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白鲢（一）
金山河上游的工程已临近竣工，两岸金色的油菜花开满了田野。
傍晚时分，劳役们收拾工具回家时，一个县衙的小厮急匆匆跑来，在监工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监工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怀兴和尚着人将方丈离世的噩耗告知官府，海县令即刻派人传话给了监工，这几日不用让明居寺的师傅们来服役了。
今夜的月光总是被薄云笼罩着，但透过那隐隐的月色，依稀能够看见两边田野里摇曳的油菜花。
春回大地，每种农作物都有属于它们生长的季节，即便白天被拉去修河道，自古辛勤劳作的农民们从不会懈怠对于庄稼作物时机的把控，即便是夜晚，也要将种子及时播撒在这春风中。底层的农民从来都清楚，唯有自渡，才有活的希望。
金山河中有一处翻起了水花，杨遥从那水花中钻出，当他上岸后，围着他的水泡便消失了。
突然，杨遥感到背后吹来一阵凉风，还未等他转过身去，却听见背后幽幽传来的声音：“杨遥，我死得好冤呀~”
“啊啊啊啊！”杨遥瞪大了双眼急忙往前跑去，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他转头望去时，只见一位穿着青色交领衣袍，扎着长马尾的男子站在他面前，正俯视着他。
“瞧你那出息，都成鬼了，还怕鬼？”寿平一脸不屑地看着杨遥，“莫不是想起了被你害的人心虚了？”
虽说寿平现出了真实的面貌，但与之前的少年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少年时的五官并未长开而已。
杨遥起身，问道：“你这个猫妖，又想来干什么？”
“干什么？我要泥鳅精的命，又找不到它，就只有来‘麻烦’你了”，寿平有意加重了“麻烦”二字。
他边走近杨遥边说道：“之前我让你来找我，是在给你机会，没想到你不珍惜，我现在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快带我去找泥鳅精。”
杨遥却将身子微微往前倾，反问道：“机会？猫妖，你的修为的确在我之上，可那又如何？我左右已经是鬼了，又死不了。”
此时的杨遥一脸小人得志的表情。
“你是死不了，我教训你也只是让你受些苦楚罢了。但要是去了十八层地狱，估计等你的就是生不如死。”寿平边说边施法在杨遥背后布下了阵法。
听到地狱二字，杨遥面露怯色，极力掩饰道：“我有应愿大人的妖气罩着，如今地府的人也难找到我。”
原来那泥鳅精叫应愿。
“是吗？”寿平拿出一张卜甘给他的黄符，伸手向前展示给杨遥，“那泥鳅精想必也嘱咐过你，离符上这种纹饰远一点吧。”
地府虽自成一界，但也属于天庭下辖部门，东岳帝君、十殿阎罗等均位列仙班，只是编制有限，底下的一些鬼使很多都是编外人员，但既然在地府任职，那也能沾了神仙们的光，到了凡间，妖族、鬼域多少都能给点薄面。
天庭每个部门都有其专属纹饰，用于日常用品、兵器、服饰等，易于区分，也是天庭集权的一种手段。
杨遥霎时大惊失色，忙伸手想要抢过那道黄符，却被寿平一掌击倒在地。
“猫大人，求求你，我不想去地府”，杨遥见形势不对，立马服软，跪在寿平面前求他不要通知地府的鬼使。
“我真不知那泥鳅精去了哪里，平时都是他找我，吩咐我做事，我做了就好。我九岁那年，明觉县发了一场洪水，死了好多人，就是他搞的鬼。像他这样强的大妖，我哪敢多嘴去打探他的呀。”杨遥一脸的无奈。
见寿平并不回应他，杨遥又开口道：“猫大人，我可以带你去他的老巢，那里面还住着一条白鲢，是他的老相好，她肯定知道。”
此前，当县衙的征役告示下发后，杨遥就苦苦哀求他父母给他交代劳费，但杨铁匠和他那卖香烛的媳妇都不愿花这一笔巨款。他们与吴员外家如何能比？底层百姓，本就赚钱不易，一次代劳费就要掏空半个家底，倘若遇到下回的征役又是用同样的方法来躲避吗？
然而杨遥却不能体谅从小骄纵他的父母，那天他摔了家里的碗筷，推倒了她母亲刚做好的成堆摆放整齐的香烛，夺门而出前扔下了一句话：你二人的家底，往后还不都是要留给我的，如今只是早拿一部分出来帮我而已，竟也不肯，你们还算是我的亲爹娘吗？
也就在那一天，杨遥遇见了时隔七年重回明觉县的泥鳅精应愿。
那晚，应愿一口将其肉身吞下后，给了杨遥两个选择。
一是在原地飘荡，马上会有阴间鬼使来带他去地府，他将在地府接受审判，若按他这一世的所作所为，估计再世轮回也只能往畜生道，至于是何畜生，又有怎样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
二是入鬼籍，往后跟着应愿，为他效力，可不入轮回。
显然，杨遥坚定地选择了后者。
应愿在阴间鬼使来勾魂前在杨遥的魂魄上镀了一层妖气，用以迷惑底层的阴间鬼使，之后，他还联系了鬼族，为杨遥入了鬼籍，方便杨遥行动。
这才有了之后金山河的骸骨事件。
三千年前妖族和鬼族败于天界和佛界，无奈只能退隐人间一隅，也不敢再随意害人，如今过了三千年，各方维持着表面的平衡，实则底下暗潮汹涌。
杨遥只是区区一个凡人，即便被妖杀害，地府的人也不愿多追究。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维持着人间正常运转才是头等大事。
这世间的事，若要细细追究，那便只能说是糟透了。
“好，你带路。”寿平俯下身一手将杨遥提起，压着他往前走。
杨遥施法在金山河中开了一条通道，又变出了透明的水泡罩住全身，这是经过水中时要用的。寿平则在自己身上施了避水术，即便在水中也能像在岸上那般自在。
两人纵身从那通道往下，寿平这才发现，原来金山河底下还有一条暗河，暗河很深，他们前行了很久，终于抵达了应愿在水底下的巢穴。
说是巢穴，却是仿着人间百姓的房屋样式建成，虽不及四海龙宫那般华丽，但门口处亮着的灯笼以及整齐养着的花卉，足以看出此屋主人对生活的热爱。
倒是一处温馨的住所，让寿平不由得想起了碧水山中的小院。
抵达院前时，杨遥轻推开木栅栏门，穿过小径后来到门前，转动了门口的贝壳风铃，屋内的灯随即亮起。
“应愿，是你回来了吗？”随着屋内的这句问候声响起，从门内跑出了一位年轻的女子，容貌艳丽，身着缟素，一头的乌发仅用一只红珊瑚簪子盘起，她的右手扶着门框，手腕处戴着一只翡翠镯子。
那女子见到杨遥的一瞬，有些失落，但看向陌生的寿平时，却是一脸的震惊。
“杨遥，他是谁？”那白鲢立即警惕起来。
“白慕姐，他是”，还未等杨遥编个像样的身份，那白鲢已辨认出了寿平的原型。
“好你个杨遥，你竟带只猫妖回来？亏我平日里总在你师父面前帮你说好话，你办不成事我也拦着不让惩罚你，你如今带只猫来这里，是想让他帮你吞了我和你师父不成？”说完，白鲢伸手变出一根鞭子朝寿平挥去。
寿平一手抓住鞭子，将捆妖锁沿着鞭子盘旋飞往白鲢妖的方向，下一刻，只见白慕已被捆妖锁束缚住。
寿平上前对着白慕道：”大姐，我好歹也修行了上千年，不是那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兽。再说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找的是泥鳅精，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是不会为难你的。“
白慕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寿平道：“自古以来，猫族吞噬我族，人族蚕食我类，那鱼贩摊子上流着的是我族的血，那酒楼饭馆桌上躺着的是我族的尸体。我们本就有着血海深仇。”
“你我都沦为畜生道，弱肉强食的道理还不懂吗？”寿平又叹了一口气道：“修行不易，既入了妖族，你还不好好珍惜，非要跟着泥鳅精？”
这世间生灵，从来就不平等，所谓一物降一物，其中的秩序早就被定好了。
人若是幸运，能修炼成仙，动物若是幸运，能修炼成妖，若是再往上，还能从妖修炼成仙，但凡能够冲破原来的轨道，都是幸运的。
然而不幸的是大多数。
“哈~哈哈~”，屋内突然传出了一声幼儿的笑声。
“江儿”，白慕转头看着屋内轻声低语道。
“猫妖，你快放了我。”白慕挣扎着想要解开捆妖锁，却没想到越挣扎捆得越紧。
寿平绕过白鲢妖大步走进了屋内。杨遥亦跟在后面，只是进屋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白慕一眼。
“杨遥，杨遥，不要害我的孩子，我求求你，不要让那猫妖害他。”白慕此时已泪流雨下。
寿平进屋后循声往内屋走去，映入眼帘的是置于床上的那一个硕大的水晶球，球内住着一条人身鱼尾的白鲢小妖，只是那妖双眼无神，一直傻呵呵地笑。球上有一接口连接着外界，球内有着许多蓝色的碎片，那碎片是魂魄的残片。
寿平看了眼身旁的杨遥道：“杨遥，那泥鳅精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这条小白鲢吧？”
杨遥向寿平如实告知了有关白鲢妖白慕的事。
白慕和她的丈夫都是鱼妖一族，结为伴侣后选择在金山河里修行，此处的房屋也是她丈夫仿着人间的样式而建，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于八年前诞下一子。然而，就在白慕生下孩子后不久，她丈夫就被苍山观的道士抓去了锁妖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