。
荀彧微微一笑，认同郭嘉的想法。
“荀司马？”
志才的语气难掩惊讶，也透露一股不安的眼神。
“你……”
郭嘉眼神微睁，一时无法言语。
“（看来我想得不错。）”
如同荀彧所想，郭嘉在一幅画内寄托了各种情愫。
“你是在笑吗？”
郭嘉神情严肃，语气直逼严冬的寒冰。
然而，郭嘉微眯的双眸如慢火，即使那番微弱，也不会灭却。
“（……他怎么了？）”
荀彧感到费解，眸内的海洋缓缓流动，与郭嘉的带着微火的双眸既相反又相似。
“……”
志才行警戒姿势，随时关注下一刻状态。
“荀君似乎很了解我……呢。”
郭嘉站起身，走到荀彧的面前，居高临下望着荀彧。
“（是当时在山洞的感觉……）”
郭嘉的眼睛乍看是笑着，但荀彧明白那是假象。
郭嘉不是愤怒，也不是装腔作势，而是蕴藏了深刻的思绪。
那股思绪，荀彧曾经领教过。
“你觉得我在想什么……呢？美人荀君。”
郭嘉带着笑容，等待荀彧的解读。
“……”
郭嘉的影子映照于荀彧身上，如同黑夜缠绕于身的厉鬼，给予人强大的恐惧感。
不过，荀彧只是静静回望郭嘉，没有以一贯凛然的态度排拒之。
“（我想要知道……）”
选择排拒，荀彧永远无法知晓郭嘉真正的想法，他想知道郭嘉为何会展露这样黑暗却炽热的双眸。
所以，荀彧保持沉默。
“……”
荀彧不出声，郭嘉也不出声。
郭嘉的眼神紧盯荀彧，索取荀彧的回应。
“……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阿义前一秒看着荀彧，下一刻又转向郭嘉，最后不知所措望着志才。
“……”
志才没有改变姿势，仿佛没有发觉阿义的疑惑。
“不是很了解我吗……怎么一句话都不吭？”
郭嘉笑了一声，眼底尽是对荀彧的嘲讽。
“（他受过很重的伤……）”
荀彧从郭嘉的眸中，读出郭嘉稍稍泄露的情绪。
荀彧的脑内浮现年幼时遭到乡里耻笑，独自发奋苦读的往事。
郭嘉眸内散发的情感，与荀彧类似，都是无法排解的哀怨所造成的伤痕。
这让荀彧越发在意了起来。
“（是该刺激他吗……）”
荀彧本应适可而止，却起了恶劣的念头。
“我对您一无所知，您要我回答什么？”
荀彧故意转硬语气，以眼底的海洋流动抵抗郭嘉炽热的双眸。
郭嘉本来已经要结束，但荀彧以激将法强迫郭嘉接下话题。
“你是……”
荀彧就如莲花凛然遥远，让人望而生畏。
郭嘉咬了牙，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似乎是成功了。）”
郭嘉是不羁的人物，即便喜怒形于色，也不会失了心中的那把尺，唯有致命的伤害才会使他难以压抑情绪。
荀彧不动声色，观察郭嘉的下一步。
“……”
志才看向荀彧，摇了头。
“奉孝。”
志才站起身，将手上的酒杯交给了郭嘉。
“……”
郭嘉的双手握得死紧，眼神也是愤恨难堪，不打算接受志才的邀酒。
“奉孝！”
志才喊了一声，强硬扳开郭嘉的手指，将酒杯交给了郭嘉。
“……我出去一下。”
郭嘉因刚才粗暴的动作皱起眉，却也冷静了几分。
郭嘉走出门外，留下了众人。
“老、老大？”
首先出声的是尚且搞不状况的阿义。
“他晚些就会回来，不用担心。”
阿义本欲追出去，但志才阻止他，不让他打扰郭嘉。
“喔……”
阿义只好乖乖留在原地，观看情况。
“……”
荀彧拿起酒杯，轻摇着美酒，对志才的出面制止既是赞成又是反对，如随晃动摇曳的酒水，难以评断孰是孰非。
“荀司马。”
志才对荀彧叹了一口气。
“……确实是过头了。”
荀彧检讨自己的举止，坦然接受志才的指责。
“他修炼不到家，那是他的问题。”
意外的，志才一句话就将中了激将法的郭嘉给打发了。
“……”
志才不是因此事叹气，反让荀彧感到费解。
“我只是好奇荀司马为何要刺激奉孝？”
志才皱起眉，表达他真正的疑惑。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郭隐士那样的神情，欲知详情罢了。”
即使郭嘉离开了，他的双眸依然留在荀彧的脑海里。
荀彧正色望着志才，相信志才能解开他的疑问。
“……”
一瞬间，从志才的双眼看得出他的震惊，但他选择了沉默。
“老大应该是……”
一旁的阿义发出声音，似乎想为荀彧解惑。
“不要多嘴。”
志才再度出言制止阿义，避免阿义的无知造成更大的伤害。
“既然如此，请您告诉我。”
荀彧转硬声调，态度变得更加坚决，不容许志才逃避。
荀彧肯定志才掌握的消息会比暧昧难明的传闻更加明确。
“那是奉孝的私事，与公事无关，也不是针对您，您不需要在意。”
志才摇了头，阐明荀彧可能在意的部分。
“……”
荀彧没有因志才的话语退却，依然以清澈美丽的海洋双眸望着志才。
荀彧只见过郭嘉两次，两次都有同样的情形，如何使他不在意？
“……您真的想知道？”
志才从荀彧的海洋双眸中，感受遭到海洋吞没的绝望感。
荀彧的眸是如此吸引人，却也是如此危险，就像在冒险，让人雀跃又恐惧。
“是。”
荀彧态度坚定回应了志才。
“我可以跟您说，但请您答应我……”
志才看向门外，望着天上的太阳正缓缓西沉。
荀彧顺着志才的方向望去，不发一语。
“不论如何，都不要厌恶奉孝。”
志才沉重看着荀彧，提出最深沉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