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喔呀？”
荀彧尚未抵达结庐，就听到郭嘉的声音。
郭嘉轻快调皮的声音，就像是一只贼猫倏地跳到自己的眼前，想要捉住却捉不着的滑溜。
“（是他的声音……）”
荀彧上次是在结庐外与郭嘉相逢，这次依然如此。
通常名士都是在书房读书，等候僮仆的通知，才整装与宾客相会；只有对方身份尊敬，才会亲自出门迎接。
郭嘉总是亲自迎接，没有巴结阿谀之意，就像引颈期盼老友的到来。
“你就总是这种态度，大家才会误会你。”
另一道低沉，中气却不太足够的男声响起，显示郭嘉不是一个人。
“我可是提出忠告，竟然说我无情。”
郭嘉的语气有抱怨，但没有不悦。
“正因如此，更要挺身而出。”
“哎呀，我可没这种情操。”
男人试图说服郭嘉，但郭嘉似乎没有兴趣。
“（他们在谈什么？）”
荀彧抱持疑惑的心情，漫步到了结庐外。
“你……”
男人叹了一口气，还打算说些什么，但郭嘉的目光已经转到荀彧身上。
“啊，荀君来了。”
郭嘉跃起身，与荀彧挥手打招呼。
“……荀君？”
男人望着荀彧，不解郭嘉的意思。
“（……他是？）”
荀彧观察男人的姿态。
男人年约卅五，与曹操年纪相仿，眉宇略低，眼睛不大，有醉酒之姿，身着蓝色长袍，随兴展露前胸，也是不受礼教束缚的人物。
现在男人神色严肃，与一派轻松的郭嘉不同，他是与郭嘉谈论重大事情，但郭嘉不甚在意，两人对谈才显得有一搭没一搭。
“您好，敝姓荀，单名彧，字文若。”
荀彧主动自我介绍，不让男人感到困惑。
“……啊！”
男人听了荀彧的介绍后，面露惊色，盯着郭嘉。
“志才你说，是不是美人啊～”
郭嘉骄傲地抬起头，仿佛他与荀彧有过命的交情。
“以你‘特殊’的审美观来说，是美人不错。”
名为“志才”的男人以平板的语气浇熄郭嘉过炽的情愫之火。
“……请不要称呼我是美人。”
荀彧再度更正“美人”这个称呼。
“您就是曹将军的荀司马吗？”
志才走到荀彧的面前，热切询问了最在意的事情。
“是。”
荀彧微笑点了头，回答了志才的问题。
“我……我姓戏，名志才，是颍川人。之前听闻曹将军的事迹，不仅收服青州的黄巾贼，还有那个……”
志才一股脑儿说出一团话，就象是在空白木牍上淋了墨汁，让人搞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他很尊敬曹将军呢。）”
继程立之后，志才也为曹操所折服，是曹操渐上轨道的证明。荀彧身为曹操的司马，也以此为荣。
“志才迷恋上曹将军，想要委身于他，就问正妻收不收啦。”
郭嘉伸了个懒腰，一句话道尽戏志才的真心。
“……所以这幅画是指志才兄？”
荀彧从怀内取出木牍画，观察画中女性与志才的相似度。
“老头就是老头，怎么可能有那种姿色？只听过毛延寿收钱才画美人，没听过郭奉孝不收钱也画美人吧。”
郭嘉对荀彧俏皮眨了眼后，取走了荀彧手上的木牍画。
“（本质上都是造假。）”
荀彧带着温和的微笑，默默在心内吐槽郭嘉的理论。
“哇，好香喔，荀君的香囊究竟是装了什么啊？”
郭嘉睁着如孩童般纯真的眼神，对充满香气的木牍画感到好奇。
“你不要因为喜欢司马，就一直调戏他吧。”
志才拉开郭嘉，与郭嘉谈了些什么。
“喔。”
郭嘉只是敷衍一声，听不出两人取得何默契。
“（那位女性确实与之前看过的少女不同，原来是指志才兄吗……）”
荀彧本以为是郭嘉要出仕，却是郭嘉要推荐志才给他，竟落寞了起来。
“（……为什么呢？）”
荀彧对心内泛出苦涩、让他难以呼吸的滋味，产生了疑惑。
“（郭隐士推荐的人物应有一定的水平，我要高兴才对……）”
荀彧要为可以交代曹操的任务感到欣喜才行，但名为落寞的阴影吞下了欣喜，他只感受到浓浓的落寞。
“怎么一脸苦涩样？是因为我不在吗？”
郭嘉猛然靠近了荀彧，身上的甜酒香顺着风儿拂过了荀彧。
郭嘉轻佻的态度，让人看不出他的真意。
“……”
荀彧盯着郭嘉含笑的双眸，欲窥知郭嘉的想法。
“不要再闹了，你不是要去采花吗？”
志才叹了一口气，急忙送走郭嘉。
“是、是，我就不干涉年老小妾与美人正妻的交谈了。”
郭嘉啐了一口，独自走向山区。
“……”
荀彧握紧右手，又缓缓放松，将注意力集中在志才身上。
志才径自入了正厅，盘腿而坐，仿佛这里是他的家。
“（都是他的香味……）”
荀彧顺着志才的脚步，观察了环境。
房内有股淡雅的薰香，混杂着甜酒香，让人有微醺的幸福感──这就是郭嘉身上的香味。
“啊！”
阿义踏着急忙的脚步进入正厅，惊呼了一声。
他睡眼惺忪的姿态，也因这声惊呼醒了过来。
“午安。”
荀彧对阿义微笑，不让阿义感到为难。
“睡了一上午，也该开始干活了吧。”
志才举起空杯，要阿义赶紧为他奉酒。
“对不起，最近都在忙酿酒的事情。”
阿义搓着双手，往四周看去，寻找酒的踪迹。
“还不赶快将奉孝的珍酿交出来。”
志才笑着胁迫阿义。
“不、不行啊，被老大知道就死定了。”
阿义摇了摇头，惊骇的神情似乎显示他曾经犯过类似的过错。
“（不要为难他了。）”
从阿义微黑的眼眶中，荀彧相信他是忙碌了许久。
“不如就以梅酿酒吧。”
荀彧打开布袱，拿出曹操餽赠的美酒与腌梅。
“……这是？”
志才观察酒壶的形制，推想这是何地的美酒。
“这是取东阿名药佐成的美酒，非常珍贵，我代曹将军请志才兄一酌。”
荀彧将酒交给阿义，为两人斟酒。
“嗯……从来没闻过这种味道。”
志才嗅起酒香，闻到一股动物的野味，却无任何的腥臭，感到相当好奇。
“可治腹疼与四肢痠痛，久服可轻身益气，可惜做工繁琐，欲得而难得，我也未曾品过。”
荀彧道出美酒的来历，让志才明白曹操尊贤之情。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志才一口饮尽美酒，表达他对曹操的尊敬。
“（入口甘醇，后劲依然猛烈，若有不慎，这壶酒足以让人醉倒数日。）”
荀彧也随之饮酒，并发表感言。
曹操总以烈酒赠贤，暗示贤士必须善酒，才能与他长谈数日。
“好酒！”
志才神色无改，大赞美酒之醇厚，显见他过人的酒量。
“是啊。”
荀彧微微一笑，得知志才有比他还出色的酒量。
“……”
阿义望着美酒，手部一直抽动，但迟迟没有行动。
“敢问志才兄所长为何？”
荀彧切入正题，欲知志才的专长。
“我与奉孝皆擅于军略，之前才一同保卫颍川。”
志才品了一颗梅，眉头也皱得死紧。
“本欲隐居不仕，不过我听闻曹将军的功绩后就非常欣赏他。奉孝言认识荀司马，实不相瞒……我以为是他胡诌的。”
志才自倒一杯酒，对荀彧表达歉意。
“（所以郭隐士才会寄信给我。）”
很难想象以郭嘉的交流圈会结识荀彧这样的人物，而且郭嘉与荀彧仅有一面之缘，以信邀约确实冒险。
“（……如果我不至，他又该如何是好？）”
志才虽言不怎相信郭嘉，但他在这里，证明他存有一丝的期待，若是期待落空，恐怕对志才与郭嘉都会造成影响。
“荀司马为何一脸凝重？”
志才未闻荀彧回复，发表了疑问。
“刚才志才兄似乎与郭隐士谈论要事，略显在意了。”
志才是敏锐的人物，故作轻松只会使他更加疑惑。
“喔，那没什么，只是邀奉孝一同出仕罢了。”
志才恍然大悟，豪迈笑了一声。
“……郭隐士似乎不为所动呢。”
志才所言，正是荀彧关怀的。
荀彧趁机打听，欲知郭嘉对曹操的想法。
“他总言家里突然涌入上百万的仆役，管家还有苦呢。”
志才虽是摇头，但从他的神情中，看得出他同意郭嘉的论述。
“（……不错，处置不当，迟早会出问题。）”
荀彧取了一颗梅子，以梅子的酸涩味掩饰他的担忧。
荀彧会如此在意陈宫的话语，是因为陈宫说中了他的心事。
区区兖州，根本容纳不下上百万的居民。
荀彧进行统筹分配后，只能仰赖各地太守的实力。
“我以为正是这种时候，更需要为曹将军尽分心力，不过奉孝是孩子性格，对琐事一向提不起兴趣。”
志才摇着只剩一杯的美酒，将其交给了阿义。
阿义伸手去接，露出满意的神情。
“（他与仲德有些相似。）”
荀彧展露苦笑，想起程立对他说过的话语。
志才与程立相同，都是以长者的身份，在旁协助后辈。
“（不如试探一下……）”
志才与郭嘉是至交，荀彧不禁想从志才的口中，套出郭嘉的真意。
“郭隐士真是犹如狡猾的狐狸，不是吗？”
荀彧抛出带着抱怨的话语。
“……或许真如您所言。”
志才没有为郭嘉辩驳，而是无奈承认了荀彧的理论。
“（……郭隐士是考验曹将军吗？）”
如同荀彧投靠曹操，郭嘉采取观望态度；这次志才出仕，郭嘉依是如此。
如果志才成功了，未来志才的前途不可限量；但若是志才失败了，他可能会像哪名官吏，遇到盗贼为乱，徒然丢了性命。
如果郭嘉成功了，人们会说郭嘉善于挑选主君；但若是郭嘉失败了，他还有隐士之名，也不会亏本。
“您们这么说也太过分了！”
意外的，是阿义为郭嘉打抱不平。
即使阿义再尊重荀彧与志才，但郭嘉才是他认同的老大，不允许任何人诋毁郭嘉。
“当时若没有老大，我们早就！”
阿义双眼瞪大，难得发出了怒吼。
“（……似乎钓到了另一条鱼。）”
荀彧本欲从志才口中获得真相，但志才无动于衷，反使阿义起了反应。
“……”
志才摇了空酒杯，不发一语。
“喔呀～怎么你们谈着谈着，最后说到的却是我？”
郭嘉带着一小袋的布包，将其丢给阿义。
“（他刚回来。）”
郭嘉的衣袂上还沾着泥土，并流着些许的汗水，显见他是听到阿义的怒吼后，赶紧入房斡旋。
即使匆忙，郭嘉依然保持游刃有余的姿态。
“老大……”
阿义拿着布包，面露不满。
“我肚子饿了，去张罗些食物过来。”
面对阿义的情义相挺，郭嘉只是交代阿义行事。
“是……”
阿义低下头，心不甘情不愿接受郭嘉的吩咐。
“喔呀，记得要准备三份……”
郭嘉对阿义比了“三”的手势。
“对吧～”
郭嘉看向荀彧，给予灿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