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春秋大梦(十一)
从前的鹄葭不顾形象地躺着,直到死去。
观众鹄葭平静地站着,像死的不是她一样。
鹄葭死了,穿着同样衣服、一模一样的另一个鹄葭站在龚小娥身旁,像个木偶人。
观众龚小娥不顾形象地席地坐着,已经被各种冲击给刺激麻了。
没办法,她确实听不懂鹄葭的谜语,看流黑的表情也是不懂的。
但她看见流黑在鹄葭消失后来到了鹄葭躺过地地方,还捡起了什么东西。
她问身旁的鹄葭:“你知道你留给流黑的‘生机’是啥吗?”
鹄葭坦然摇头。
得,六界最牛谜语人,给的谜语连她本人也猜不到。
龚小娥彻底摆烂了。
之后的某一天,在雀族那所谓能接受天意的天苍台之上。
雀族除了逝去的鹅公与自责中的凰公全都在场。龙族除莲后也都出席。玄、白二族则是派了所有元老到场。
各路神明汇聚一堂,本应神泽万丈,现如今却阴云密布,都是因为这是对鬼王的审判。
一眼扫过,雀族七公一字排开,各自蔫吧。
而那龙族似乎更惨,明明神族的憔悴无从瞧见,但自莲后带着未出世的孩儿逝去,云螭烨的鬓角竟然斑白了,眼周也生出了皱纹,如今依然愁眉紧锁。
后两排,天生银发的云螭崇明在隐藏憔悴上占尽优势,但他的双眼都是红肿的。
那天苍台正中,跪着六界罪人——流黑。
妖王因是被鬼王怂恿,故已经被关押回妖界。
而自被云螭崇明生擒后,流黑便再未出过声。
因鹅公是六界当仁不让的功臣,流黑的审判会便在雀族举办。
首先,需要聆听天意。
鹤虽传信天界、告知情况后,流黑身前的地面忽然如液体般涌动,最终凝结成四个大字,让众神哗然。
——本以为天界会寄来千言万语,没想到汇成了一个词:顺其自然。
而后,一干神明沉默着将流黑审视良久,一页信纸凭空出现在鹤虽面前。
鹤虽抬手接过,沉吟片刻,在众神探寻的视线下,终于出声打破了各怀心事的沉默:“凰梧书。应将鬼王流黑就地处决,不得轮回。”
流黑的身影不明显地僵住了。
玄白二族众神窃窃私语,都是赞同。
鹤虽化去书信,看向雀族对面的龙族,却见云螭烨牙根紧咬,不置可否。
“父王、母后,”云螭晋与薇后的身后,云螭彤恭敬开口,“儿臣有一言。”
云螭晋颔首许可,云螭彤便上前一步,与其父母同站,又恭敬地对云螭烨道:“烨王,彤有一言。”
云螭烨牙关松了松,无比嘶哑道:“讲。”
云螭彤垂眸道:“鬼与魔一线之隔,难成大器,却如盘中散珠,需被一束,否则散漫而去,将祸害人间。轮回之道也需要人管辖,除了流黑,现下很难找出其他人选。”
连龚小娥都见识过魔族那毫无理智的可怕,在场众神仙更是了解。
果然,云螭彤此言一出,在场众神再次沉默。
“呵,”红欢以雀族内部的密令传信,“要是我说,弄死流黑再谈别的。”
夜鸮:“赞同。”
山雀:“赞同。”
雉子:“嘤嘤嘤,好残酷。”
思索半晌,云螭烨开口道:“彤儿有理。处死流黑对我神界而言只是逞一时之快。往后,除了扰乱轮回,并无益处。”
雀族私聊频道又炸了。
翠羽说:“对面真是……理智得可怕。”
雉子:“嘤嘤嘤,可怕。”
山雀:“可怕。”
红欢:“可怕。”
鹤虽清了清嗓子,看似直立如松,实际是加入了内部吐槽:“怕是莲后与鹅公都不能瞑目。”
雉子悄悄话:“老四都……都没了,他们……他们还在讲什么……六界轮回……嘤嘤嘤……”
翠羽悄悄话:“岂止老四?对面龙后不也……没了?他们龙有心么?龙与龙之间有感情么?”
山雀悄悄话:“剖开他们的天灵盖,里面难道都是龙主死凤主生,都是天界的意思?”
忽然,天苍台正中,蜷缩一般跪着的流黑羸弱地开口:“是流黑荒谬,妄想光明……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流黑知错……”
他匍匐着,似乎无颜面对在场的任何人,诚恳道:“流黑知错……流黑愿受任何惩罚,但请给流黑赎罪的机会……流黑会将下三界好生管教……”
“如此这般,既然鬼王渴求光明,”龙族的最后忽然有人扬声道,“便不如在他身上结印,使其遇光即焚,鬼王便可尽职尽责料理好鬼界事务。”
众神寻声看去,竟然是从不高声言语的云螭崇明,越过自己的父辈,直接发言了。
云螭烨并未责怪云螭崇明的逾越,而是点头道:“有理。”
“抱歉,崇明冲动开口,思虑不周,”云螭崇明轻轻颔首,沙哑道,“崇明建议,在鬼王身上结下不可见光的封印后,再命其每日中至少半日守于鬼界入口,维持轮回秩序。”
雀族的悄悄话频道禁声了。
鬼界的入口位于人界。
云螭崇明这是要让流黑不能见光,又必须见光,是每日一次的灼烧之罚。
云螭烨深深赞同。
谁知,不像从前安静的小明王,云螭崇明又道:“鬼王操纵来生草登上神界,崇明请命去鬼界铲除来生草,以绝后患。”
天苍台正中,流黑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云螭崇明。
他知道,云螭崇明清楚来生草便是那鬼界唯一的生机,云螭崇明是想要让他们永坠深渊。
但品出这层的神族不多。
流黑抬头的时候,看见云螭崇明的视线正越过其身前的长辈,远远注视着他。那双曾经浅蓝澄澈的眸子已黯淡无光,或许是因为它们主人追寻的光源已经消失了吧。
年轻的明王除了被兄长压制得狠了一些,从前也是从未体会过真正的悲伤。
现在那眼神里除了恨,似乎也有别的复杂情绪,又似乎是一汪死水,空空如也。
由于天界并无作为,审判会也缺一个真正的主持人。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半晌,云螭崇明重新开口,伴随着嘴角有些令人悚然的一弯,似笑非笑:“既然诸位并无异议,那崇明便先行了。”
“明王殿下……”天苍台中央有人出声打断,是流黑,“如若鹅……如果所有牺牲者也将轮回,如若……你铲除鬼界所有生命……那……她们也必将经历前所未有的黑暗……”
流黑只是竭尽所能地想让云螭崇明感同身受,不想,云螭崇明却被提醒了。
众人只听见一声陌生的冷笑:“呵,多谢鬼王提点。那本王便在将那杂草连根拔起后常驻鬼界,想必能及时将轮回中的鹅公带离……”
话音未落,众人竟见一条浑身流光的银色神龙翻身下了天苍台,决绝而不合礼数地向着下界去了。
本来立在他身前的片薇追了他几步,终是没有拉住她那最小的孩子。
片薇在天苍台的边缘泫然欲泣:“傻墨儿呀……鹅公的魂只剩一缕……莲后的魂更是散得全然无踪……你怎知……她们还有魂能入轮回呢……”
云螭晋沉默地扶起自己的妻子。
后来,在鹤虽与云螭烨的共同主理下,鬼王流黑被判处挑唆六界大战的主罪,以及弑神。
此后,流黑身上被结下不得见阳光之封印,以及囚禁忘川之中水牢千年之罚。
神族在人界与妖界之间筑起了坚不可摧的结界,六界之中,上、下三界正式成型,下三界居民再不能逆流而上、进入人界。
当玄、白二族组成的押解队伍将六界大战主犯带回下界时,鬼界已是乌烟瘴气,四处散落着已经腐败的来生草,毫无生机。
流黑不语,眼角的泪痣却让他瞧上去总是悲伤。
众人远远便看见了一个银发背影,是守在奈何桥边的云螭崇明。
他的月白色长袍依然是幽暗鬼界中最为耀眼的存在,仿佛一座灯塔,路过的轮回中人都会被他吸引,但他从未侧目。
走向水牢时,流黑忽然请求身旁的白族将领:“可否能让我去向明王殿下说一声抱歉?”
白族将领审视了一番流黑身上的镣铐,想他不会再掀起波澜,也为了鹅公与明王可惜,便允了。
流黑独自走向云螭崇明,停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云螭崇明也并未回头。
一时间,旁观者竟分不出流黑与云螭崇明,一黑一白,到底谁才是那个面临千年牢狱的罪人、谁才是那个永不见光的受罚者。
虽然再也无法见到阳光,但流黑眼中的光芒并未熄灭。
而那年轻的明王,他生命中的光已远去,似乎他的心是死的。
本来,未来的百年千年,他虽不如他的兄长云螭彤一般出众,但也应当有光明的前程的。
只是似乎已经没有希望支撑他去前进了。
最终,流黑被带走了,他走得很慢,不时回头看向云螭崇明,后者却从未看他,只是机械地关注着过往的轮回中人。
所有人都觉得鹄葭是不会入轮回的,云螭琦、云螭晋夫妇、雉子、翠羽、山雀等人都曾到鬼界劝过他,但云螭崇明不信,于是在鬼界守着,守了九百年。
最后来的人是红欢。
他一席红衣,一如既往。
走在黄泉路上,他好生观察了一番鬼界,也仔细看了与他同向行走的轮回中人。望乡楼上有魂在等,等着放下执念,或者等着什么人。孟婆的茶摊前,魂们排着队,或隐隐啜泣,却流不出泪,或平静无波,只待领茶。
所以当来到云螭崇明身边时,他说:“想不到这鬼界看上去竟然比神界这一年有趣多了。反倒是神界,像死了一样。”
云螭崇明依然没有抬头,跟应付之前每一个来劝他的人一样。
红欢抖了抖自己因为行走而而翘起的衣摆,平静道:“一年了,神界过了一年,生不如死的一年。你爷爷往天界去了,一年了,也没回来,想来是没什么发现的。”
云螭烨去问天界讨个说法,之前来看望他的人已经转告了他。
一年而已,而云螭崇明已经等了九百年。
“我要走啦,暂时也不打算回神界了。”红欢轻描淡写地说,“所以来跟你道个别。”
终于,云螭崇明抬了抬眼皮。
“听说鬼界已经九百年了吗?算来你应该比我年长了,真是奇妙。”红欢自说自话一般地,“流黑那混账东西也快自由了吧。”
云螭崇明抬起了头。
“轮回的话,一年就够了吧,但是老四没来。”红欢诉说着一个客观而正确的建议,“老大终日养着她的魂。我想,比起在这里守着看不见摸不着的轮回,你倒不如去雀族守着那一缕魂呢?虽然老大织织补补,也没弄出个什么名堂,但好歹看得见吧?”
云螭崇明眼中终于是亮了亮,张了张嘴,却因为九百年的沉默而失了声,于是又暗了下来。
红欢凤目中写着玩笑的意味,也只有他竟然还能开玩笑:“小墨莫不是等成了个哑巴?”
云螭崇明重新开口,尽力找回了一点声音,吃力地表达着自己想说的:“我……能力不够……无法……助她……”
红欢笑道:“天界那两位无端受着供奉的主说了顺其自然,连老大都无计可施,谁又有能力呢?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先把说话的能力找回来先。”
云螭崇明清了清嗓,吃力道:“你……去哪里?”
红欢道:“人界吧。妖界是伤心地,神界又了无生趣。俗话又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我看不见了。那我姑且换一座山吧。”
顿了顿,红欢又道:“送送我?上去换口气?”
云螭崇明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终于踉跄着站了起来。
红换拎了他一把,发现他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了,又玩笑道:“九百年你才长这么一点?还得再长,老四才喜欢。”
云螭崇明垂眸看地,道:“我无用。我惹她生气……我……没护好她。”
九百年前六界大战之时,刚好也是鹄葭和云螭崇明斗完嘴还没和好的时候。
鹄葭的消失也成为了一道横插在云螭崇明生命中名为遗憾的天堑。
红鹳哼了一声:“这九百年你还没自责完吗?那我是不是应当为了自己曾帮助妖界变强而蹲在墙角?”
“老四只是比你年长百岁,却没敬你重你,将你当小孩一样赌气。老四也该为自己当年的赌气向你道歉,你可认同?”
“何来对错?我们都只是做着当时自己以为正确的事情。”
说着说着,红欢还扒拉了一下云螭崇明,嫌弃道:“你若是一边等老四,一边练练功我还能敬佩你一些。但你看看自己,竟更加羸弱了。”
一顿数落后,红欢转身,准备向着来时的路返回,忽然看见了什么,略微惊讶:“鬼界不是再无生命了吗?”
云螭崇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愣住了。在他长年等候之处的背后,沿着忘川畔,竟然生了一片雪白中带粉的植物。
那片植物竟还十分高大,与从前的生来草不可同日而语。
植物的茎秆齐人高,中间缀着一些莲花一般的骨朵。花苞紧紧闭合,若是绽放,不知是怎样一幅绮丽的美景。
自九百年前云螭崇明将鬼界所有来生草连根拔起,鬼界理应再无生命。
而这九百年间,不知因为何种机缘,在他身后竟然悄然生出了一片新的生命。
红欢觉得云螭崇明下一秒可能就会爆发,将这一片花草连根拔起,扔进忘川,任其被冲走。
但他没有。
或许是九百年的等待消磨了他的恨,他转身,向着人界的方向走去,淡淡地说:“或许,这就是鬼界的出路吧。”
与红欢在鬼门关外告别,云螭崇明也没有再回鬼界。
他被人界的光刺得睁不开眼。好一阵,才能向月树井而去。
他思绪纷乱,偶尔想着,当年,应当在看见鹄葭乘着重明鸟回神界之时就随她而去,她就不用独自面对。
偶尔想着,若早知此,哪怕让给兄长,他也断然不会与鹄葭赌气。
偶尔想着,他无颜再见鹄葭。
偶尔想着,就悄悄去雀族看一眼,反正鹄葭只剩一缕没有知觉的魂,她不能感觉到他的,也就不会怪他的。
这么想着,他终于再也无法往前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周围是否有人,只是原地蹲下,将脸埋进膝盖,痛哭流涕,像个孩子。
这场痛哭迟到了九百年,因为他用了九百年来接受鹄葭真的离开他了的事实。
神的憔悴很难持续,于是不知道哭了多久以后,泪都干了一般地,他看上去又像一个没事的人。他抬头,发现自己在一片树林中,面前就是洁白的月树梯。
当年,鹄葭就是在这独自向上,面对了咄咄相逼的鬼界叛军。
最后,云螭崇明想,再走一次这条路吧,就当补上了与鹄葭的一场好生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