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忆江南
云芝见太后想细看看那绣品，忙不迭地使人拿了老太太素日用的玳瑁眼镜过来，再命人将绣画移近些，又吩咐开窗透进光线，好让她能看得更真切。
老太太戴上眼镜，眯起眼睛，视线在一幅幅绣画上流转。
在细密的绣布上，重重宫殿中，妇人心满意足地怀抱着娇儿，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满家灯火中，夫妻含笑劝对方饮下一杯甜酒；又有一群无忧无虑的少女，抱着刚采来的莲蓬在槐荫下消暑……虽然绣布上的人物五官各异，表情不同，但那种人世间的快乐却是相同的，温暖而真实。
她在深宫中度过了这么多年，能够外出巡游的机会寥寥无几，而这些生动的画面，恐怕也只能在绣布上得以一见了。
每一幅画都仿佛是一个故事，每一个细节都让她仿佛回到了那个风华正茂的年代。
多年前，她曾带着刚学会走路的皇儿，跟随先皇南下江南巡游。
那时，她刚刚生下皇儿，被封为皇后，母家的子侄们也都各有所成，皇上对她的宠爱更是从未有过半分动摇。每当皇儿在她膝下欢笑嬉戏，她的心中都充满了初为人母的喜悦与满足。
风华正茂，荣耀无双。
那是她一生中最得意风光、最欢喜圆满的日子。
她细细地欣赏完每一幅作品，心中还有些不舍，当她收回目光时，才发现自己的眼角已经湿润了。
她很想找人聊一聊那些如日光般明亮灼热的回忆，然而环顾四周，却发现身边的人走的走，死的死，竟然没有几个能够和她一起回忆过去的人了。
说起来，只有早年就陪着先皇的江老公公，还能和自己说上几句了。
太后摘下眼镜，抚过成潮湿的眼角，却忍不住笑骂道：“这个老滑头，老了老了，还是这么精明。人不来，却用这绣品把心里话带到了，果真比别人多一万个心眼子！”
江老总管人没走远，正等着太后的传唤。
共同陪在先帝身边几十年，他知道太后的脾气，也知道她的手段。
人老位尊，对于太后而言，普天之下的珍宝都是看腻了的。
如今能打动她的，只有昔年回忆中的一点子温情了。
正如江老总管所料想的那样，太后果然宣了他进去说话。
当年，在先皇身边，他们两人是最得力的助手，共同陪伴着先皇度过了数十年的岁月。
而今，太后想要找人说说旧日的话儿，自然第一个想到了他。
两人坐在寿宁宫的凉榻上，谈起了当年在江南的趣事，谈起了先皇的种种喜好，不时地开怀大笑。
直到掌灯时分，江老总管见老太太心情舒畅，才寻着空档，颤颤巍巍地跪下，声音略带颤抖向太后求那个期望已久的恩典。
“娘娘，奴才老了。近来，心里总想着当年和先皇、娘娘一起下江南的日子。那时先皇曾说，若是能在江南住上几年，真是神仙过的日子。现在先皇已经去做神仙了，请娘娘允许奴才去江南养老，学学伺候神仙的法子，等着日后去了天上，再去侍奉先皇啊！”
太后刚从年轻时候的记忆中回过神来，看着老总管略显佝偻的背影，心中不禁感慨万分。
这个和自己一样老的人，也即将走到生命的暮年，他们的青春和回忆，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远去了。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哀家还记得，先皇是在新吴说的这句话。既然如此，那你便去新吴养老吧。”
江老总管听到太后的话，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忙叩首谢恩。
“奴才叩谢太后娘娘恩典！”
借着这组巧夺天工的绣品，江老总管如愿去了江南，给自己求来了近三十年的安稳晚年，最终在新吴寿终正寝，享年近九旬，这是后话。
此时，江老总管正坐在顾家的厅堂之上，不同于往日的忧思郁结，因为养老之事已定，面上一派风清气朗，神采奕奕，含笑询问着亨老太太是否康健。
亨老太太和江老总管原是故交，年轻时打过不少交道，虽然多年不见，到底有些老交情在。
沈三奶奶按照规矩派人去请卫二奶奶，丫鬟回说卫二奶奶又去京中娘家小住。
沈三奶奶听了，便独自过来，坐在一旁，陪着说话。
几句寒暄过后，江老总管瞅着亨老太太也是华发满头，感慨了一番，终于提到了此次来访的正事。
“说起来，咱家能去新吴和贵府做个邻居，还多亏了府上那位最巧手的绣娘啊！”
亨老太太闻言，心中有些疑惑，暗自忖度，原以为这老太监是临走前来找老相识打一道秋风，好做养老之用，不过是银子的事情。
今日坐了半天，却说了这个话，一时倒不知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老太太忙问道：“公公说的是谁，怎么有这个机缘入了您的眼？”
江老总管呵呵一笑，说道：“就是上次皇太子生辰礼竞选，那位独占鳌头的绣娘，难道老太太还不知道是谁？”
老太太年纪大了，又刚回府，众人也未敢把前些天的笑话说给她老人家听，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正要去问身边的管事。
沈三奶奶听见，早就起了身，满脸含笑道：“怎么不知道，原是我家的凤娘乔姑娘得了头名，原来是在您老人家过的手，顾家上下都得念着您的恩情呢。”
沈三奶奶心想，上次贡品竞选，乔绮袖因着自己得了头名，尾巴都要翘上了天，又惹得好一场热闹，绣院里当笑话似得传的人尽皆知，自己想不知道都难。
原以为她是当不上大台面，谁知竟然在老总管跟前得了脸，有了这样的体面。
老总管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原来是贵府的绣娘，难怪有这么巧夺天工的手艺。咱家把那件绝顶的绣品献给了太后娘娘，才有了这样的大恩典啊！”
众人听了，皆是一惊——当今圣上以仁孝治天下，若是乔绮袖得了太后娘娘的青眼，那顾家也不愁没有出头之日了！
老总管笑道：“今日前来，不知老朽有没有这个机缘，能不能见一见这位凤娘？”
他对于这位绣娘颇为好奇，想要亲自见一见这位能让太后夸赞不已的巧手之人。
老太太闻言，又惊又喜，却知道这里面的轻重，忙让人去请乔绮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