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鲢(二)
那年,她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来到苍山县的苍山观,在门外苦求道士们可以放她的夫君出来,他们虽为妖,但从来恪守本分,未曾害过人族。
但那苍山观的道士不予理睬,硬是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了她丈夫身上,只因她丈夫曾为水蛇一族效力,就必定害过人。
海州境内多水网,底下的苍山县内有一条宽十里的灵河,水深千丈,聚集着大量的水族。
白慕的丈夫是条鲤鱼,曾投靠灵河水蛇一族。
世事难料,百年前,曾经在河里称霸的鲇鱼族被外来的水蛇族侵占,水蛇族有着锯齿状的毒牙,中毒者难逃一死,这天生的优势让它们在河内迅速站稳了脚跟,并开始了扩张的恶行。
水蛇族以那些弱小的水族背后诽谤水蛇族为名,不分先后对灵河内的大小水族发起进攻,抢占资源,逼迫弱小的鱼虾们归降并在之后要求它们对水蛇族俯首称臣。
正当水蛇准备攻打白鲢鱼妖时,白慕的丈夫鲤鱼精自告奋勇,愿带兵前往,而当他带领着一群虾兵蟹将直逼白鲢鱼妖的地界时,却正中了白鲢一族的埋伏。
自此,水蛇族中少了一位鲤鱼将军,而明觉县金山河内多了一户逃难的白鲢夫妻。
鲤鱼精从不曾忘记年少时对他有着一饭之恩的白慕,即便那时的霸主鲇鱼族找上门来,那女孩一家也不愿将他交出去,而是冒着被杀的风险小心地将他掩护下来。
因此当水蛇少族长将战争的矛头对准白鲢族时,鲤鱼精便已将军情要密告知了白慕,让它们早做打算,自己到时再假死以脱身。
天庭众仙维护的是人族,只要妖族不再像三千年前那般肆意危害人界,也愿意给予它们一定的自由,因而河神从不愿干涉妖界内斗、争抢地盘等行为。
只因白鲢鱼妖一族坚持不降水蛇并拒绝对其俯首称臣,大量白鲢鱼妖惨遭水蛇一族的疯狂屠戮,白鲢族纷纷逃离灵河,另觅家园。
经历一波三折,白慕和她丈夫终是辗转来到了明觉县内,在金山河安家。
寿平听着杨遥的描述,心中不由得对白慕产生了一丝怜悯。可当他仔细查看起水晶球内的人鱼后,实难压抑住心中的怒火。
寿平指着水晶球,转头看着杨遥道:“她是疯了吗?”转而又想到,杨遥大概也不懂这些,便径直走向门口,看着还在挣扎的白慕道:“别在白费力气了,我问你,你这补魂术、移魂术、接魂术都是从哪里学的?你可曾去过碧水山?”
白鲢听到碧水山后,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仔细瞧了瞧寿平,带着试探性地语气问道:“恩公,是恩公,你是寿恩公对不对?”
恩公?寿平怎么不记得他还与白鲢鱼妖有过什么渊源。
白慕看着寿平一脸疑惑的神态,道:“恩公怕是不记得了,可恩公做的青团,白慕永远都不会忘。”
寿平在碧水山与人界的交接处开有一间小医馆,平日接待的多数是些妖族,但偶尔也有人族误打误撞来到此处,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他就不得不让身边的徒弟小柳带着人族离开此地,送走人族前还要消除他们对碧水山的记忆。
只因他清楚,这天底下最恶的是人心。
妖为动物所化,所想所思单纯质朴,善即是善,恶即是恶。
而人,极其自私者善于伪装者是大多数。
妖族多少爱慕人族者死于人族之手,情爱在种族面前,在人性面前显得太过渺小和廉价,以至于妖族三千年来不断地向人族学习,逐渐也开始学会戴上两副面具。
约摸百年前的一个清明节,天公作美,没有烟雨纷纷,傍晚太阳落山,弟子小柳在屋内准备晚饭,寿平正在收拾晒在屯筛上的草药,他弯着腰用手指来回翻了草药几下,抓起一小把在手中捻了捻,又放在鼻前嗅了嗅,估摸着还差几日的阳光曝晒。
正在这时,墙角的柴火处传来了“啊”的一声。
寿平放下草药,瞬移至柴垛处,只见一个带着帏帽的女孩藏在柴垛里头,透过皂纱隐约可以看见她正小心揉着后脑勺。
寿平看着那娇小的身躯,柔声问道:“哪里来的小姑娘,躲在我这柴垛里作甚?”
“大夫,我只是路过,借宝地一晚,明日便离去,还请……”白慕将一片皂纱翻开搭在帽檐上,像是鼓足了勇气般道:“还请不要赶我走。”
“哈哈”,寿平被这女孩给逗乐了,又打趣道:“你这姑娘,可不只是借我柴垛宿一晚,我这置于墓前的青团不也被你拿去了?”
寿平看着那青团上的牙印,料想是这姑娘咬不动还硬咬,后脑勺磕到了墙。
“这东西,这么硬,还你就是了。”明明是她偷偷拿了供在墓前的青团,现在磕到了头,反而理直气壮地伸手将青团还给寿平。
直到寿平看见女孩手臂上的伤,才隐约嗅到了空气中被大量药味包裹下的一丝鱼腥味。
寿平朝着女孩招手道:“快过来,你受伤了,我来给你处理下伤口。”
白慕犹豫了一下,终是走出了柴垛。
“你这鱼妖,怎么到我碧水山来了?”寿平一边往伤口上涂药膏,一边问道。
白慕见身份被拆穿,便也不掩饰:“我原来的家,被水蛇侵占了,族人也各自逃亡。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碧水山’,多美的名字呀。”
“既然无故园可归,伤好后就留在碧水山吧。这里是妖族的一处世外桃源,群妖间倒也和睦,没有什么大的纷争。”
寿平涂好了药膏,又将绷带细细缠了几圈,之后起身,来到柜子旁开始翻找起来。
好一会儿,寿平还是没有找到,便朝厨房的方向喊了句:“小柳,快来帮我找下银丹。”
“师父,等会儿,我就来。”清脆的少年声从后厨传来,“师父,我和您都说了八百遍了,东西不要乱放,还不如让我来收拾。”
白慕转头望去,随声而来的是一位银发少女,她身穿白衣,瞳色泛红,额间有着火焰般的花纹,齐肩短发倒是不碍工作,肩上系着襻膊,想来是正做着菜。
她上前对着白慕点头微笑后,忙跑到柜子旁,伸手便拿到了那瓶药,“师父,不就在眼前吗?”说完,在寿平面前晃了晃。
“我还以为放在远处了,让我好找。”寿平正努力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倒出一颗银丹递给白慕道:“快服下,待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人界的江南一带,清明节喜食一种糯米粉做的食物,叫青团。
南风过境,春回大地,江南的田间地头便长满了艾草。采艾草汆熟剁碎,以锅中绿汁为和面水,将剁碎的艾草与糯米粉和面粉揉成面团备用。将猪肉、春笋、豆干、香菇、咸菜等切碎炒熟作馅,包于艾草面团中蒸熟即可。若是放入豆沙、桂花、糖芝麻等,那就是道甜点。
青团蒸熟软糯,可要一放冷,便坚硬无比,傍晚时候的白慕便是吃了这亏。
寿平看着小口吃着青团的白慕道:“青团你要少吃,这是人界的食物,你修为尚浅,可能难以消化。”
“恩公,这青团是人界清明才吃的,你怎得也过起了人界的节日?”白慕想起了偷偷溜进院子时,瞥见的一个无字碑,碑前供着几个青团,她手中的那一个正是从此处偷拿而来。
寿平笑了笑,过了半晌,道:”因为无聊。“
”你们快些吃,我还要洗碗呢。“小柳边吃边催促道。关于这块墓,她从来都不敢去问师父,自被师父救下起,便只管每日做好自己的事,照顾好眼前这个人,看好医馆生意。
那一晚,白慕宿在了客房,翌日,便辞行上路。碧水山虽好,但她不愿躲在里边等待,她要出发去找鲤鱼精。
听着白慕的讲述,寿平依稀记起来了,似是有过这么一段往事。
千年了,每天医馆人来人往,一些小事也真是记不清了。
可对于雪中被送碳的人来说,有些小事就能记一辈子,也必须记一辈子。
“白慕,我当年救你只是举手之劳,今日希望你能改过自新,不要再危害人族。你施加在孩子的术法,我一眼便认出来了,你可知你会害死它,也更是给自己积累了罪孽。”
百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太多的事,曾经那样一个灵动的姑娘,却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寿平竟有些惋惜。
想起孩子,白慕便忍不住泪水,“恩公,那是我的孩子,我若不救它还有谁会救?恩公你可知,它父亲被苍山观的假道士吃了,它如今的模样也是被人族的幼童所害。”
“所以你就用人族的魂魄来救它?”寿平见她根本不懂术法的危害还用在自己孩子身上,便十分生气,“你可知找到适配的魂魄有多么的不易?你找不到,所以就索性杀一群人,将魂魄拆开了拼凑是吗?你有想过你的孩子受得了吗?”
移魂术、补魂术、换魂术都是三界公认的禁术,因为只要启用,便会存在被剥削的一方,被献祭的一方,而它几乎不会成功,只会白白害了生灵的性命。
像寿平的例子,少之又少。
地府对这些禁术也是头疼,妖族视人族性命为草芥,若是真正细算起来,多少凡人被妖族无辜杀害,而这些案件若要审查,根本查不清。
这些年,地府投胎转世的人数已经对不上了,人数对不上,账就平不了。
像泥鳅精这般残害人族,卜甘派出的巡游使却找不到魂魄,也正是因为魂魄已碎或是入了鬼籍。
地府只是暂且无暇顾及此处,但若卜甘他们真追究起来,那泥鳅精迟早要被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