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颗枣
梧桐燃了艾草放进香炉,将香炉特意搬到小姐身侧,用来驱蚊。
又取来一柄蒲扇,为小姐扇风。
屋院外,更夫敲锣的声音由远及近。
梧桐耳尖,手摇着蒲扇试探问道:“小姐,三更了,要不要回屋歇息?”
沈歌钦抱膝坐在屋门台阶上,拉住梧桐摇蒲扇的手:“梧桐,坐下陪我说说话。”
梧桐坐下来:“小姐,你怎么了?”
其实,她想问,小姐和公子到底怎么了?
她将枣糕全部蒸好,带去公子院里,一进院,迎面撞上石豆要去送还太子给小姐的礼物。
石豆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说公子让谁都不要去打扰他。
梧桐将蒲扇搁在膝盖上,手拉住小姐的手:“小姐,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梧桐说的,梧桐虽然不识得几个字,但梧桐一心都是以小姐为先。”
沈歌钦微露出苦涩的神情:“我知道,你为我好。”
梧桐点头:“小姐,不管什么事,只要是小姐一句话,我什么都甘愿。”
“梧桐,你来沈府几年了?”
“七年了,”梧桐抿了抿唇,“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七年,原来这么久了。”
“是哦,我都不知道我陪着小姐这么多年了,”梧桐眼里有光,“小姐,那我是不是也算小姐身边的老人了?”
沈歌钦忍俊不禁:“你要和府里的嬷嬷比?”
一想到管事的嬷嬷因怒火过盛,衰老迅速,又因色衰,整天一副看谁都不爽的表情,梧桐立即摇头。
她才不要变得和那管事的嬷嬷一样。
“小姐,”梧桐一想到和小姐相伴这么多年,她心里就开心,“多亏小姐那时不嫌弃我,不然我笨手笨脚的,哪个屋里头都待不下去,早被赶出沈府了。”
梧桐有感而发:“人一生能有几个七年啊。”
沈歌钦抬头瞧着夜空,附和着:“是啊,人一生,能有几个七年?”
梧桐抬手轻拍了拍自个儿的肩膀:“小姐,只要你愿意,梧桐的肩膀永远给小姐靠,不论发生什么,梧桐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小姐这边。”
沈歌钦倏地红了眼,怕被梧桐发现,自然地靠上梧桐的肩,弯了弯唇畔:“梧桐的肩膀,让人安心。”
梧桐眼掩不住笑意:“能让小姐安心,梧桐值了。”
须臾,沈歌钦闭眸,轻声道:“梧桐,我累了。”
她困了。
睡着了,她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梧桐不明白沈歌钦话里的意思,只当小姐是今日耗力太多了,累着了。
“小姐,星星都去歇息了。”梧桐指了指夜空。
夜空只挂了一轮弯月,星星一颗都没见着,她想,星星也累了,早早地回去睡下了。
梧桐偏头,盯着沈歌钦长长的睫毛瞧:“小姐,你也回屋睡吧,时候不早了。”
沈歌钦抬手,轻抹去内眼角的泪,轻应了一声。
梧桐点亮屋里的烛火,看着沈歌钦躺下。
“小姐,歇息吧,”梧桐细心地掖了掖被角,“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不用,你也回去歇息,你在这儿守着我,我心里才愧疚呢。”
“小姐。”梧桐不放心。
“去吧。”沈歌钦话语很轻,但不容拒绝。
梧桐只得点头应下,将烛火熄了离开。
沈歌钦睡得迷迷糊糊,她又做了同样的梦——
梦里,她独自被堵在东南深巷里,三五个彪悍的男人围着她,其中一个人扬言还要打她。
“呸,你这个又脏又臭的死丫头!不听话是不是!把你怀里藏着的馒头拿出来!”
有人开始煽风点火了:“打死她,反正就是一个贱民!看她这样子,定是从别的地方逃到这里来的。”
还有人打起了其他注意,眼在她身上来回地打量:“小模样生得不错,卖给花楼,咱兄弟几个还能挣得几日的酒钱。”
这一句话,点醒了其他人。
纷纷开始附和:“是啊,卖去花楼啊!”
他们开始对她生拉硬拽,她不听话,奋力反抗。
混乱中不知咬了一口谁的胳膊,被咬疼的人一气之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下手太重,她的嘴角都渗出了血。
“臭丫头!竟敢咬我!不想活了!”被咬的人眼神示意其他人,“看什么看!给我打!往死里打!”
“破相了,可怎么卖给花楼啊?”
“别朝着她脸打就行了!”那人露出发狠的神情,朝地上啐了一口口水,“必须得给她点教训!”
话落,有个人首当其冲,冲过来揪住她的领子,单手钳住她的脖子,将她推到墙上,她受不住疼,闷哼一声。
她想呼喊,可她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觉得,她会死在这里。
“救我,救我……”沈歌钦陷在噩梦中,不停地呢喃,伸出手,黑暗中抓住了一只手。
“别怕,这是梦。”沈珂祈回握住她的手。
他从袖里摸出一块干净帕子,轻擦着她额前的汗。
他知道,她又做那个噩梦了——
进沈府前,差点被顽皮贼骨害死,成了她的心病之源。
当年,他不信他的阿姐死了,看着老僧敲着银鱼,还念着经,他以为,他们可以救活阿姐。
老僧敲了一晚上的银鱼为阿姐念经,但因阿姐的死不能传出一点风声,所以他们需赶在天色大亮前,离开沈府。
那时他太小,也太天真了,自以为他们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术法。
看着老僧要离开,他避开府里人,偷摸跟了出去。
谁知刚跟出去走了几步路,就听见深巷子里传出声音。
他看着老僧愈来愈远的背影,想追上去,但心却被牵住,不由往深巷里走。
刚拐进一个深巷弯,就见三五个人将一个身形瘦削的小不点围堵。
为首的人他认识,叫王仄,号称虞城摊霸。
他是虞城专做恶事的人,以他为首的几人是虞城摊贩的噩梦。
王仄一看到他,一脸戏谑:“哟,这不是堂堂沈府的嫡公子沈珂祈嘛?怎么,你也对这小丫头有意思?”
王仄扬了扬下巴,使了个眼色,掐住她脖子的人手忽地一松。
她摔倒在地,大口喘着气。
“沈小公子,你年纪还小,男女之事你不懂也正常,要不要哥几个教教你?”王仄一说完,其他人立刻哄笑不止。
有人揪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拎起来往前一甩,她毫无还手之力,整个人直接扑在地上,啃了一嘴的灰。
王仄蹲在她身侧,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强迫她仰起头。
挑衅地冲沈珂祈扬了扬下巴:“沈小公子,这小丫头模样还不错,你要是不嫌弃,就捡回去,以后还能给你当个通房……”
他话还没说完,她忽地发了狠似的咬上他的小腿,王仄疼得五官都扭曲了,忍不住下了狠手,摁着她的脑袋往地上一砸。
“哐当”一声,惊得他们心一颤。
她微仰起头,一股温热从鼻子里流出来,滑过嘴唇。
她知道,是血。
“果真是贱骨头!”王仄嘴里骂骂咧咧的。
“救救我,救救我……”她将沈珂祈当做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不想死在这,死在异地的冬天。
王仄一把将她捞起来,单手扛在肩上:“趁人还活着,卖个好价钱,人死了,就什么都不值了。”
“不许走。”沈珂祈拦在他们面前,虽然个头比不上他们,但气势上没输。
眸中透出狠戾,这看着哪像一个孩童?分明比他们还凶恶。
王仄居高临下地晲沈珂祈一眼,要不是看在他是沈邑之子的份上,他早对他动手了。
他是个恶人,但有分寸。
不该得罪的人不能得罪,不然沈府随便找个什么由头,他王仄就可以在虞城待不下去。
“沈小公子,你有什么吩咐?”王仄讥笑。
他倒想看看,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究竟能翻出什么花来。
“把她放下。”
王仄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转头对着身后的兄弟们笑。
“把她放下,不然我就报官。”
王仄掏了掏耳朵:“沈小公子呐,你太小了,太天真了,我又不是什么犯事的人,你说报官可真是吓死我了,我这小心脏呐,不禁吓。”
说完,他还装模作样地抚了抚胸口。
王仄伸手想拍拍他的脑袋,被沈珂祈躲开,他尴尬地缩回手:“沈小公子,看在你还小,不懂事的份上,我掏心窝子跟你说一句,别管闲事。”
他舔了舔腮帮子,吓唬他:“闲事管多了,可是会折寿的。”
王仄故意撞开他,其他几个兄弟赶忙跟上,还有人边回头看他边八卦:“他就是那沈府羸弱的嫡公子?看他这身子骨就像整日泡在药罐子里的,那脸色惨白的呀,比面粉还白……都说他活不到加冠礼……”
回头的人话说到一半,蓦地被吓到了:“大哥!他……他……”
王仄不耐烦道:“结巴个啥!”
一转身,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
他怎么都想不到他对自己都下得去手?
沈珂祈手攥着一柄剪烛芯的银剪,鲜血从他的手掌心汩汩滴下来,落在地上,开成了一朵朵鲜艳妖冶的花。
他面色冷冷道:“把她放下。”
王仄有一瞬被他的眼神怵到了。
“我知道,你不会动我,因为我的父亲沈邑是当朝官员,你若是动了我,你在虞城定待不下去,”他伸出手,将银剪刺破的位置给他看,“我要是说,我手掌心是被你刺破的,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处置你?”
王仄眼角跳得厉害,呢喃:“一个小娃娃还摆了我一道。”
“大哥,别理他,他自己刺得自己,与我们何干啊。”有人出口。
王仄反手就给人一嘴巴子:“蠢货!”
他沈珂祈是自己刺的自己,可他和沈珂祈的话,他们会信谁?谁会想到一个小娃能对自己下这个狠手?
“放下她。”沈珂祈身子微颤,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怕的。
他和他们比,不占优势。
他其实心里也没有底,只得想出这么一个自残的法子,他赌他们不敢动他。
王仄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晦气!
大清早的惹了一身腥。
王仄将她往身旁的人肩上一扔,咬牙切齿:“把她放下。”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那人一脸懵,看着王仄远去的背影:“大哥,这小丫头,不卖了?”
另一人拍打他的脑袋:“你这个笨脑子!大哥的话都听不懂?赶紧的,把她给放下!”
那人连连点头应声,将她轻放在地上,然后溜了没影。
她一身薄衫躺在冰冷的地上,冰凉刺骨。
她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她怕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沈珂祈手攥着银剪,缓缓走过去。
她听到动静,睁开眼,就看见了他。
她昨夜见过他,在府里,他腰间还绑着红白布条……
屋里没燃烛火,只有淡淡的月光钻进窗棂。
沈珂祈坐在她的床榻,看到她好眠,他才松下心。
她今日问他的话,他不能随着自己的心答。
萧芫煊对她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又何尝不知道,可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他是沈府嫡子,任何事前,都得以沈府为先。
可是,他的心早就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