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都算什么事
夜深霜重的那个月光下,静秀对姥姥说了重话,脸色非常难看,沉郁的比月下树影还要黑浓三分。叫豆豆看,就如锅底灰似的黑沉——不是说静秀肤色黑,真的就是气压很低很低,似那黑云层掺进惨白的云层里头!唐豆豆在一旁捏着衣角,想帮姥姥说一句,又觉得妈妈极为正确,只好静默在姥姥床前当个木头人。
“你要知道啊,咳——秀,村婆婆救过你的命呢,很是厉害的……咳……咳……咱们要信人家,心诚则灵的!咳——咳——”
“妈,你是信了,都快个把月了,你倒是信出个结果来!哼,要是再喝那劳什子香灰茶,我……我……我就不搁家里待了,省得你看我唱反调闹心,我带豆豆去城里,不碍着你眼,你和村婆婆搭伙过日子吧!”说完静秀把药和水杯重重地放在暗红色油漆刷过的榆木床沿上,站起来扭身出了房门,一屁股坐在冷硬的门槛上头,靠着冷冰冰的石头门框望着冷冷的月,一言不发,泪流满面。
“我,我也没说啥……这脾气……”姥姥赧赧一笑,“豆啊,你说是吧?”
“姥姥,您还是吃药吧,那啥香灰其实就是灶头的草木灰差不多。不,我还问过何老师,他说还不如草木灰,香灰里头有啥钾什么的,对人体有害,你是中毒了!”唐豆豆像个小书生,一脸严肃地看着姥姥,满眼不赞成。
“不……不……会吧,老辈传下来的方法,更何况这是菩萨面前讨来的仙茶,小孩子可不兴乱说话!菩萨莫怪哈,童言无忌……阿弥陀佛!”姥姥合十,靠着雕花床头的身子弯腰驼背地拜了不下十回!
“好了,姥姥,您都说何老师有才,是高材生,懂得多,您就听听吧。妈妈和我都担心死了,您再不吃药,万一……”说着,唐豆豆的豆子吧嗒吧嗒地直线往下掉,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低头擦泪水。
“噢——咳……豆子,姥姥听话哈,你别哭,姥姥还要看你考状元,长大娶媳妇,还得给我生娃儿带呢哈!咳……咳……”
姥姥见豆豆的泪水似珍珠断了线,还啪嗒啪嗒地掉个不停,慌张不已。她也知道这么些天,因为自己的事静秀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而豆豆每次上学前都要摸一摸自己的额头,放学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自己……想到这,姥姥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顺着孩子们又如何,药是来治病的,又不是害人的!治不好也吃不死人呐!
“姥姥现在就吃药,你别哭了哈,豆!”姥姥端起杯子咕噜一仰脖子,右手抓着的药粒被视死如归一般放进嘴里。只听咕嘟一下,吞进了肚子里!
“你看,姥姥吃了,真吃了,一颗没少!”
“哼,姥姥是骗子惯犯,床底下的药妈妈她可扫出来一大把!以后我就盯着你吃药,不吃药,我不和你说话!哼!”唐豆豆气鼓鼓地抓着杯子也出了房间。
“唐豆豆?唐豆豆?你睡了吗?”
“嘎嘎嘎……”
“咯咯咯……”
院子木桩门外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喊着唐豆豆。将兵四只听得熟悉声音,嘟囔了一声,挪了挪一下身子,继续沉睡。
月光并不明媚,似涂了一层塑料膜,加之树影婆娑,那在门外的小人肤色也黑咕隆咚的,叫泪水浸泡的双眼看不出是谁。
“谁呀?”静秀赶紧擦了擦泪水,撑起身子走过去问道。
“是我,婶婶,戴陈晨。”像是后头有恶鬼,戴陈晨声音很低很低,还时不时回头看。
“孩子,这么晚怎么过来了?”是啊,这么晚,都快十一点,家里的蜡烛都快点完一根呢。要不是今日大扫除一番,扫出豆豆姥姥的问题,家里也不至于这么晚还没睡!电光火石之间,静秀心念百转千回,她三步并作两步,赶紧扒开锁扣:“孩子,赶紧进来!”
说完,静秀轻轻抓起戴陈晨的右胳膊,“啊……嘶……”戴陈晨忍不住痛出声音。
“咋了,受伤了?怎么受伤了,身子怎么这么凉。豆豆——豆豆——打个手电筒过来。”说着就极为小心地牵着戴陈晨往微弱光芒的屋子走去。
即使,门框四四方方的光如米粒微芒。可那逆着光走来的唐豆豆,眼前迎着光牵着自己走去的婶婶都叫戴陈晨委屈又心酸,泪水不请自来,绵延而落。
“戴陈晨?你怎么了?”唐豆豆的电筒光落在鼻青脸肿的戴陈晨那,他瞬间惊讶地尖叫起来。静秀也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怎么了,快进家里去,豆,照着点门槛。”
姥姥吃了药,本已疲倦的精神听到动静,勉强爬起来走到房门口,不想却看到戴陈晨一脸伤痕,心疼不已,惊恐不已:“这是咋了?娃儿?”
静秀二话不说,轻轻卷起戴陈晨的袖子,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发酸!这手臂哪有一块原来的样子,青一块紫一块密布在瘦弱的白皙细长的胳膊上。这孩子原先多白嫩的娃儿,多精致的模样,如今手背乌黑,脸庞黝黑,这都不算什么。此刻,这孩子单薄的身子因为疼痛忍不住哆嗦,再看,一边脸肿得老高,一边脸长长的鞭痕血迹还往外渗出——
“天杀的,是不是你爸又发酒疯了?”姥姥颤颤巍巍地捧起戴陈晨的脸蛋,像捧珍贵又易碎的瓷器那样小心,轻轻地对着血迹吹气,想给戴陈晨减轻一丝丝疼痛。
“奶奶,不痛。”
这句话让静秀更忍不住,泪水奔涌出眶:“好孩子,苦了你!”说罢,她转过身去揩去泪水,跑到八仙桌上的长几那儿,快速地翻出碘伏和棉签,转身熟练又轻柔地给戴陈晨清理起伤口。
唐豆豆双拳紧握,内心已翻江倒海,他仿佛看到酒醉归来的唐爸爸,踹开门,外头的不顺心带回来对静秀妈妈拳打脚踢……如今,不是明亮的商品房,而是这黑魆魆的低矮瓦房,虽远离了各种追逐攀比,却依旧没有逃离那些魔鬼的阴狠毒辣的爪牙!
唐豆豆看向戴陈晨身后的大门外,它像魔鬼的又黑又大的无底深渊,正张着嘴要将所有善良又无力挣扎的人一股脑地吞进去,它还要把滚烫的岩浆当酸楚的胃液,像消化食物那样把他身边想要爱护的人一一消解掉!
“戴陈晨,你要努力挣脱你爸,你别放牛了,他要卖掉就卖掉,你去城里洗碗端盘子……起码你是安全的。你还可以去找李乐彤,叫她指点你学习。我相信没有你爸的颐指气使,拳打脚踢,你会过得更好!”
唐豆豆注视着戴陈晨的双眼,一字一句地恳切说道。静秀直起身子,拍了拍豆豆的肩膀:“我给你们铺床。”这是要给戴陈晨加一床被子,好让他们同学俩睡个温暖的觉吧!也许是怕唐豆豆碰到戴陈晨的伤口……
姥姥摸了摸戴陈晨的头,默默地走回房间,悄无声息地躺下,凝视着麻布蚊帐,微微叹息:“这都叫什么事儿!”
床上一条新被子被挤到了最里头独自冷静。两个小脑袋并排在枕头上,还互相用力地顶着。小手牵小手,在被窝里互相传递着热量、力量。
窗外的苦楝树早已掉光了叶子,唯有那些苦楝子像缩小版的黄番茄、微型的黄梨倒挂细柄端,随着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摆——苦苦地“楝楝不舍”……
他们,什么也没说,比风还要沉默!不知是他们要等着风睡着,还是风等不及他们睡着,当午夜的钟摆声敲响,他们才迷迷糊糊地和渐行渐息的风,一块悄然无声地沉进梦里去——一个无风无浪的梦里,他们是无忧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