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包不住火(1)
·1·
托尼是搭我的车回纽约的,他说很乐意帮我测试一下车子运行几个月之后性能如何。四个小时的车程,我们俩轮着开,等托尼在他家门口下车的时候,还不到下午三点。
“提前祝你火鸡节快乐,吉米。”他拍了拍车屁股,手里拎着装行李的皮箱,“周四见!”
“周四见。”
我掉转车头往家开去。到这个时候,中午在加油站快餐店买的两个汉堡已经消化得无影无踪。我现在只想吃妈妈做的肉饼和派,也许再加一个潜水艇三明治。
老爸在院子里扫落叶,看到我回来,他把扫帚拄在地上,脸上挂着笑容。
“嗨,爸。”我把车停好,然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爸也伸出一只胳膊抱了抱我,拍拍我的后背,“去和你妈打个招呼,她在厨房。”
妈妈欢迎我的方式是做了一大堆吃的,仿佛我去波士顿不是为了涨知识,而是增大胃口似的。她笑着搂住我,先是说我头发留得太长,又说我不好好刮胡子,然后命令我站到体重称上,因为她坚信我至少掉了三磅体重。结果我和原来差不多重。
“光长个子,不长肉。”她叉着腰,一脸狐疑地看着我,“吉米,你没有在瞎节食吧?”
“没有,妈,我又不是女孩儿。”我一边说一边把南瓜派往嘴里塞,“我不是参加了森林徒步协会嘛,我觉得我的体型更健康了。”
“瘦得皮包骨头就是健康,现在的人脑子都坏掉了。”她看着我大口吃饭,显得满足了一些,“你现在太瘦了。你要是想长点肌肉,非得胖一点不可。”
“我又不是爸,肌肉要多少有多少。”
“增肌要多摄入蛋白质,”爸走进客厅,大概已经扫完了院子里的落叶,“多吃肉,少吃垃圾食品。你现在看上去营养不良,小子。要是再早二十年,我和你妈就该被社会服务部的人约谈了。”
“我看你对营养不良有点误解,老爸。我这绝对是自然瘦。”
我和爸妈坐在一起闲聊了一会儿。我给他们讲学校的事,当然还有乐队。我的钱包里有一张我们六个人的照片,是某次演出之后,酒吧里的人帮我们拍的。我拿出照片给他们看,还指了指莉娜。
“这是我女朋友,莉娜·奥斯伍德。”我不无得意地说,“她还是我们乐队的吉他手。”
“哎,这是个女孩儿?”妈妈把照片拿得更近了些,“这孩子的头发怎么搞的?”她看了看我,“你们俩在玩什么互换发型的游戏吗?”
“没有,妈。我都说了,我留长头发是因为玩摇滚的都留长发,我想融入集体。不,莉娜是姑娘,她想怎么弄头发就怎么弄头发。”
爸看着照片点点头,说:“挺漂亮的,”然后问我,“她是高年级的学生?看着你比年纪大。”
“哦,”我想了想要不要实话实说,然后觉得可能会招致他们的轮番轰炸,于是撒了个谎,“是啊,她已经四年级了。”
妈瞥了我一眼,尽管我的鼻子没像匹诺曹一样变长,但她很可能当时就看出我在扯谎了。大概是不想在儿子回家的第一天就指责他不诚实,所以她才没有追问。
·2·
星期四、星期五,亲戚好友轮番拜访。当然,对于我们家而言,来的大多是老爸的战友,还有几个他教过的学生。托尼他们一家是周四下午来的,当时老爸的几个战友都在。他们挨个上前拥抱托尼的老爸,霍华德·史塔克先生,好像他是什么了不得的摇滚明星似的。
我头一次看到他们这样做的时候还很吃惊,因为霍华德叔叔看上去就像个做生意的,很难想象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他也跟着爸他们一起上过战场。
“别扯了,这龟儿子从来就没去过前线。”达姆弹·杜根的嗓门大得像打雷一样,轰隆隆的,然后他冲我妈和史塔克夫人抬了抬帽檐,“请原谅我这么粗鲁,女士们。”
“意大利,一九四四年。”霍华德叔叔竖起一根手指,“达姆弹,你之所以不记得,是因为在意大利的时候,你小子都是屁股朝上,一直把脑袋埋在泥巴里。”
森田叔叔和盖布叔叔狂笑起来。德尼耶叔叔(他是个法国人,曾经慷慨地指导过我的初级法文课)站起来,弯下腰,高高耸起肩膀,故意粗着嗓子说:“老德的狙击手,队长,我发誓我看到对面山坡上有老德的狙击手!”
这下他们几个全都笑翻了天,虽然我和托尼都没听出来笑点在哪儿,但你很难不跟着他们笑。嘿,这可是感恩节。
如果来的是普通客人,妈妈通常都往返于客厅与厨房之间,忙着招待他们。但每次爸的老战友或者霍华德叔叔来的时候,她都会坐下来和他们说上几句话,好像大家都很熟的样子。
事实上,他们还真的很熟,只不过等我知道这回事,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吉米?”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是森田叔叔的小女儿,她好像才五六岁,“我们什么时候玩捉迷藏啊?”
今年来我家的小孩儿还不算多,森田叔叔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盖布叔叔家的双胞胎男孩儿。德尼耶叔叔和杜根叔叔都是自己来的,谁也没带,谢天谢地。
“哦,玲,别扫兴。”她哥哥说,他正和双胞胎男孩玩我小时候的那盒玩具兵,而且玩得不亦乐乎,“我们马上就要攻占城堡山了,千钧一发。”
托尼用胳膊肘顶了顶我,“嘿,想不想出去透口气?我敢打赌他们再多喝几杯就要开始唱歌了。”
我打了个寒颤,“好啊。”
外面在刮风,但还不算太冷。我和托尼披着运动外套坐在门廊上,他还从冰箱里顺了两罐啤酒。
“天啊,每年感恩节都像住进疯人院一样。”他打开易拉罐,发出“砰”的一声,“我猜这是传统?他们一会儿是不是还要一起去巴恩斯家?”
“嗯。”
但托尼的爸爸从不跟着一起去,这好像也是某种习惯。我和托尼从来没问过为什么,也不觉得好奇。
“我爸想让我提前开始实习,你知道,史塔克工业。”托尼喝掉一半啤酒之后告诉我,“他自己不知道在忙什么,真见鬼,我看他是等不及要让我替他干活了。”
我很同情他。大学是探索人生乐趣的好时候,要是非得早早继承家业,那还真是一副千钧重担。
“可能是因为越南战争。”托尼继续说,“老头子坚决反对我到那个鬼地方去。妈的,”他突然骂了句脏话,“比起拼命从这场战争里捞钱来,我倒宁愿去丛林里躲子弹呢。”
“别这么说,托尼。”我想伸手搂住他,但想想还是算了。
“你当然不用发愁,你爸又不会一边说这是场不义之战,一边还为这场不义之战提供武器。”他用力捏着啤酒罐,“你爸爸顶多是上街游|行示威,然后被抓进监狱而已,至少他……”
“什么?”我猛地扭头,差点把啤酒从鼻子里喷出来,“你说谁被抓进监狱?”
托尼闭上嘴,瞥了我一眼,然后皱了皱眉,“哦,该死,你还不知道这事儿。我是不是不该说?你能装作没听到吗?”
“我爸被抓进监狱了?”我这时才想起来要压低声音,“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就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吧,而且他立刻就被释放了。”托尼显得有点不安,“嘿,纽约的示威活动比波士顿严重多了,抓了几百号人呢,你爸只是其中之一。”
我仍旧处在震惊之中,呆呆地看着前面院子里枯黄的草坪。我一直知道爸对越战的态度,但没料到他居然会惹上这么大麻烦。
监狱。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会因此丢掉工作吗?就我所知,还真有学生因为参加这种活动被开除的。但我不知道老师是不是也要承担这种风险。
“别担心,”托尼看了我一眼,“呃,我爸说不会有问题的。你爸爸已经不再军队里了,所以不会上军事法庭。要是他得上军事法庭的话,搞不好还真会被那些疯子枪毙。”
“哦,是吗?我只是……”我用拳头抵着嘴唇。
对越战,我并没有多少成熟的想法。我的确不喜欢美国不远万里去搅和越南自己的事情,还把那么多年轻人送去那个鬼地方送死。爸爸也不止一次说过,美国应该立刻从越南撤兵。而我同意他的观点。
但我从没想过把这种观点变成实际行动,那太……疯狂了。
疯狂,百分之百的疯狂。只要想想后果,就不能不这么觉得:被警察抓进监狱(在那之前还可能被警察毒打一顿,这种事在波士顿发生过),然后就得丢掉工作,去申请最低生活保障金。
更糟的是,你还可能会在记录上留下污点,以后再也甭想找到任何工作。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反对一场发生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战争。
“嘿,你不会在想什么愚蠢的点子吧?”托尼突然开口,而他可能是除了父母之外最了解我的人,“别,吉米,千万别。你可以有自己的政治观点,因为这是个该死的自由国度,但你要是被学校开除,明年就得去越南战场送死了。”
“我可以先替你暖暖场子。”我说,感到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而且不会那么糟的,至少应该不会被开除。那么多学生去参加示威活动,如果都被开除的话,学校至少要空掉一半。而且他们没权利那么做。”
“他们该死的有权利做任何事。”托尼冷冷地说,然后他似乎觉得沮丧,低头把脑门贴在易拉罐上,“别这么做,好吗?你没必要学你爸做每一件事。”
“我没说我要做什么。”我感觉刚才那阵激动已经开始逐渐减退,理性重新冒头,“毕竟我还没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但这的确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