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明福巷
八月十七日，明福巷中。
按照晴雯的嘱托，绢娘在归家前煮好了茶水，又和晴雯一起收拾桌椅，洒扫庭院，直到收拾妥当，方才回家去了。
月亮已经不如中秋那日的满月圆润，风中已经有了细微的寒意。
晴雯点了一支辟寒香，掩紧了自己身上的外衣，托腮斜倚在茶桌前，百无聊赖地抚弄自己手中的茶杯，等着自己将至未至的客人。
半炷香后，一辆马车稳稳停在小院门口。
贾芸从车前跳了下来，看着巷内左右无人，方才掀起青布轿帘，请里面的人下车。
下来的人一位清秀的女孩儿。容长脸面，细巧身材，挽着一头黑鬒鬒的云发，身着葱黄绫子坎肩，翡翠撒花夹袄，白绫细褶儿裙，显得俏丽又干净。
正是林红玉。
自从跟了琏二奶奶，红玉跟着出来进去见了不少世面，衣着也比在怡红院的时候更为光鲜。
晴雯听见门外的响动，忙起身迎了出去，接了两人进来，坐下吃茶叙话。
原来，贾芸前两日曾对晴雯说过，红玉要来见自己一面，只是月初是贾母的生日，连日里大摆宴席宴请宾客，到了月中，荣国府里主子们要过中秋、庆团圆，府中四下里都离不开人，尤其是王熙凤手下的人，自七月底便开始忙乱，整日没个清净处，直到节后才略有些松闲时间。
今日，红玉抽了个空档，只说要家去看看，向平儿姑娘告了假。
府中的家生丫鬟，父母在外边大多另有房子居住。每过十天半月的，姑娘们要回家看看，也是常事。
平儿自然知道近来大节下忙乱累人，见今日无事，便答允了下来了。
红玉这才有这半日的空档，掐准时间过来一叙。
两人落座后，贾芸与红玉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晴雯亲自奉上了茶，瞧着眼前的一对男女，两人各坐一边，举止倒没那般亲昵，说话也和和气气，与其说是一对儿，倒更像是一对远方的表兄妹一般。
只是举止间流露出的默契和温柔，却令人羡慕，眼波交汇处，四下满是柔情。
晴雯猜得没错，两人确为有真情之人，并非平素孟浪之辈。
一位是府里旁支的小爷，一位是管事家中的姑娘，两人是一样的机敏聪慧，倒也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这么远的路，难为你们还想着过来。”晴雯笑道，“近日多承芸二爷美意，应该是我登门去道谢才是。”
红玉听了这话，忙起身接了茶，浅笑吟吟。
“晴雯姐姐，若说起来恩德，我们万死也不能再报，姐姐又何必说这些话。”
红玉携了晴雯的手，一起坐下说话。
“今日过来，倒也不是为了闲话，实在是有一件要紧事，得请姐姐的示下。”
晴雯有些不解，红玉娓娓道来，原来是芳官的事情。
芳官是贾府买来的十二个小戏子之一，原来自幼跟着戏班学戏唱戏，上无父母教导，下无兄弟牵绊，是祸也是福，倒是过得松松快快。
数月前，贾府原本许他们出府，或投亲靠友，或自谋出路，原是祖宗手里施恩的先例，可是芳官当时只觉得自己无亲无故，丝毫未想过出府之事。
前些日子，晴雯赎身出府，自谋生路，别人只是觉得诧异，芳官倒是好好痛哭了几场。
大家知道她素来与晴雯亲厚，用言语开解了几日，倒也渐渐止住了，每日只是怔怔的出神。
谁也想不到，没过几日，芳官托人央告了平儿姑娘，只说自己要出府。
芳官宝玉房里的丫鬟，平儿怎么敢擅自做主，忙将此事告诉了琏二奶奶。
凤姐也觉得奇了，宝玉屋里的丫鬟，素来是千争万抢的好位子，袭人也就罢了，听说是王夫人盛怒之下赶出去的，怎么晴雯、芳官等人，素来是清净无事的，将来八成有个好前程，倒个个都愿意出去？
听了这话，晴雯没说话，只在心中冷哼一声。
上一世，宝玉屋里倒是没人愿意出去，只是留下来的人，也难免被磋磨得不成样子。
晴雯被赶，芳官出家，个顶个的都是“好前程”。
芳官出府之事，琏二奶奶倒是一口答应了，即刻吩咐下去，一应按规矩办理。
原是有几桩缘故。
一是府里曾有言在先，允诺梨香院的小戏子出府。
二是府里开销庞大，凤姐乐得找到由头，裁剪掉冗杂的下人。
三是宝玉房里丫鬟的职位紧缺，若是一时空了出来，有些有权势有心机的下人，少不得给二奶奶巴结送礼，只求把自己家的年轻女孩儿送进去当差。
随后，王熙凤放出话去，只说宝玉房里缺两个人，乐得看她们斗得像乌眼鸡一样，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等众人的礼收的差不多了，王熙凤挑了个空档，去回明了王夫人，说是宝玉缺了两个丫头，自己又不好做主，只请太太发话。王夫人在府中另挑了两个机灵丫鬟，原本在别处当不紧要的差事，现调到宝玉的怡红院，顶了晴雯和芳官的空缺。
至于袭人的位置，本来就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倒也不必添减，只让麝月顶了缺就是了。
众人见送礼也落了空，无不唉声叹气，见是王夫人发了话，倒也无话可说。
晴雯听了这些话，沉吟片刻。
“我倒没想到，这小丫头竟有这样的志向，往日知道她娇纵任性，连二爷也奈何不得。后来虽说收了性子，也是点火就着的人。”
红玉轻叹：“正是在这话呢！因着都是从怡红院出来的情分，我私下里多嘴，问了问她将来的打算，她竟然有一番谋略。”
她看着红玉：“这话怎么说？她今年最多不过十五岁，又能有什么谋略？”
晴雯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若论起来，她也是顶顶伶俐的，只是京城里哪有这么好安身的去处，若是没个亲友，只怕无处投奔，岂不白耽误了自己？”
红玉抚掌而笑，说：“人人都说芳官伶俐，我倒觉得是个有点傻气的孩子。我只问她将来的打算，她说，她要来投奔晴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