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井龙王
终于力尽，连妖骨也随即脱手。
被赶来的阿鹊姑娘扶将着，周然的目光却死死盯着一直以传音阵法和吴城郡内沟通的龙首座。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若是如此，周然决计不能接受这种结果，他明明已经将战力分配到了极致。他明明将时间压缩到了分秒必争的地步，他明明连一点儿犹疑都不曾有就斩杀了一切。
他明明···
“什么结果？”
忽如其来的胜负感纠缠在心头，周然的声音都不自觉沙哑。他知道自己并非忐忑于城中人的生死，也不是对那些寥寥数面的熟人有什么关心，他只是觉得既然自己已经付出了如此之多的心力，那么他就理当得胜。
难道他不是天命所钟吗？
“有妖邪借江安丰的精血进了城，在井中自爆了，污染了水源。”
“呼，有解决的办法吗？”
“当然有，来之前我已经宣召了一批医师，刚好可以处理，只是要···”
“我知道周少侠你心系百姓···”
面对周然的异样，龙首座理所当然地想要宽慰这位功臣，但是周然却摇了摇头，并没有接受龙首座的宽慰和赞扬。
“周少侠已经力尽，我带他回去休息吧。”
尴尬的氛围并未开始就被阿鹊姑娘打断了，她虽然并不清楚周然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她很清楚此时此刻的周然似乎并不太愿意和他人交流。
“也好，好好照顾他。”
暂且按捺住心中的猜测，龙首座也清楚现在肯定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只是稍加叮嘱就让阿鹊姑娘带着周然离开了。虽然吴城郡大患已除，但是剩下收尾还需要他来主持。
人心纷繁复杂，大乱初定便会生出事端，更何况是有世仇的磬门和楚中剑派。
选了车队中的一架马车，阿鹊姑娘将周然扶将上去，作为同样修行《长青延生精要》的灵修，她当然清楚能够让周然脱力到连长青灵髓也不能及时恢复，究竟是多么拼命。
所以当帘幕降下，阿鹊姑娘就俯身在周然耳侧小声询问，也不管软玉温香的环境能不能让周然冷静思考。
“为何如此呢？”
“不知道。”
略显沉重的阴影压缩了周然的视角，他索性闭上了双眼。说实话，他确实不知道为何自己要如此急迫，明明他并不在意这世间的所有。他只是将这世间的一切都当做一场身临其境的vr游戏，想来应该是不在意的吧。
“你说，人会疲惫于自己所过的一生吗？”
“这我怎么会知道？”
娇憨地嗔怪周然提出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但是阿鹊姑娘想了想，还是附在他耳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她确实从未想过这类问题，毕竟她打小也不曾遇到过与之相似的疑难，但是周然问的话，她还是愿意思考一下的。
“若是我的话，应当是不会的。”
“若志存高远，当不避于险途，不绝于逆境。这是阿爹曾告诫我的话。我的志向是成为明断世间一切是非的女侠，那么无论什么都不会令我一直沉湎于疲惫之中。”
嗅着那股淡淡的皂角的清香，周然却对阿鹊姑娘的话不置可否。他很清楚这大概算是阿鹊姑娘的心声，也是看出他此时消极状态所给予的鼓励。但是很显然，阿鹊姑娘并不能理解他所纠缠的因缘究竟是什么，也不能明白他到底在纠结什么。
毕竟连他自己都是似懂非懂的状态。
“你知道庄生梦蝶的故事吗？”
握住了阿鹊姑娘的手掌，从初见时，周然就觉得这是他见过最华贵的一双手，犹如玉质，毫无瑕疵。阿鹊姑娘脸颊微红，但是发觉周然只是握着，并没有其他动作，也就稍稍顺应，没有挣扎。
“我儿时可是听闻过不少话本故事，吴城郡有名的说书人，基本上都被阿爹请到家里，给我说过。”
“你所谓的庄生梦蝶，又是哪里听来的？”
“想听吗？”
“嗯，想。”
“昔日有位名为庄周的贤人，梦中忽觉自己成了一只蝴蝶，他沉湎于蝴蝶自由飞翔的快乐，所以不自觉忘却了自己是庄周。但是睡醒之后，却依旧记得自己曾经在梦中变成蝴蝶的经历，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那只蝴蝶，还是名为庄周的人。”
“这不就是哄小孩子睡觉的小故事吗？”
撇撇嘴，阿鹊姑娘有些意兴阑珊，这种寓言类的小故事，她早就已经听腻了。藏在故事里的道理再怎么高明，也于现实毫不相干，甚至都不足以闲聊时逗闷子用。
周然只好揉了揉她柔嫩的手掌，算是第一次对阿鹊姑娘提出了请求。
“你就当在哄我呗。”
“所以究竟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呢？亦或是无论庄周还是蝴蝶，其实都是一场被他人书写的幻梦呢”
“嘿，你现在躺在谁怀里？”
思考了一阵，阿鹊姑娘忽然弯起了嘴角，她将周然的脑袋继续往怀里推了推，然后非常严肃地问道。
“阿鹊姑娘。”
“你现在闭上眼什么都看不见，那你怎么确定你是躺在阿鹊姑娘的怀里呢？”
“···”
“我真是个傻子。”
如何领会不到阿鹊姑娘的意思呢，周然当然清楚阿鹊姑娘想说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他坦然承认，深陷于那种无谓的纠缠之中的自己确实相当痴傻。哪怕他确实可能只是这个光怪陆离的世间的一个角色，也依旧是他凭借自我所操纵的角色，贯彻了他的自我意志，也是周然。
他既然是人，就会有情感，有阵营。
沉湎于此世间的纠缠并不会影响他的过去，因为过去也仅仅只是他人生的一部分而已。他无需为了维持穿越者的骄傲，而否定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联。此时的他与这世间的其他人并无不同，他的胜负欲，他对于人命的垂怜，都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谢谢阿鹊姑娘。”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哼着儿时听过的小调，阿鹊姑娘伸出另一只没有被周然握住的手掌，轻轻抚顺怀中仙师的头发，就像是曾经小姑哄自己一样，想要将怀里的仙师哄睡着。
“乖乖睡觉。”
“好的，阿鹊姑娘。”
似乎从未有过此刻的安心，周然几乎是转瞬，就已经陷入了宁静的梦乡。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这样安稳地睡过了。他自觉自己与众不同，却深刻畏惧这样的与众不同会被他人发现，但是他也明白，只要他自己不曾坦白，谁人又能够猜测出他与众不同的原委呢？
更何况，以他如今的实力地位，也不会有多少人会针对他来刨根问底。
就好比，那些被周然谎称炼制护道法器却消失不见不知去向的金银。
“睡得真香。”
陌生的声音传入耳中，周然陡然醒觉，然而他却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个相当陌生的地方。明明之前他还和阿鹊姑娘同处车厢之中，但是此刻他却身处湖面之上。
澄澈的湖水随着周然起身的动作泛起波澜，但是他却始终没有落入水下的迹象，似乎有种莫名的力量在维持他和湖面的接触，任凭他如何动作都不会落水。
“你终于接受了这个世界。”
月白纹金的幻影，不远处一个窈窕的身影似乎正在向他走来。
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个正在走来的身影，周然低头看了看自己，忽然拍了拍手掌。如他所料，此刻在湖面上的他竟然骤然成长，变成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样子。二十四五的短发青年，一身也是极为现代的休闲运动服，和古风装束的周然少侠全然不同。
“这是我的梦？”
“我是摇光。”
窈窕的身影近前，却始终让他看不分明，但是不待周然询问，对方就已然告知了她的姓名。
“有必要这么搞我吗？我才接受···”
“所以你就是在等我接受这个世界？”
似乎在一瞬间就恍然，周然恢复了自己的古风时装皮肤，他明白，自己大概又得接受一轮世界观的刷新了。原本以为是穿越，现在说不定又是另一种模式，也许有别的同行者也说不定，虽然他其实不太能接受。
“于此世而言，你确实是独一无二的。从你这里，我学到了很多。”
“什么意思？”
“我是摇光，也是千机宝卷的器灵。由于我也不懂的原因，我被塞进了你的梦境之中。只能依附你的意志，对你提供帮助，如果你打算问我这一切的原因的话，我只能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困惑瞬间充满了周然的脑袋，但是随着那个看不分明的身影逐渐清晰，充满了周然脑海中的就不仅仅是困惑，甚至还有某种惊诧和赞叹。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斜式短公主切，眼角带着微红眼影，露胳膊一体皮衣，披着半截夹克的少女，大体上应该算是仿照了《赛博朋克边缘行者》这款作品中露西的打扮。
“你是懂的。”
碎成渣滓的世界观已经可以放在一旁不用管了，周然看到面前这个形象，哪怕对方没有任何解释，他大概也能明白摇光的意思了。这位不知道什么材质，什么出身，什么原因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金手指的器灵，大概是把他曾经的一生都已经看完了吧。
“过去是无法选择的，任何人都一样，哪怕作为器灵的我也是一样的。”
“那么现在呢？”
“这有什么询问的必要吗？我大概是这个世界唯一了解你的出身的，就算我想要逃走，大概也只能做登上月球的美梦了。更何况，无论是谁将我塞进你的梦境里，祂大概也不会乐意见到我离开。凑合过吧，还能离咋地。”
眉头微皱，略带抱怨，但是很显然这位风格超自由现代的摇光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所以你一直没有跟我沟通，是一直在观赏我的人生电影？”
“如果你没有接受这个世界，那么被塞进你的梦境之中的我哪怕再怎么大声，也是无法和你沟通的。”
“虽然我很确定我绝非你那个世界的产物，那是个陌生的世界，但是你不要以为你那个世界真的有多有意思。更何况你的人生，全无乐趣可言。”
双手环抱，摇光对着周然挑了挑眉，作为这个世界最了解周然的器灵，她的评价虽然刻薄，但是确实没有什么谬误。
不太想当面回忆曾经的那段平凡人生，周然选择换一个话题，既然已经确定是共生或者说合作关系，他其实更加关心自己的用户体验。
“能有不劳而获的空间吗？”
“当然没有，你在想什么好事。千机宝卷上面虽然记录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法门，但是能够用财气兑换修为，那可不是我能够做到的事情。那明显是某个大能给你开的后门，见鬼，你是哪个大能的私生子么？”
略显暴躁地挠了挠头发，摇光显然不是个好脾气的器灵，或者说被封闭在一个无人交流的空间里，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观看别人陌生的人生。就算是器灵，也是会被憋疯的。
“所以你不是我的机器猫？”
“别妄想了，我要是有那么大的能耐，我早就从你的梦境里出来了。”
“那你这么嚣张做什么？”
算是大概了解了一下这个无用器灵能做到的事情，周然决定不再给她好脸色了。之前是看在她给自己提供了那么多帮助的情况下，才稍稍忍耐一番，但是现在，这个器灵既做不到有什么实际的用途，又不能将自己的黑历史宣扬出去。
“兄弟，不是？”
“别和我玩梗，我好不容易才接受这个世界。”
直接拍掉摇光做出的手势，周然向着摇光伸出了手掌，托掌向上，五指分明。
“啥好处都不给，我跟你说，你就完了。”
“哈？你在威胁我？”
“这不是显而易见，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你想想啊，你寄宿在我的梦境之中，算是租客。我都没有找你要之前十几年的补偿了，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说得也是，兄弟，打个商量如何？”
直接揽过周然的肩膀，摇光忽然凑近了他的耳际，泛着弥紫银辉的发丝掠过，晃得周然眼神有些游离。
“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
“想什么呢？！你不会真动心了吧。”
狡黠的目光死死盯着周然的表情，摇光却并没有看到什么预料之中的变化。这好像和她曾了解到的那个人有什么不同，确实能够看到那种从耳际一直红到脖颈的生理性反应，但是也仅仅如此了。
难道···
然而周然却直视了那份略带怀疑的目光，顺手将一直揽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推下，然后侧身正面面对了那个他曾心动过的形象。
被迫立正，全身上下仿佛被一种力量无形地桎梏住了，摇光现在似乎都能够动的只有那双紫色的瞳仁。她有些惶恐，仿佛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掌握，但是她又不太相信，面前这个人能够做出什么坏事。
她当然能够确定，因为她已经看过了他的一生，但是她似乎又不能确定，因为这一世的他似乎与那一世又有些许不同。
“待人以诚，这是常识，摇光。”
“我之所以说你是租客，因为你得明白，这里，是我的梦境。”
“事实上，我对你是没有什么恶意的，大家都算是棋子，都在别人的剧本之中扮演角色。但是你得明白，棋子在棋盘上的分量是会变化的，日拱一卒，就足以决定棋盘胜负。但是前提你得前进，你得有用，得有人给你牺牲，得有人给你开路。”
“如果你对我全无价值···”
毫无波动的眼神似乎已经完全说明了周然的想法，但是摇光似乎有不同的意见。
“呼，你说谎，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排斥自己身处他人的算计之中，只要这种谋划对我有利，那我可以全然当做没有看见。世事就是如此，有舍有得。我和你臆想之中所构建的那种形象是完全不同的，人总会成长，人总要成长。”
“更何况，我已经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我无意计较自己身处何人的剧本之中，我也不在意自己究竟是何人掌中的棋子。我只想得胜，一直得胜，直至拥有无比璀璨的人生。”
“我要叫天地万物都知晓我的姓名。”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了不算，我自己说的才算。你明白吗？”
似乎真的被周然的狂言以及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吓到了，被封口的摇光只能疯狂点头，以表示自己的赞同。当然，其实她除了赞同面前的宿主，也做不了什么其他的事情，毕竟周然有一点其实说的一点儿不错。
他们都是别人的棋子而已。
揉了揉略显僵硬的躯干，摇光眨巴眨巴眼睛，似乎还是有点不死心。
“假如你发现别人一直在让你赢呢？”
“那我也是井中的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