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白鲢(三)
九年前的飓风过境后,白慕的孩子便被卷到了岸上,她一路找却找不到孩子的踪迹,天气转晴,若是孩子身边没有水,那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当年她的丈夫被苍山观的道士关进了锁妖塔,她苦求未果,只能带着孩子离开,不料半路遇见了道貌岸然的道士们,他们在道观门前一副仙风道骨、大义凛然、为民除害的表情,可转眼便成了凶神恶煞般的魔鬼。从他们的对话中,白慕才明白,原来那些假道士们相信吃妖能吸取妖力,修炼便事半功倍。
自己的丈夫可能根本没有被关进锁妖塔……
而那时拼死救下了白慕和孩子的,正是路过此地的泥鳅精。
再后来,白慕邀请泥鳅精来家中养伤,见他无处可去,也就收留了下来。
泥鳅精从来不曾对她有过逾矩的行为,白慕也看得出来,应愿着实喜欢自己,但她对应愿更多的是感激,邀请他住在自己丈夫搭建的小家里,也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直至泥鳅精不惜水漫明觉县也要救出她那被东海飓风卷走的孩子时,白慕的心才开始一点点接纳他。
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应愿对他的承诺,他答应会救她的孩子。
彼时,泥鳅精水漫明觉县才救回来的小人鱼奄奄一息,他告诉白慕,小人鱼被飓风卷进了街巷石板上的一处小水坑中,当他找到小人鱼时,人族幼童正在肆意玩弄它,是以令它陷入了昏迷。可半个月过去了,小人鱼一直未醒,泥鳅精又猜测,是小人鱼的魂魄受损,若是要救它,只能冒险用人族的魂魄进行修复。
起初白慕不肯,一是因为她的补魂术于少时从母亲那里习得,只懂大概,并未实操过;二是补魂术需要残害人族亡魂,一旦魂魄被毁,永世不得轮回。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不知道要取多少人的魂魄,才能真正修补好自己的孩子。这对那些亡者太过残忍。
然而,在泥鳅精多次怂恿和洗脑下,渐渐地,白慕开始接受泥鳅精的观念,她开始憎恶人族,最后决定孤注一掷,取人族魂魄来救自己的孩子。
结果,小人鱼虽救活了,但成了痴呆的模样。
白慕亦知自己罪孽深重。
听完白慕的自述,寿平更是痛心:“你糊涂,你当真以为是飓风卷走了你的孩子,你真以为是人族的幼童害你的孩子成了如今的模样?你就从没有怀疑过这一切的源头就是那个泥鳅精应愿吗?”
若是寿平猜得不错,泥鳅精修为不低,那些苍山观的道士都是些凡人,即便有些修为,也不至于需要他拼死才能救出白慕和她的孩子,这极有可能是泥鳅精的圈套,更有甚者,那些道士就是泥鳅精找的托。
小人鱼在的那颗水晶球内,有着许多蓝色的魂魄残片,从残片的边缘可以看出,白慕的补魂术应当学得不错,不至于使其孩子变得痴傻。可有几片,在边缘处显现出了二次断裂的痕迹,那痕迹不太明显,还特意用白慕的手法进行了掩盖,寿平猜测,那极有可能是泥鳅精搞的鬼。
只是寿平疑惑,白慕的补魂手法与碧水山狐族少主的修补手法极为相似,不知他二人有何关联。寿平也是据此才推测白慕去过碧水山。
狐族少主是寿平的师父,但这补魂、移魂、换魂的法术他却一个也没传授给寿平。
关于师父的事,寿平不再随意揣测,见白慕镇定了下来,便解开了她身上的捆妖锁,“白慕,你好好想想,他若真的有意帮你,怎么会让你使用那成功率极低的禁术?你仔细回忆一下,孩子当时只是昏迷了还是真失了魂?还有一点,会不会是泥鳅精故意施法将孩子关进了梦域,使其难以从梦中醒来,一直陷入昏睡状态?”
白慕听了恩公的话,便低下头仔细想了想,可当时她关心则乱,脑海里只有救孩子的念头,并未记得清楚。
寿平又补充道:“你信我,九年前那几场洪水的背后操手就是那条泥鳅精。”
“可那几场洪水是为了找我的孩子呀!我们找了好久,实在是找不到他,又怕他在岸上失水而亡,这才……”白慕有些心虚道:“这才水淹了明觉县。”
“你这小鱼妖,当真是好骗。”寿平上前扶她进门坐下,道:“泥鳅精的修为应当不在我之下,他怎么可能找不到你的孩子,还要用水淹明觉县的蠢法子。这难道不是要将全部罪孽最终推脱到你和孩子头上吗?”
寿平猜测,若是今后白慕和她的孩子落入地府鬼使手中,按照地府那些人的办事风格,怕是这些罪名要被扣到白慕的头上,光是水淹明觉寺这一条行,足以令他们被打入地狱,不得翻身。
“恩公,他……”白慕刚张嘴准备给应愿辩白,寿平立马阻止道:“别说了,你就是被他骗了,掉进了他的圈套而不自知。”
寿平看着眼前的白慕,又生气又痛心,道:“此地不宜久留,收拾一下,快跟我走,我先将你藏在明居寺,待泥鳅精伏诛,一起随我回碧水山,我帮你想办法救孩子。”
“恩公,你莫要管我了,自从下定决心用那法子后,我便和应愿一样了。”白慕起身走进屋内,来到水晶球前,隔着水晶球壁抚摸着自己的孩子,那小人鱼看见熟悉的脸庞,忙游过去贴着球壁,一脸笑靥。
“害人就是害人,不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来日等去了阴曹地府,一一清算吧。”
寿平看着她的背影道:“既然知道自己错了,万不可一错再错,你可知泥鳅精的下落?”
“恩公,我确实不知。正如恩公所言,这么多年,他应当瞒了我很多事。但说实话,平日里,我也从不曾过问他的事。”
“恩公,我也明白,这世间没有将功赎罪可言,为恶受罚,为善嘉奖,若是善以抵恶,那那些被我害了的人可也太冤了。”
寿平想不到,白慕年纪虽小,却也有了此等觉悟。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世间哪有此等好事,若是为恶者弃恶便能成佛,那为善者岂非早已人人是佛。
地府判官司主赏善罚恶,从不会将善恶混在一起,人若为恶,必会为恶付出代价,人若为善,也能得到相应的嘉奖,善恶不能相抵,若是一旦相抵,便失去了阴律震慑的威力。
若有人为恶十载,为善一载,便结十年恶果,结一年善果,断不会因此而结九年善果。
这就是人间秩序得以维持的根本。
佛渡人向善,只是希望世间诸恶莫一错再错。而地府阴律严明,正是对这世间公平正义的维护。
“白慕,妖族寿命何止千百年,想想你的孩子。”
若非曾经碧水山有缘一遇,寿平不可能与白慕费如此多的口舌,也不会耐心听她说了那么多的陈年往事。
白慕将目光从水晶球上移开,转身看向寿平道:“恩公的好意,白慕心领了。若应愿回来,我传信给您。”
寿平还是劝不动她,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正当他转身准备带着杨遥离开时,一把匕首朝着他的胸口刺来,寿平下意识伸手挡了下,匕首最终刺入了左臂。
一时大意。
没想到是灯下黑。泥鳅精就在身边,杨遥早就被他杀了。
“杨遥,快住手。”白慕见状连忙上前分开两人,取出自己的手帕为寿平包扎了起来。
“哼,白慕,这么多年,我对你的情意你既然都清楚,为什么还是对我不冷不热?你就是故意在吊着我是不是?故意让我帮你的孩子想办法,你这女人太过虚伪,明明自己要救孩子,坏事都是我帮你做了,你还不知感恩!这猫妖不过是在你落难时给了你一口吃的,你就开口恩公闭口恩公。”
此时的杨遥已还原成了应愿的模样,他用巾帕拭去匕首上的血迹,拿匕首指着白慕道:“这里已经被我布下了阵,你带着孩子先躲进后院,我们的事之后再算,现在,我要先杀了这只臭猫。”
寿平活动了下脖子道:“泥鳅精,你我上岸打,不要毁了白慕的家,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丈夫留给她的。”
应愿听到寿平这话,憋着多年的一股气直冲脑门,只见他一掌击碎了房顶,碎瓦灰尘纷纷掉落。
“住手。”白慕跑到里屋将水晶球抱在怀里。
应愿之前为哄白慕开心,隐忍多年,每当听她讲起与亡夫的点滴时,他便感叹他们夫妻二人鹣鲽情深,听她介绍起这屋内的设计时,就夸他丈夫匠心独具。
可今日彻底明白,白慕对他没有一丝的情爱,应愿着实感到生气。
寿平不愿与那泥鳅精在水底纠缠,忙起一阵白雾,拉着白慕冲到了屋外,又施法破了寿平的结界往水面游去。
不料那泥鳅精跟得紧,寿平他们刚一出结界,立马就被追了上来。
寿平无奈,只好现出佩剑与泥鳅精过招。可毕竟在水底,对寿平来说多少有些束手束脚。
几番过招后,寿平不愿再纠缠,带着白愿继续向岸上游去。
若不是被水麒麟咬去的右臂还未彻底恢复,寿平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制于妖。
正当他们将要游到水面时,寿平才感觉到左臂的伤口开始吃痛。
上岸后,寿平的伤口处开始流出黑色的血水,那是水蛇族的毒素,凡人一旦中毒,性命不保,对于道行浅的小妖而言,也有性命之忧。
“恩公,你这伤……”白慕将水晶球揣在怀里后伸手去检查寿平的伤口。
“无碍。”寿平点了肩头的一处穴位,随后变出了一小瓶药丸,服下了一颗。他拍了拍白慕的肩,似是在安慰她。
曾经那个小女孩,如今也已成了妻子、成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