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春秋大梦(十)
流黑眼睛弯了弯,仿佛与鹄葭针锋相对的不是他,礼貌一笑:“流黑打算来取一些东西。”
鹄葭冷笑道:“有何物需要流兄避开我等,亲自来一趟的?”
流黑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天真无邪地笑道:“新居。”
鹄葭明知故问:“哦?流兄想要这神界?不知流兄将我等雀族置于何地?”
流黑笑道:“雀族诸位都是流某的好友。届时乔迁,我定会为各位奉上美酒一杯。”
鹄葭道:“不问自取,视为贼也。”
流黑故作疑惑状:“不知是谁规定我鬼族、魔族与妖族生来便在‘下’三界?光明、烈日,我们不配吗?”
鹄葭道:“我赞同鬼界遭受了不公的天意,但你不能将六界都拉入泥潭。再者,你们也在六界中来去自由,若你们有诉求,我们应当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流黑打断:“自由?就凭我们往人界需要走几年,往神界需要走数十年么?鹄葭,你也去过我鬼界,你扪心自问,你喜欢那里吗?”
鹄葭注视着流黑,没有回答。
流黑自嘲一般地说:“即便是我族唯一的植物,来生草,在鬼界的永无亮色中枯槁如针,来到你神界也是生机勃勃……你说,这南橘北枳,讽刺吗?”
沉默半晌,鹄葭终于开口:“我对天意的不公感到抱歉。然,你携魑魅魍魉,未经许可,试图抢夺我神界,你便是错!”
流黑眸色一暗,垂下了视线,睫毛随之颤了颤,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样子。他似乎苦笑了一下,又反问鹄葭:“鹅公说‘心平气和地谈一谈’……神族莫非愿意与鬼族坐下来围炉煮茶么?”
鹄葭心中清楚,雀族以外的各族或多或少地对下三界都不甚尊重,心平气和自然是空说,也有些无言以对。
不等鹄葭回答,流黑无奈一般地笑了笑:“所以,今日,若鹅公执意拦我,那流某也不能同鹅公在此浪费时间了……还请鹅公乖乖呆一阵,待流某占领神界,便还你自由。”
恰逢这时,一只魔爪缠住了流黑的长鞭,嘶吼着将长鞭往地面的方向拽去,试图将被长鞭捆住翅膀的重明鸟拽下地面。
鹄葭眸色一凛,原地跃起,同时双手聚力,被长鞭缠住的重明鸟接收到了鹄葭的意愿,忽地化为没有实体的烈焰,那长鞭便失控地往地面反弹而去。
突然的变故让流黑也跳离原本所在的石头躲避反弹的长鞭。
再一抬头,鹄葭未达,烈焰先至,接连几次爆炸,几处假山石被烈焰掀飞,将几只鬼与魔原路推下了断崖。
流黑眼中杀意顿显,身周黑雾更浓,两道长鞭再次飞向鹄葭。
烈焰化的重明鸟自空中俯冲而下,点燃一条长鞭与周围十几个魔。
流黑无奈放弃了着火的长鞭,改为逼近鹄葭,打算从近处控制她。
鹄葭落在地面后,身边的魔已经无法自控地袭来,似乎想要将她生吞。
这一日,鹄葭似乎用完了今生的冷笑。眼角瞥见逼近的流黑,鹄葭以烈火化出两柄短剑,格挡住了流黑袭来的长鞭,讥讽道:“偷而不得便抢?”
流黑冷漠道:“停手吧,这里有上千鬼与魔,你没有胜算。”
又一圈火焰在鹄葭周围炸开,鹄葭道:“怎的,鬼王不愿我被耗死?莫非待神界易主后,鬼王还欲将我收为己用?”
流黑并未回答,只是不断出手,试图控制鹄葭。
鹄葭也不直接攻击流黑。除了抽空格挡,其余时间一剑一只魔物。
魔物被鹄葭的烈焰击中,均是由内燃烧至体表,最终化为灰烬。
局外的龚小娥看着眼前的混战,生理心理都承受了巨大的挑战。她脑海中巡回着两个念头,一个是战争的残酷,另一个是她竟然曾经有过想要单挑王崇明前女友的想法。
“无法联系其他神族,”同为旁观者的鹄葭点出了目前的关键,“其实我应该很慌。”
龚小娥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看战场上的鹄葭,疑惑道:“好像……没有?你的表情看起来一点都没慌……”
虽然看不清另一个自己的面部,但鹄葭似乎毫不意外:“通常,我大约是不会将慌张写在脸上的。”
仿佛为了呼应鹄葭的猜测,战场上的流黑出言挑衅:“想传信给鹤兄吗?还是明王?”
鹄葭不语,随着无休无止的体力消耗,动作已经变慢,甚至已经被周围的魔物所伤,衣衫遍布细口。
流黑已然不亲自出手了,胸有成竹地等待着坐收渔翁之利。
不想,鹄葭忽然停下动作,只是一瞬间,周遭魔物咬上她的身体,疯狂啃食着,魔气与鬼气缠绕着她,一时间她的白裙被鲜血逐渐溅满,她自己却像一朵盛开爱夜里的昙花。
流黑一皱眉,迅速甩出长鞭,想要打开趴在鹄葭肩上的魔物。
却被鹄葭抬手抓住,甚至那手臂上也附着着两只黑影。
鹄葭捏着流黑长鞭的一头,竟然任凭流黑拖拽也收不回。
凝视着他,鹄葭那鲜血淋漓的脸上绽出一抹清冷的笑容,道:“既然你这般稀罕这日头,我便给你。”
流黑一愣。
重明鸟忽然惊慌鸣叫,盘旋着,似乎想要靠近鹄葭,又被什么阻挡。
下一刻,鹄葭周身燃起纯白的烈焰,燃尽了方圆几米内的魔物。
两柄短剑在她手中雾了几圈,旋即她单膝跪下,双剑被她深深刺入大地。
无形的烟浪自鹄葭向周围震开。
刹那间,神界的每一寸土地都绽放开了齐人高的无根白花,开到荼蘼时又幻作纯白烈焰。
烈焰如日光一般无声地烧开,所及之处,魔化为怨灵,怨灵没入地底。
烈焰燃尽,只剩点点磷光。
旁观者鹄葭微微惊讶,十分客观地点评道:“这是什么招式?前半像老五的白莲,后半着实没有见过。魔族、怨灵本不入轮回,而,这是怨灵被净化、重入轮回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无悲无喜,真像一个并不共情的观众。
烈焰散尽,鹄葭再也坚持不住,双手撑住地面,额头也几乎贴上了地。
流黑能感受到所有魔鬼都已消散,恐怕人界也如此。
没想到多年的准备,竟然被鹄葭独自一人不惜代价地拦了下来。
流黑站在原地,竟然感到了一丝不知所措。
鹄葭周身无力,就势趴了下来,就像她平时大剌剌的样子。
她用最后一丝力气翻了个身,闭着眼仰面躺着,胸口起伏十分绵长,像睡着的样子。
直到她虚弱开口,才让人在她身上又找到一丝生机。她合着眼,轻轻地说:“很多事情,你不知,我也不知,我也想知。但这些事情现下看来无解,是个死局。”
鹄葭身上的伤口往外汩汩涌出鲜红的血液,随着她的生机一同流逝着。
流黑的手指动了动,他似乎有些想要上前帮鹄葭按住伤口,双腿却像被冻住一样,无法前行。
最终,流黑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已经满盘皆输。
流黑清苦地笑着:“是啊……是个死局,破不了的。”
鹄葭似乎无限疲惫,又无比平静。
在她鲜血快要流尽的时候,她的周身,甚至连流出的血都泛起了浅浅的萤光。
流黑惊愕地睁大了眼。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些侥幸的期盼,猜测逝去的生机会重回鹄葭身体中,鹄葭很快就会和从前一样生龙活虎、神采奕奕。
仿佛是呼应了他的猜测,鹄葭蓦地睁开了眼,脸上不无惊讶。
流黑僵硬地生出了想要扶起她的想法,往前挪了一步。
鹄葭忽然开口,声音里还带了若有似无的笑意:“此局有解。”
流黑踟蹰,忍不住问:“何解?”
鹄葭已经抬起了手臂,竟在欣赏缓缓升起的萤光。她的笑意已经浮在了脸上,在血污中亮起了格格不入的明媚。
她轻轻地说:“死局,便以死破之。”
流黑沉默。
鹄葭的体力并没有恢复,所以也没能从地上起来。
她却将双手远远地摊开,很享受似的在地上躺出了一个“大”字,合眼,双肩还动了动,就像找到了一张舒服的大床,找了一个最舒服的睡姿。
很快流黑便清晰地看着鹄葭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
他想,原来神也没什么特别,甚至不如人,死有残骨。
随着鹄葭身体的变化,她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渺远了。
但落在流黑耳中,他依然清晰地听见鹄葭说:“流黑,今日我给你留一线生机,也是给我自己留一线生机。”
愿这生机能被时间滋养,终有一日破土而出。
“流黑,活着。”
活下去,看看此局何解。
人界,厚重的乌云忽然迅速散尽,笼罩大地近六十年的夜幕如同吹灰,轻易地就散了。
刹那间,似乎有晚霞如火,又如腾起的火鸟。
龟裂的大地上忽然连片绽放出巨大的白花,妖魔鬼怪在花下痛苦地嘶吼、退化,落入尘土。
莫名地,雀族人心中不安之感顿起。
神族都知道雀族雉公掌控着净化之力,但雉子本人也一脸不可置信——只有他知道,以他的力量并不能同时开出这么多白莲,那是净化了整个人界的花。
刹那后,一条流着银色光芒的神龙自人界腾空而起,直奔神界而去,一时间将晚霞染都冲淡了。
是明王。
云螭崇明知道,鹄葭当年放出的火鸟是她神识的形状,如同这时的晚霞。
紧随着银色的龙腾入神界的是一只光鹤。
然而当云螭崇明寻着火鸟所指的方向寻到断崖边,只见到一抹消逝无几的萤光。
重明鸟蜷缩在地,黯淡无光。
还有一抹黑影——是跪在那里的流黑,双拳紧握地撑着地。
云螭崇明目眦欲裂,几乎快成一道光,携着鸿目迅速逼近,如闪电劈向流黑。
流黑堪堪避过,左拳依然紧握着,右手却毫不拖泥带水地甩出了长鞭,与云螭崇明战了起来。
紧接着,鹤虽赶到。
鹤虽几乎没有怔愣的时间,顷刻间便舞动灵敏的十指,用全力织出了一张细密的大网,小心翼翼地拢起了整个神界的空间。
这时他才有闲暇看一眼交战的云螭崇明与流黑。
年轻的明王哭着、喊着,招招都要夺流黑的命。
流黑显然十分理智,敏捷地躲过了明王的杀招,却没有还手的意图。
鹤虽皱着眉,逐渐收拢了大网,直到缩小成浮在掌中的一个光团。沉心感受,鹤虽终于寻到了一抹鹄葭的气息。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流黑的每一招都无声地向着悬崖边靠近,试图从断崖逃走,云螭崇明竟然用断崖的白云筑了一道墙挡住了流黑的去路。
这本能一样的阻拦也提醒了云螭崇明自己——断崖的白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又筑了几面□□,把流黑死死关在了中间。
战争正式结束,结局光荣而残忍。
下三界无人死亡,因为妖族都被束缚,魔与怨灵皆被度化。
而神界之中,玄、白二族皆有人受伤,龙族莲后腹中有孕,因为分神而受到了魔物的群攻,最终一尸两命,连魂魄都没留下。
相对而言,雀族鹅公竟然算幸运了。
——鹄葭以生命结束了战争。
她就那样以天为被,地为席,山河为枕,散如萤火。
所幸被及时赶到的鹤公织补了三分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