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灵焰初燃

    “逾万太平遗部及其眷属，被售至秘鲁，”宋雨薇轻语，“一入秘境，便被驱往阿卡塔玛绝地，日复一日，挖掘鸟粪。奴役者视之若草芥，令其劳作十四时辰不止，其苦远胜囚徒。更有鞭笞辱骂，乃至种种不堪言说之酷行，食则猪狗之食，故多有累毙病亡者。虽屡思反抗，然周遭皆持械监工，稍有异动，即为死路，唯有默默承受。不少人终不堪忍受，自绝于世。吾祖母算是侥幸，仅三日便知，若长留此地，必死无疑。于是，在第四夜，她与几位忠心部属合力，击晕二名监工，夺其兵刃，遁入深山，隐姓埋名，狩猎为生，历尽艰辛，得以存活。随后数年，随她逃出生天的老部下相继辞世，她遂与最后一位幸存者结缡，诞下吾父与伯父。”

    陈南默然。他对19世纪美洲华人之苦难早有所闻，但亲耳听经历者诉说，感受截然不同。宋雨薇语调平缓，却令他心弦震颤。

    “后来呢？”他低声道。

    “后来，秘鲁、玻利维亚与智利，因争夺阿卡塔玛而战。在矿区饱受非人待遇的太平遗部与华工，终于忍无可忍。战乱之际，他们袭杀了监工，夺取兵器，自立。他们派使者与智利军接洽，愿助其对抗秘鲁，条件是战后智利政府须赋予他们自由。智利应允。吾祖母亦率伯父加入义军，与旧时战友并肩，重创秘鲁军，讨还血债。”宋雨薇道。

    “他们英勇善战，事迹辉煌。”陈南赞道。

    宋雨薇略感诧异：“你也知晓此事？”

    “欧洲教官曾提及。他们称那些太平军皆来自东方的战士，信念坚定，勇猛无匹，使秘鲁、玻利维亚军望风披靡。”陈南答。

    宋雨薇苦笑：“洋人之言，十不存一。吾祖母他们确是英勇，信念坚定，但与所谓‘神圣军队’无关，他们不过是一群无处容身的流浪者。”

    “洋人竟也会美化我们？”陈南意外。

    “对他们有利者，自会粉饰一二，说些好听话……但也仅此而已，妄想他们施以恩惠，无异于痴人说梦。”宋雨薇道。

    陈南皱眉：“何出此言？”

    宋雨薇神色凄凉：“原以为与智利军达成协议，助其战后得自由，智利政府甚至许诺一镇供居住。然而，战争虽胜，承诺皆成泡影，战事一了，智利军便将幸存的太平军与华工再次赶回矿场与农场，重为奴隶！”

    陈南怒火中烧，紧握拳，一字一顿：“可恶！”

    “此乃洋人本色，”宋雨薇幽幽道，“信誉二字，于他们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他们利用太平遗部与华工，以虚幻之诺诱其浴血奋战，一旦胜利，协议即废，再次将他们打入深渊……在他们眼中，我们非人也！”

    “该死的强盗！”陈南咒骂。

    “正是，强盗也。”宋雨薇续道，“罗马帝国以掠夺邻邦财宝与土地而兴盛，其崩塌后，欧洲四分五裂，落后于东亚与中东。大航海时代，他们发现新大陆，白人移民携枪带剑，疯狂掠夺美洲，屠杀原住民，借由劫掠，空虚国库骤然充盈，三百年间，累积工业革命之资本，进而超越亚洲与中东。如今，他们繁荣富强，人才济济，各领域皆领风骚，但本质未变，仍是无信之强盗！”

    陈南联想到一个世纪后的难民危机，北约在中东的连绵战火，导致百万中东人流离失所，欧洲各国以人道为名接纳大量难民，欲以之补充劳动力，却不料迎来的却是拒绝劳动，甚至引发恐怖袭击，搅乱欧洲安宁。起初，陈南对欧洲尚有几分同情，但听完宋雨薇祖辈的故事，他只觉：

    咎由自取。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欧洲以强盗行径崛起，如今中东难民以强盗姿态侵扰其国，岂非因果循环？

    “那你祖母呢？她没有被送回矿场或农场吧？”陈南问。

    “未然。”宋雨薇答，“硝石战争后，智利与邻国关系紧张，恐再生战端，不敢过分。在多数太平遗部与华工重归奴役的同时，对部分战功卓著的义军领袖授予公民身份，甚至分予土地，使之成为小农场主，以笼络人心，备将来之需。吾祖母因战功显著，获赠四十英亩土地，成为小农场主，终脱奴籍。”

    陈南舒了一口气。

    “但仇恨已深植她心，余生未再为智利效力。她与吾祖父苦心经营农场，积攒家业，竭力让吾父与伯父接受良好教育。她常告诫我们，勿信洋人，此地非吾土，于智利，我们永不可能成为真正公民。临终前，她紧握吾父与伯父之手，令其誓言，必将她骨灰归葬广东祖坟，否则死不瞑目！”宋雨薇道。

    “及至我辈，家族已颇有资产，吾父携我移居美利坚，让我接受彼岸教育。”宋雨薇续道，“但美利坚亦非乐土，歧视与排斥无所不在。在傲慢白人眼中，我们是吸食鸦片、辫发黄瘦、弱不禁风的可怜虫，只配蜗居于破败的唐人街，做些扫地、擦桌、洗衣之工，或涉足非法，无论怎样努力，他们都不会正眼相看。”

    陈南苦笑。岂止19世纪？直至21世纪，针对亚洲人的歧视在美国依旧盛行。白人歧视黑人，黑人歧视黄种人，黄种人又能歧视谁？或许只能自相歧视。即便中国、日本、韩国在经济、教育、军事、科技等领域取得与西方比肩的成就，趋势依旧。白人的傲慢深入骨髓，要改变他们的偏见，仅凭优秀与卓越远远不够，还需在各方面超越他们，更要以实力令其敬畏！

    正因此，孙先生能多次从美洲、东南亚华人手中筹集巨资，以图起义。他们受够了白人的歧视，渴望祖国强大，为海外游子撑腰，让他们能在异域挺直脊梁！

    为了这卑微的愿望，无数海外华人倾尽所有，支持孙先生，一同托付的，还有他们最优秀的子女。正是这群在异国备受歧视，被打不能还手，被骂不能还口的弱者，点燃了辛亥革命的星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