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赎身路
贾母说完，闭上了眼，神色略显哀伤。
原本，家里管理丫头的事情，贾母早就撒手不管了，一直由王熙凤打理。
这次，晴雯伤了她一片好心，即便答应许她出府，也不想再过多过问。
贾母想了想，吩咐鸳鸯：“纵然不做姨娘，晴雯毕竟是宝玉屋里的人，凤儿虽然管家，倒也不好打发小叔子的丫头。你去吩咐太太吧，说是我的话，既然晴雯不想做宝玉的姨娘，就许她出府，按府里的章程办吧。”
晴雯听了，内心一片暖流，在胸口激荡不已，两行热泪沿着腮边滚滚而流。
她跪在厅堂中央，再三磕头叩谢。
“老太太，晴雯这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贾母叹息一声，从晴雯俏丽动人的脸颊上移开不舍的目光，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让人们都出去。
自复生以来，自己筹划多时的出府之事，终于即将实现了。
王夫人刚回房不久，还在盘算着老太太的吩咐，这会儿又听见鸳鸯传来的话，先是一惊——刚刚才说定宝玉姨娘的事情，竟然有了转折。
又是一喜——自己原本就不喜欢晴雯，几次三番想办法撵走她，总是不能如愿。本以为她会死皮赖脸地留在宝玉房里，挣一个姨娘的名分，没想到现在竟然自请出府。这次，算是老太太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最后，她还有些微微的怒气——这刁钻的丫头，竟然舍得离开自己千尊万贵的宝玉，看来多少有些不知好歹。果然，有着这样美貌的姑娘，就是难免眼大心空。
“听林之孝家的说，你原是签了死契的丫鬟。”
管家娘子林之孝家的进来回话，晴雯紧跟在后边进来行礼，王夫人又开始在鼻子里出气。
“哼！素来，签了死契的丫头，到死也不能赎身，原是世世代代都卖给了主人，即便生儿育女，也是世代为奴，若不如此，哪来的这么些家生的奴才丫头。”
的确如此，林红玉、金鸳鸯都是家生子，皆因为在父母辈上就卖身入府，几十年前就签了死契，所以一生下来，她们就是荣国府的奴才。
晴雯低头不语，死契这道难关在她的筹算之内，心里倒不惊慌。
虽说贾母因为生气撒手不管，通通交代给王夫人处理，但她金口玉言，既然说了让晴雯出府，自己就算是拿到了一道免死金牌。
死契，这最难迈过去的一关，已经难不倒她了。
何况，王夫人巴不得她早点走呢。
果然，王夫人略一停顿，又开了口。
“既然是老太太开恩，给了你这个天大的脸面，那你就去给家里人带个信，明日过来签了契约，交了钱，赎了身子，走就是了。”
“回太太，我的爹娘早就没了，也没有兄弟姐妹，原是孤身一人。”晴雯回答，语音沉静。
她在幼年的记忆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没爹没娘，是跟着拐子讨饭为生，到了七八岁的时候，才被赖嬷嬷买进来府里。
“放你娘的屁！你还打量我不记得？那厨房做活里的吴贵，不就是你的哥哥？”
王夫人猛地一拍桌子，怒气更盛。
曾经，她要把晴雯指给李嬷嬷家的老二，就是吴贵家媳妇出面答应的。因为那场惨烈的命案，她至今记忆犹新。
“回太太，他原是我的舅舅家的表哥，并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明日出府，我自己赎身，自己画押就行了。”
自己赎身钱早就备好了，晴雯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旁边，站在一旁伺候的林之孝家的开了口。
“晴姑娘毕竟是年纪小，不晓得事。按照我朝律法，奴仆赎身，必须有家里的长辈亲人过来领着，去衙门去了奴籍，办理户籍，才算得了清白的身份。”
“若是无父无母的男子赎身，办个单门单户，也不妨事。若是女子，但凡家里有个男人，无论是亲生的父兄，还是远房的表叔表哥，哪怕是只有一位刚满月的远房侄子，也得落到他的户下。”
因为自家女儿林红玉曾说，自己曾经得了晴雯的助力，才有机会跟着琏二奶奶，得了好些体面，林之孝家的就忍不住开口，想帮晴雯一把。
“所以说，晴姑娘若是赎身出府，必须得让多……让吴贵，前来签字画押，交了赎金，把自己的户籍落在他的名下。”
她看着晴雯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小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就多说了一嘴，给晴雯提个醒儿。
“一旦落在表哥名下，自己的性命和财产就都归他管。或者许配嫁人，或者再次发卖为奴，也有打发出去做工的，所得的财物不管多少，都会进他的腰包，所谓的生杀予夺，就看他的心情。”
林之孝家的口中说是“出去做工”，其实心里清楚，一些赎身的女孩子，被某些狠舅奸兄发卖到窑子妓院的，也不在少数。
王夫人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嫌林之孝家的废话太多，她就赶紧闭了嘴。
晴雯听着，只觉得口舌发干，头脑胀痛，心中涌起了无限酸楚。
自己只想着出府谋生，却从来不知道这道赎身落户的流程。
王夫人忖度着，今日是宝玉去庙里还愿，说是到明日晚上才回家来，自己得赶在他回来之前彻底了结这件事，不给这个狐媚子纠缠爷们的机会。
“既然是老太太开了恩，就给你一日时间。明日正午，若是没人过来签字认领，或是拿不出来赎身的银子……哼，京中有的是人牙子。”
她又上下打量了晴雯一眼，明明不施粉黛，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却明眸如水，平白又添上了几分娇柔的动人。
果然是个勾人狐媚子。
“滚出去吧，我就看不上这浪样！”
晴雯抬起头，直视着这个素来口出恶言的妇人，硬是把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咽了回去。
就算自己是块金元宝，也有被屎壳郎看不上的时候。
那个多浑虫表哥，会愿意为自己赎身吗？
她自幼孤苦，孑然一身，偏生有这样一个扶不上墙的表哥。
像多浑虫那样嗜酒如命的人，平生只想多得几个酒钱，喝得烂醉就啥也不管了，就连多年的媳妇被奸人所杀，也不过拿了赔钱，就不管不问了。晴雯这个疏离的表妹，又能指望得到他多少看顾？
上辈子，自己性命垂危，他宁可拿钱打酒，都不愿意给自己请个大夫。
今生，自己拼命攒够了赎身的钱，在暗流涌动的怡红院明哲保身，又冒死向老太太求情赎身，最终，却要又落在他的手上？
或嫁，或卖，竟不由自己半分。
只因为他是个男的，多了那点子东西，就能把女孩子的命，像蚂蚁一样捏在手心。
晴雯万万没想到，这条赎身之路，自己走了九十九步，却要栽给了这个烂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