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包不住火(2)
作者有话要说:</br>本章预警:关于性的思考,谈论战争(带来的伤害)
又:我好像说过我对越战或者一九六六年的美国的了解基本都是来自虚构文学吧?
本文所有内容均属虚构,请勿当真。<hr size=1 /> ·3·
周六傍晚,爸妈大吵了一架,不过是在书房吵的,声音很闷。
更精彩的是,我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想要偷听,结果里面突然安静下来,然后老爸“刷”的一下把门拉开。他沉着脸问我有什么事,我急中生智,问他想不想玩拼字游戏,我一个人呆着很无聊。老爸让我去找托尼玩,然后“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当然,我当然可以去找托尼玩。如果他这两天和中学同学聚会还不够尽兴的话,他倒是会乐意陪我一起消磨点时间呢。
外面在刮风,像是某种低沉的呼啸,把卧室的窗户吹得“嘎啦啦”直响。我趴在床上看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倒霉的亨利就要被战地宪兵枪毙了,可我却怎么也看不进去。那些书页上的字母扭动着跳过我的脑海,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楼下,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没理会。过了一会儿,妈妈提高嗓门叫我:“吉米!是托尼的电话,找你的!”
“来了!”我吼了一声,然后拖着脚步下楼去。托尼说,他从街角的音像店租来了几部好片子,问我要不要来一次电影马拉松。我心烦意乱,原本想告诉他我有书要看,但最后还是说我会去。
“托尼叫你去玩?”我穿大衣的时候,妈妈从书房探出头来问我。她和爸爸大概已经握手言和了,至少我没再听到有人大声嚷嚷,不过他们还在谈话,气氛仍旧紧张凝固。
我点了点头,随手拿起老爸的棒球帽戴在头上,“把后门给我留着吧,不用等我。”
“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
我关上门,走进十一月的寒风中。想到马上要见到托尼,我既紧张又害怕,也许也有点高兴。前两种情绪每当见到托尼以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我却无法否认它们的存在。
我讨厌它们的存在。
托尼家还是老样子,不过今天晚上他爸爸也在,大概工作狂也要享受感恩节假期。贾维斯帮我脱掉大衣的时候(好像我们是英国贵族小说里面的人物似的),托尼正和他爸爸说话:“嘿,我和吉米要享受一下哥们儿时间,你能不能别坐在这儿?实话实说,有点儿败兴。”
霍华德叔叔正在客厅坐着,听了这话只好叹着气站起来,把手里的报纸卷成筒砸了砸托尼的后脑勺,“不许吃光我的巧克力。”
“想得真美,先生。”他儿子回嘴。
“呃,晚上好,史塔克先生。嘿,托尼。”我向他们问好。霍华德叔叔夸我今晚气色不错,然后就钻进了书房,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那只兔子一样消失了。
托尼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沙发,咧嘴一笑,“《马耳他之鹰》?还是《叛舰凯恩号》?”
当然,最后我们两部都看了。我们像从前那样挤在沙发上,胳膊肘碰胳膊肘,大腿挨着大腿。我们吃光了盘子里的巧克力,一颗都没给托尼的老爸留下。我们喝着啤酒,电影演到精彩之处就猛灌一大口。
我暂时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比如爸妈之间时不时出现的凝固气氛,比如越南战争(后来历史学家称之为“越战泥潭”),当然,还有那些迟早害死我、却又让人难以自拔的罪孽欲望。
我们一起看电影看到很晚,到最后,两人都昏昏欲睡。托尼说要开车送我回家,但最后开车的是贾维斯,因为我们都有点醉了。
“交警不会在这个时间上班的,贾维斯,而且就几步路。”托尼趴在门口的柜台上,看着我和贾维斯穿大衣,“我可以开车,现在是感恩节假期,感恩节就是用来给醉鬼开车的。”
贾维斯说:“我很确定感恩节的意义不在于此,托尼少爷。”
“没错,感恩节是为了纪念屠杀印第安人的。”
“不,是为了感谢印第安人对移民的慷慨帮助,为了感谢上帝。”
“所以印第安人是美国人的上帝?你知道,他们真应该把这个写进圣经或者历史书里,这样人们才不会给弄糊涂。”
“托尼,去睡吧。”我已经开始清醒了,身上的暖意正逐渐消退,“我们明天见,好吗?我的意思是,你还打算坐我的车回学校吧?”
“当然。”托尼摆了摆手,“你是我的御用司机。贾维斯,你会把我的司机安全送回家的吧?”
贾维斯叹了口气,“我会的,托尼少爷。”然后带着我走进寒冷的冬夜中。等到了家门口,下车之前,他对我说:“您能来陪托尼少爷散心,这真好。祝您生活愉快,詹姆斯少爷。”
我谢过他,然后看着车子掉头滑进夜色中。
·4·
我没法睡着,就是没办法。我想时钟至少敲过了四点,但我还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是因为啤酒,我想,你不该喝那么多啤酒。但其实不是,是因为托尼。既然我现在是一个人,也就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总是因为托尼。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迟来的青春期。就像十四五岁时那样,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性有关。
但并不完全是性,不是吗?我自己心里清楚。也许一开始是——托尼对我的吸引力。天啊,那感觉就像有人往我身下划火柴似的。可后来就不完全是这样了。
而这让一切变得更糟。
当然,我还有莉娜。说来卑鄙,但在波士顿的时候,她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至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比较正常、比较理性,这个世界也会显得比较可爱。然而现在她在宾州的某个农场里,鞭长莫及。
我终于从床上爬起来,穿上睡裤,打算到厨房去给自己倒一杯牛奶。
我没有开灯,尽管只在这栋房子里住了三年,但摸黑下楼还不至于让我摔断脖子。下面还算暖和,只不过比不上卧室。我能感到鸡皮疙瘩从背后冒出来,有点后悔自己没把睡衣也穿上。
黑暗中,似乎有阵冷风从不知名的地方吹来,带着湿润的气息,像是树木和野草。
我光着脚,穿过客厅朝厨房走去,然后被一个黑影吓得差点尖叫起来。
“吉米?”爸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然后他打开了壁灯,“你下来干嘛?”
“喝牛奶。”我捂着眼睛,努力适应着灯光,“天啊,你为什么不开灯?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
“睡不着吗?”他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嗯,可能喝了太多啤酒。”
爸转身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给我倒了一杯。
“我要热的。”我补了一句。于是他又把牛奶倒进锅子里,然后拧开炉子。我看着爸爸,无可避免地想起感恩节那天托尼告诉我的事。当然,还有几个小时前他和妈妈吵的那一架。
“那,”我抱起胳膊交叉在胸前,靠在一旁的墙板上,“一切都还好吗?”
“什么‘一切都还好吗’?吉米,别学电影里的人说话。”
“我听见你和妈妈吵架了。还有游|行示威的事情。”
爸关掉炉子,把滚起来的牛奶倒回玻璃杯里推给我。他脸上的神情很严肃,眉头紧紧皱着,“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我赌气接过玻璃杯,然后烫得把手缩回来,“只是想确定你和妈妈一切都好。”
“你不用操心我们的事,吉米,管好你自己。”他严厉地看着我,“我和你妈只是……意见不同而已。”
我盯着他,感觉喉咙发干、心脏直跳,“因为她不同意你上街游|行,然后又被抓进警察局吗?”
“你可以这么说,她不同意的事情里也包含这一部分。”爸居然没发火,他给自己接了杯水,喝了一口,“吉米,可怕的事情在越南发生了,不只是我们的年轻人跑去那里白白送死。越南的孩子也在水深火热之中,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他指的大概是美军在湄公河三角洲击沉的那一百二十艘越共巡逻舰——结果那些巡逻舰上载的不是越共,而是逃难的儿童。我也能想起报纸上刊登的为数不多的血腥照片:燃烧的村庄、哭泣的越南小孩儿……
“我小时候受到的教育,”老爸说着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说下去,“我小时候受到的教育告诉我,你看到弱小者被欺负,就要挺身而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我没办法……没办法什么都不做,我不能袖手旁观。”
爸抬头看着我。这一刻,我几乎感到一阵战栗从身体深处冒出来。这可能是爸第一次没把我当成儿子对待。在厨房里,是两个男人在对话。
“可……”我想说他会丢掉工作。妈的,他会丢掉的可不仅仅是工作而已。然而那些话我就是说不出口。
爸却兀自点了点头,像是明白我要说什么。
我最后问他:“妈妈怎么办?”
“你妈妈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的,她和她的大局观。”我能听出来,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中立,但不太成功,“她有她的顾虑,而我不同意她的观点。”
“所以你要继续下去咯。”我说,不安地挪动双脚,“大家怎么叫它,反抗活动?”
还是“放弃工作与家庭”活动?
爸笑了一声,但笑声中毫无幽默成分,“把你的牛奶喝掉,上楼睡觉去,吉米,这事儿和你没啥关系。你读你的书就好了。”
“你可以跟我说的,”我笨拙地说,心想这听起来多半也像电影台词,“你知道,你可以跟我聊聊。”
老爸眯起一只眼睛看着我,“哦,真的?我们要来这套‘敞开心扉’的把戏了,儿子?那你准备和我说说你和托尼的事情吗?”
“我和托尼有什么事?”我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爸,你说什么鬼话呢?”
“你,和托尼。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爸耐心地看着我,他的语气已经不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话已至此,我虽仍旧心存侥幸,但其实只消看看他眼中的神情,我就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老爸对什么都一清二楚。
他真的知道了。
我一瞬间感到恐慌,几乎能尝到血液里肾上腺素的味道。爸定定地看着我,脸上的神情叫人捉摸不透。
“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低得像是喉咙里发出的哨声,心想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你怎么……”
“你看他的样子,吉米。”爸说,他避开我的眼神,似乎不愿正眼看我。后来我才明白,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自己脸上的神情。
我结结巴巴地说:“那、那……”
“你妈妈不知道。”他说,然后想了想,“应该不知道。我不认为她有什么理由会知道。吉米,我知道,是因为我了解。但你应该收敛一点。”
然后他把嘴闭上。老爸并不想谈论这件事,而我完全能够理解。在那个年代,同性恋并不是什么你能拿来谈论的事。你可以拿这个词开玩笑,但你不会把它当成正经事来讨论。我不知道爸为什么挑这个晚上把这事儿跟我捅出来,但他并不想深谈。
最后,他问我:“你和那个短头发的女孩,是认真的吧?”
这个问题如果真要回答,一定会很复杂,于是我选择撒谎:“是啊,我想是吧。”
爸点了点头,迈开脚步,准备离开厨房,“那就好。”他说,“早点睡吧。”
“就这样?”我差点要伸手拦住他。那杯给我的热牛奶已经变温了,但我现在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
他疲惫地说:“就这样,吉米。我们结束这个话题,束之高阁,可好?”
“可我该怎么办?”我大声问他。
爸一字一句地回答说:“我不知道。”
我大吃一惊。从小到大,这可能是老爸最让我吃惊的一次。虽然我早已过了相信老爸无所不能的年龄,但在此之前,我一直坚信他能给我一些建议和指导——如果他没有像别的家长那样先打断我两条腿的话。
爸看起来并不想揍我,但也不打算给我指点迷津。他背对着我,只是微微侧过脸,整个人隐藏在黑暗中。
“如果你不打算告诉他,那就别告诉他。”他叹了口气,“那孩子看起来不像是走旱路的样子。”
“走旱路?”我傻傻地重复。
“也别惹出麻烦来,吉米。”爸说,听起来像是突然老了十岁,“学校会借故开除你的。如果是别的时候,我会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对得起你自己。但现在,现在不是个好时候。”
是的。五十年后,美国将不再禁止同性结婚。但在1966年,你仍可能因为太过招摇的同性恋行为而被大学开除。我知道,不可思议,但这是真的。他们不会明说是这个理由,他们会随便找到其他理由,但事实就是这样。
“晚安,吉米。”爸说着上了楼。
“……晚安,爸。”
等我们父子俩再次谈起这个话题,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