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黎离
“义父,那些大叔都会死么?”
“人固有一死,为义而死,重如泰山!”
李彦眼前不断飘忽着方才的画面,飘忽着那十名雁门飞骑毅然拔剑列阵,为他和义父拦住追兵杀手的画面。他们明知自己会死,却还是毅然赴死,难道这就是义么?
他的心中弥漫着一股硌痛,眼眶不知不觉微微泛红。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原来,这就是义。
李牧缄默不言,只是抓紧缰绳,双腿猛夹马肚,催促坐骑加快奔跑速度,想要远远地逃离身后的追兵杀手……他们父子只有安全逃出生天,他们才对得起那十名烈士。
冷月高悬,群山静默,夜风凄凉入骨,阵阵寒意袭来。
“义父,天下之大,我们又能逃去哪里?”
“我一生誓死抗秦,如今赵国已不能容我,燕、魏两国疲弱不足以抗秦,齐王昏庸仍亲秦事秦,不思亡国之患,只有楚国可去。楚国朝堂虽也昏暗疲敝,君臣守旧,不思进取,但楚国胜在疆域广阔,物产富足,人口众多,如若能合理利用,未必不能力抗秦国!”
李牧打算途经魏国,直接投奔楚国。楚国位于南方,幅员辽阔,多山林野泽,土地肥沃,物产富足,人口众多。虽然楚国朝政弊端很多,王公大臣也多守旧之徒,但他李牧若能说服楚王、卿大夫变法革新,楚国未必不能复兴,再起抗秦雄师。
但同样地,一股深深的忧虑再次袭上他的心头。
一百五十年前,魏国名将吴起因受魏武侯迫害,不得不逃奔楚国,虽得到楚悼王重用进行变法,但不久之后即触动楚国贵族利益而遭暗杀。如今他李牧也逃奔楚国,情形和当年吴起投奔楚国相差无几,前途依然凶险重重。
秦王嬴政是虎狼君主,有吞并天下的野心,到时东方六国生灵涂炭,不知又有多少人死在战祸之中,民不聊生,白骨遍野……
长平之战的惨祸,绝不可再次重演!
东方六国不是秦国刀俎上的鱼肉,任秦人任意宰割!
这是他李牧最后的机会,也是东方六国最后的机会!
高山密林的阴影已吞没了后方的路,后方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前方的道路倾洒着月光,如霜似雪,虽然凄凉,却铺满了一地光明。
一颗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刹那间的璀璨,停留在少年眼眸中。时间似流水轻逝……
无边夜色渐渐退散,晨曦与残夜氤氲成一片灰色的混沌。
明月沉落西方,惟有几颗辰星闪耀在湛蓝如洗的天穹中。
天地间,无数飞蓬旋转飘零,如千万朵雪绒花弥漫在天,不愿降下苍茫大地。
道路左边,绿色的黍禾与金黄色的黍穗连绵不尽,在秋风中荡漾成一片金光碧海;道路右旁,无数高粱米穗也沉甸甸地缀上枝头,在一片翠绿色的田野上燃烧成燎原赤火。
天破晓,旭日东升。
马儿奔跑了一夜,已经疲累不堪,在道路上缓缓前行。
李牧父子早已饥肠辘辘,口干舌燥,李牧望着这苍茫赵土,忍不住放声唱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赵国河山已在身后,前方已是异国他乡。
只要再踏上一步,昔日的一切便会成为昨日云烟。
座下的战马也微微低嘶着,踟蹰不前。它曾追随李牧镇守代地雁门、进入赵都邯郸、于赵国疆土上数却秦兵,也对赵国河山有了深厚的感情,只是无法言语而已。
“神凫,你也不舍得这里么?”李牧感受到战马不寻常的举动,不由弯下腰,轻轻地抚摸着战马的额头。
神凫是它的名字,神凫一直追随李牧出生入死,李牧早已将它视为生死之交。
它垂下马首,发出低低的轻嘶,仿佛也想诉说着什么。
一阵微风拂过,道旁的黍田尽涌起金绿色的浪潮,一缕寒芒隐约闪烁其中,突然木梆声响,一支巨箭厉啸而来!
李牧大吃一惊,已来不及策马奔逃,那支巨箭携着千钧之力贯透了神凫的脖颈。神凫痛嘶一声,轰然倒地。李牧、李彦父子被迫翻身下地,只见一支两指粗的巨箭已贯穿了神凫的脖颈,神凫的伤口和嘴里都流出了殷红的马血。神凫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气,不断咳出鲜血,一双哀痛的马眼无力地看着李牧。
李牧悲声道:“神凫!”
李彦也骇然大叫起来:“马儿,马儿!”
“嗖——”
又是一支弩箭如电光激射而来,正中李牧胸口,李牧闷哼了一声。
“义父!”
李彦骇然失色,惊恐不已地看着义父,只见义父手捂着中箭处,血流如注!
李牧忍痛道:“彦儿,追兵来了,快——快跑!”
少年李彦泪如雨下:“不,义父,没有你,我哪也去不了!”
两边喊杀声震天,一群早已埋伏多时的甲士纷纷从黍田、高粱田中涌出,挺起寒森森的刀剑戈矛冲了过来。
为首甲士大声吼道:“相邦大人有令,诛杀反贼李牧者,重重有赏!”
“彦儿,你……你快走吧!”李牧咬着牙,狠狠推了义子一把。
李彦嚎啕大哭道:“义父,我不能抛下你不管!”
“男子汉哭什么,窝囊!你活着义父才能安心,快走啊!”
“义父,我不走!”
就在父子俩几番推搡间,两边甲士已经黑压压地缩成了一股包围圈,寒森森的兵器也仿佛在渴望着父子二人滚烫的鲜血。
“傻孩子,你还这么小……”李牧泫然泪下,忍不住将义子紧紧拥在臂弯中。
刀、剑、戈、矛……一片银刃寒光,聚拢成一圈,像是怪兽张开的狰狞巨口,猛地咬向了李牧、李彦二人!
正在这时,一道剑光横扫而来,血雨飘洒,围杀的甲士登时打出了一道缺口。
“李将军!”缺口之外,一名剑客看到已身中弩箭、倒在血泊中的李牧,面色大变。
“盖先生……”李牧无力地道。
奉命绞杀李牧的甲士看到这名剑客,以及死在剑客手下的几名弟兄,人人骇然变色,纷纷大喝着杀向了那名剑客。剑客仅以一剑之力在兵卒中游走,剑光矫若游龙,所到之处,甲士纷纷倒在血泊中,无一生还。
不过二十个弹指之间,这三十多名甲士都已倒地毙命,剑客才收起长剑,快步走到李牧跟前。剑客年纪和李牧相仿,穿着市井平民的褐衣,但长着浓眉大目,神色间蕴含着一股凛然之气。他低头查看了一下李牧的伤势,发觉弩箭已射进了李牧的心脏要害,随即不由摇头起来:“我听闻将军向楚国逃亡,路上追兵不绝,便马不停蹄赶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盖先生,我李牧惨遭昏君奸佞的毒害,今日命丧于此,已无法再行抗秦之举。可是彦儿他还小,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乱世艰难,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这世上流浪……”李牧抓着义子李彦的手,含着眼泪看着剑客,“恳请盖先生为我照料彦儿!”
“忠烈之后,我盖聂欣然受之。”剑客双手执剑,向李牧深深长揖。
李牧看着已哭成泪人的李彦,吃力地交代道:“盖聂先生剑术卓绝,以侠义行于世间,素有东方第一剑的美誉。彦儿,以后你就好好追随在盖先生左右,再不可……再不可像以前那么任性为非了,知道了么?”
李彦哭泣道:“不,义父,你不会死的!”
“后面还有郭开的三千杀手正马不停蹄地赶来,快跟我走吧。”盖聂拉住李彦的袖子,却被李彦粗暴地推开了。
“彦儿,你要坚强,要听话!义父走不了了!你快跟盖先生走……走!”李牧一时气急,又咳出了一大口鲜血。
北边马蹄声阵阵,郭开派出的骑兵已经迅速赶赴此地。
盖聂见李彦还依偎在李牧身边,哭泣嚎啕不止,便狠下心来,一巴掌打晕了少年,将这少年扛到了右肩上,再次向李牧额首致意,李牧含泪额首。盖聂将昏倒的李彦放上马鞍,便乘上来时所骑的黄马绝尘而去。
后方苍茫天地之间,马蹄声阵阵。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悲唱已成缥缈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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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李牧列传》:“赵王迁七年,秦使王翦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斩之。废司马尚。后三月,王翦因急击赵,大破杀赵葱,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