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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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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尔的油纸伞正撑在柳孟棠的头顶。

    从这个角度,柳孟棠能看到她分明流畅的下颚线,以及那白皙修长的脖颈。

    “你是何人!”辰王妃第一次在府中碰到敢与自己作对的。

    宜尔捏着婢女的手腕,向前一步。

    婢女痛得嗷嗷叫。

    “王妃未免太骄纵了些。”宜尔松开婢女,冷声道。

    婢女跌坐在地上,揉着手腕不敢动弹。

    “来人!”辰王妃指着宜尔,“把这个道士给我拽下去痛打五十大板!”

    那几个拽着娟儿的侍从纷纷来抓宜尔。

    宜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未曾怎么移动,只用剑鞘就把他们隔在了一边。

    “快去!快去把亲卫队找来!”辰王妃也慌了,叠声让身边的侍从去找护卫,自己往存善堂里跑。余下的奴才合力推上门躲进堂内。

    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和方才那个趾高气昂的泼妇判若两人。

    宜尔矮身,搀扶柳孟棠。

    柳孟棠握着宜尔的手腕,勉强站起身。

    在冷雨里泡了快一个时辰了,站起来那刹那,柳孟棠眼前都是昏暗的。

    “小心。”宜尔见她有些踉跄,忙护住。

    又是这个温暖的怀抱,柳孟棠鼻尖发酸。

    她好想大哭一场,好像找个能容纳她的地方倾诉自己这悲凄的半生。

    宜尔搂住柳孟棠瘦削的肩膀,心也发了沉

    ——太纤瘦了,太病弱了。

    也不怪辰王妃妒忌。

    柳孟棠样貌和气质确实太出挑了。

    被掌嘴,淋了场大雨,旁人只会狼狈到让人心生嫌恶,而到了柳孟棠这,她身上那倔强破碎的美感却越发明显了。

    她似是悬崖上的一支花,在风雨中飘摇,下一刻就会被风吹走,被雨打散。

    宜尔在心中叹息。

    她搂着柳孟棠的肩,将大片伞遮在她头顶:“能站稳吗?”

    柳孟棠微微颔首。

    “随我到长檐下去。”宜尔托住她,尝试前行。

    老太妃其实一直在观望,见门外生了变故,忙拄杖出来,辰王妃正好窜到她这里。

    “你慌什么?”老太妃蹙眉。

    见辰王妃语无伦次,婢女替她答了话:“回太妃话,门外来了个妖道,出手伤人,亲卫队还未到,王妃只得奔入内。”

    “妖道?”老太妃眉头拧得更紧了。

    辰王妃忙向婢女使眼色。

    本朝崇道,老太妃的夫君,开国的高祖皇帝在打天下时就曾为道士所救。老太妃本人也是极其崇道的,婢女这么说话显然惹得她不快。

    “母亲,那人身份存疑,打扮也不似普通道士,是个江湖骗子也说不准。”辰王妃解释道。

    “怎么个奇怪法?”老太妃问。

    “寻常道士佩着桃木剑,她佩汉剑;寻常道士着道袍,她打扮的倒像是书生……”辰王妃努力搜刮肚中词语,“瞧着更像是女道士,又有些像书生,行为间又像是习武的……”

    “江湖术士!”婢女小声提醒道。

    “对,就是江湖术士!”辰王妃总结道。

    老太妃往堂外走:“容老朽亲自去会会。”

    彼时宜尔正将柳孟棠扶至长檐下,娟儿也从地上爬起,扑过来查看柳孟棠的伤势。

    穿着蓑衣的亲卫队的侍卫赶到,本想大显身手,一见“乱贼”是宜尔,全都蔫巴了。他们站在萧墙边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道长,您怎么在此?”那日侍奉辰王爷的随从忙上前,谄笑着作了个揖。

    宜尔并不说话,她偏首望向朱门,等着里边的人出来。

    柳孟棠气息微弱,她几番想立直,几番失败,现下只能靠在宜尔身边,冻得嘴唇泛白。

    “冷?”宜尔问她。

    柳孟棠摇头。

    宜尔将自己的玄色氅衣褪下,裹到柳孟棠身上。

    氅衣上还有宜尔的余温,柳孟棠揪着对襟,心中五味杂陈。

    “多谢道长。”柳孟棠颤声道。

    宜尔白色的行衣上沾染了柳孟棠身上的水渍不复从前的平整。宜尔不甚在意,她将伞递给了娟儿。

    “娟儿,劳烦你将她送回厢房。”

    娟儿接了宜尔的伞,眼神里充满感激。她扶着柳孟棠往回走,檐下的侍卫用不着宜尔发话便自发让出条道路。

    老太妃赶到时见到了这样一副奇景——

    一个身着白色行衣的女道士挎着汉剑,负手立于檐下,檐外整整齐齐立着穿着蓑衣的辰王府侍卫。

    这场景,瞧着不像是侍卫拿妖道,倒像是道士带着侍卫擒他们。

    老太妃细细打量宜尔,觉得她和辰王妃口中的“江湖术士”相距甚远。

    宜尔长身玉立,淡漠地望着他们。

    “这是?”老太妃觉得她不似凡俗之人。

    “五台山玉清观,羽士寒山。”宜尔作了个揖,“太妃,无量寿。”

    老太妃怔愣了片刻,回了个礼:“道长,无量福。”

    那日柳孟棠到辰王府,宜尔并未变装,众人只把她当作了柳孟棠的侍女。

    宜尔换了行衣,挥挥广袖,颇有仙风道骨,老太妃被她唬住了。

    跟着辰王爷的侍从一溜烟上前,向老太妃解释。

    “您有所不知。那日王爷回府,路遇山贼,正是这位道长出手相救才解了燃眉之急。”侍从道,“道长剑术高超,为人颇有魄力,王爷亲口说,要将道长请入王府奉为座上宾。”

    老太妃的视线落在辰王妃身上,变了又变。

    “即便是王爷的座上宾,也毫无理由干涉本宫处置妾室。”辰王妃出声为自己辩解。

    “王妃何曾把柳姑娘当作辰王妾室?”

    宜尔看向她,带着霜寒的眼眸看的辰王妃牙关打颤。

    “倘若真如王妃所言,柳氏真有过错,也得等辰王苏醒一同商置处理吧。”

    “柳氏固然有错,但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罚奉几月便可了。”老太妃终于发话,“你这般在存善堂前大动干戈,倒是扰了王爷清净。”

    “母亲!”

    辰王妃出身娇贵,在府中撒泼老太妃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少像现在这般说话。

    “这倒不是柳姑娘的过错。”宜尔打断了她们,视线落在辰王妃身上。

    王妃善妒是京中人尽皆知的事情,老太妃自然知道,她追随着宜尔的视线,也看向了辰王妃。

    “你盯着本宫做什么?”辰王妃拧着眉毛看向宜尔。

    宜尔面色如常,还是瞧着她。

    “王爷这病来势凶猛。”宜尔平静道,“太妃可觉突然。”

    老太妃沉声道:“道长可有医治方法?”

    “太妃可信天道之说?”宜尔淡淡道。

    老太妃梗住了。

    “天道承负,因果不虚。”宜尔顿了顿,“万事皆有因果。”

    “辰王此病,来势突然,却也是有迹可循。”

    宜尔话音刚落,辰王妃的脸色就变了。她搅着帕子,左顾右盼。

    宜尔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她的动作。

    “依道长所见,底下该如何?”老太妃略有思索,瞧着宜尔眼睛都带了几分敬畏。

    宜尔望了下天,故作玄虚道:“还需些时日,容我查探清楚。”

    辰王妃更焦急了,她将帕子塞到侍女手中,面色不善地盯着宜尔。

    老太妃欣喜道:“不知道长近日居于何处?”

    “贵府西厢。”宜尔答。

    “怎能让贵客居于西厢?”老太妃用训斥奴才,“这就将道长请去东阁!”

    几个弓着腰的侍从连忙应承。

    “不必了。”宜尔微微一笑,“症结就在西厢。”

    “西厢阴森之气已经隐隐约约蔓到存善堂了。”

    辰王妃神色又变了变,她拉了婢女,凑近了耳语。

    *

    宜尔要回西厢,刚走到照壁那,突然冒出个婢女将她拦住。

    “道长,这是王妃特地嘱咐的,请您务必收下。”婢女小声说。

    宜尔感到好笑,心中暗道,这辰王妃滑跪未免太快了些。

    “王妃这是何意。”宜尔维持着疏离,不咸不淡道。

    婢女将伞硬塞到宜尔手中,不容宜尔推脱。

    宜尔觉得这伞分量有些不对劲。

    “这是王妃的一片心意。”婢女垂着脑袋,“请道长不要为难我这个做奴才的。”

    说完,婢女转身就跑。

    宜尔撑开伞,手中落了只布袋,分量有些沉。

    她打开,瞧见了里边的东西——白花花的官银。

    宜尔掂了掂,估摸了数目。

    这辰王妃和辰王果真是夫妻两个,一个赛一个抠门,想要捂嘴也舍不得花几个钱。

    宜尔食指和拇指微捻布袋,银两就从掌中消失,掉进乾坤袋里了。

    不远处,侍女快步走到辰王妃跟前汇报方才的情况。

    “怎么样,收了么”

    “回王妃话,收了。”

    “我就知道这些个江湖术士的德行,‘天下乌鸦一般黑’!”辰王妃搅着手帕愤愤道。

    回西厢不久,柳孟棠就高烧昏迷了。

    娟儿给她擦汗冷敷,还是无一点要退烧的迹象。

    “姨娘!”娟儿轻推柳孟棠,“柳姨娘!”

    柳孟棠面色惨白,已显出枯败之色,脸颊那块被掌掴的痕迹消散了些,但还是有些肿。

    柳孟棠名义上是辰王的妾室,可辰王回府后还未来得及封个什么阶品就病重了。辰王妃乘机发难,撤走了西厢所有的奴才。眼下她身边只剩娟儿一个。

    娟儿脱不开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姨娘你再撑一撑,奴婢这就去请府医!”娟儿一狠心,跨出门槛。

    宜尔到时厢房里只剩柳孟棠一人。

    此时的柳孟棠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梦魇。

    梦里她置身火场,耳边有木材燃烧的爆裂声,鼻尖有毛皮燃烧的焦糊味,脸庞有烈火逼近的灼热感。她的眼睛不知被什么糊住了,怎么也睁不开。

    柳孟棠拼命用衣袖擦拭着,终于能勉强看清眼前的场景。

    素色的衣袖上满是血渍,方才糊住她眼睛的正是自己额角流下的血。

    她想站起身,却发现自己完全使不出力气。

    喉咙里充满了甜腥味,呼救时那腥锈味让柳孟棠干呕不止。

    “救我……救我……”柳孟棠嘴唇翕动。

    画面的最后,烧毁的朱门外立着的人缓缓上前。

    柳孟棠只能瞧见黑色的影子,她身手,想要揪住他的衣角。

    “救我,救救我……”柳孟棠艰难道。

    那人却提起剑挥,挥了下来。

    她如坠深窟,心脏飞速下沉,那瞬的痛感无法真实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醒来。”

    一道渺远的声音穿过熊熊燃烧的烈火传来,似乎还沾染了凛冽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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