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阿贵
晚上十点,柳如烟已经睡下了,我则在隔壁的房间里,盯着那个香炉,它也许是被她那只残疾的左手熄灭的。我苦苦思索了一个时辰,仍然没有答案。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如果柳如烟没有动过右手,香炉里的香几乎不可能意外熄灭。我知道,因为我试过。我推它,拍它,甚至还把它撞到椅子上,想要看看是不是能够把它撞翻。但都没有成功,无论柳如烟用左手做了什么,只要她的右手没有动,香炉里的香就不会熄灭。
现在,我看着香炉里那支正在缓缓燃烧的香,想要看看它会不会因为其他的原因而熄灭,而不是我正在想的那个原因。也许是香的质量不好,也许是香炉出了问题。也许只是一些随机发生的,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以后也不会再发生的事情。但我试了好几次,它都燃烧得很正常。
熄灭,重新点燃,熄灭,重新点燃。
我的思绪也在进行着类似的反复。
停止。
是柳如烟熄灭了那支香,我现在相信了。但她是怎么做到的?
回溯。
因为她也许比她表现出来的更加灵活。我以前也这么想过,当我发现书桌上的那张纸被人动过的时候。
继续。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柳如烟一直在装傻。
停止。
但我无法想象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柳如烟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屈辱,需要别人喂她吃饭,帮她更衣,帮她处理那些脏污的衣物,然后把她擦洗干净,再给她换上新的衣服。没有人会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回溯。
那书桌上那张消失的纸呢?还有我经常在房间里听到的脚步声呢?还有窗前的人影,以及门缝里的黑影呢?这些都是人为的,而且,我不相信是柳如烟姐姐的魂魄。
继续。
这意味着,唯一的解释就是,是柳如烟做的,她一直在骗我,也许,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在骗我。
停止。
不一定,也许柳如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在瘫痪的病人身上,他们的肌肉会突然痉挛,就像触电一样,不受控制地抽搐,就像我第一天晚上检查她的反应时发生的那样。也许,这就是她熄灭那支香的原因。
“咔嚓——”
我还在思考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轻响。
“砰——”
是柳如烟,我听到第二声响动的时候,想道。她下床了,又一次。
我匆匆忙忙地穿过房门,来到柳如烟的房间。房间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外面,海浪轻轻地拍打着悬崖。柳如烟似乎睡着了,她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下巴。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
一切正常。
“沙沙沙——”
我又听到了声音,这一次是脚步声,在走廊的地毯上轻轻地摩擦。我走到房门口,透过门缝,看到王妈妈从门前经过。一个穿着白色寝衣的模糊身影,手里拿着一把——
是鸟铳吗?
当王妈妈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我的时候,我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她手里拿着一把鸟铳,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前方。
“他们在外面,”她说。
“谁?”
“那些好事之徒,他们整天都在门口徘徊,要么是他们,要么是城里来的那些人,他们翻过了院墙,现在正在院子里闲逛。”
王妈妈匆匆忙忙地朝着楼梯走去,我紧跟在她身后,不知道究竟是谁更加危险,是我们,还是那些闯入者?如果他们只是一群顽皮的少年,就像我小时候遇到的那些孩子一样,那他们也许只是好奇。但王妈妈手里有武器。
我们穿过厨房,来到走廊,透过窗户,我看到了那些人影。
一个黑影,从窗前闪过。
然后是第二个。
还有第三个。
王妈妈打开大门,走了出去,鸟铳的枪口指着前方。夜雾弥漫,薄雾笼罩着草坪。朦胧中,我又看到了两个黑影,这意味着,至少有五个人闯进了望心别业。他们都拿着灯笼,光束穿透薄雾,像一道道激光。
“如果你们识相,就赶紧滚出去!”王妈妈冲着他们喊道。
那些人四散奔逃,他们的脚步声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响起,手中的灯笼也跟着晃动起来。当他们跑到离宅子很远的地方时,其中一个人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我们,借着月光,我看到了他的脸。
“是柳如烟!”他喊道,然后,他又喊了一句。“杀人凶手!”
这就对了,他们肯定不是盗匪。
另一个人也停了下来,和他站在一起,喊道:“杀人凶手!”然后,其他人也跟着喊了起来,他们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在薄雾中飘荡。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带头的那个——显然是他们的头儿——在其他人停止叫喊之后,仍然继续喊着,并且在“杀人凶手”前面,加了两个字。
“蛇蝎心肠的杀人凶手!”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身体猛地一颤,就好像他是对着我喊的。
关于我的事情。
我越过王妈妈,冲进了寒冷的夜色中,我没有想过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想抓住那个带头的,狠狠地摇晃他,让他知道,我是无辜的。
看到我冲了过来,那个人转身就跑,他的鞋子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打滑,这给了我机会,让我能够在他跑远之前,抓住他。我猛地扑过去,抓住他的衣领,用力一扯。他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手里的灯笼也飞了出去,滚落到草丛里,光线忽明忽暗。我扑到他身上,把他压在身下,他显然被吓了一跳,而我比他更加震惊。
但更大的震惊还在后面。
那个被我压在身下的家伙,抬起头,看着我,说道:“阿洁?”
我不知道他究竟有多震惊,但我真的被吓到了。
是阿贵。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道。
我从他身上爬起来,坐在地上。“我在这里做工,你在这里做什么?”
“只是和朋友们玩玩,”阿贵一边说着,一边坐了起来。
“你年纪不小了吧,阿贵?”
“是啊,”他说,他咧嘴一笑,就像我之前在后门遇到他的时候一样。“但这不会伤害任何人。”
如果王妈妈开枪打死了他们其中一个,他就会改变主意了,我可不想让她得逞。像她那样的人,肯定很想扣动扳机。
“你真的在这里做工?”阿贵问道。“在忘心楼?”
我叹了口气,原来他们现在是这么称呼望心别业的。“没错。”
“你照顾的是谁?”
“你觉得是谁?”
阿贵眨了眨眼睛。“不会吧?她长什么样?”
“不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杀人凶手,”我说。
“好吧,对不起,”阿贵说,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家都这么说她。”
“他们错了。”
“那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很安静,”我回答道,这句话概括了一切,但又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我顺着长长的甬道,看向大门,阿贵其他的朋友都聚集在那里。至少,今晚大门是关着的,但这并不重要,阿贵的一个朋友正在帮其他人翻墙,站在墙头上的那个人,则伸手把他拉了上去。不管有没有大门,这都证明了,任何人都可以来到这里,杀害春花姑娘。
阿贵的一个朋友站在墙头上,冲着他喊道:“喂,你还来不来?”
“马上就来!”阿贵回应道。
“你们经常这样吗?”当他的朋友们消失在墙外之后,我问道。
“从书院毕业之后,就没有了,”阿贵说,对他来说,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我们几个喝了点酒,就决定过来看看,大家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你知道,关于那个死去的护工。”
“她怎么了?”我坐直了身体,我真的很好奇,镇上的人是怎么议论春花姑娘的死因的。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周捕头的说法。“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是柳如烟杀了她。”
当然了,我早该知道,不能相信那些流言蜚语。“这不可能。”
“为什么?”
“柳如烟之所以几十年没有露面,是有原因的,”我说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然后,我伸手把阿贵拉了起来。“她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甚至除了左手,什么都不能动,她根本不可能伤害任何人。”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她的护工,”我说。“我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
“我知道你觉得我很蠢,”阿贵说道,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愤怒,相反,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温柔的无奈,这让我重新审视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一直以为他不在乎我的想法,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我不知道。”我说。
他给了我一个悲伤的微笑。“没关系,我本来就很蠢,在很多事情上,都很蠢。但我认为,这有时候反而能够让我把事情看得更加清楚,而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总是想得太多。”
“像我?”我说,他认为我聪明,这让我感到高兴,而他认为我想得太多,则让我感到羞愧。
“我的意思是,有时候,事实反而会蒙蔽我们的双眼,”阿贵解释道。“当然,你是柳如烟的护工,你认为她不会伤害任何人。”
“因为她做不到。”
“你还是想太多了,”阿贵说。“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你,我,甚至柳如烟。想想我们,当初我们第一次……”
“够了,”我说,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
“好吧,我知道你母亲的事情,也知道大家是怎么议论你的,但我没有理会,我只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的喉咙哽咽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了。这些话从阿贵的嘴里说出来,让我意识到,父亲的沉默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应该是他对我说这些话,而不是那个因为我渴望得到关爱,才和我上床的人。
“谢谢,”我说。
“不用谢,”阿贵笑了笑,回答道。“但反过来说,有时候,直觉也会告诉你一些事情。所以,虽然柳如烟看起来很无害,但也许,和你一样,她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
阿贵显然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内心深处,竟然隐藏着如此深刻的思想。但还没等我夸奖他,他就一把搂住我的腰,把我拉近怀里,吻了我。
我推开他,担心王妈妈还在门口看着我们。
“我们不能这样,阿贵。”
“我只是想试试,”他说,露出了我熟悉的笑容。“我该走了,保重,阿洁,如果你改变主意了,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阿贵冲我眨了眨眼睛,然后跑到墙边,毫不费力地翻了过去。他站在墙头上,冲我行了一个滑稽的礼,然后,转身跳了下去,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转过身,看着望心别业,从这里看过去,它显得格外高大,格外阴森。当你身处其中,穿梭在那些沾满血迹的楼梯和倾斜的走廊里的时候,很容易忘记这一点。柳如烟也是这样,我还记得第一次走进她房间时,我的恐惧,她的名声在外。现在,我认识她了,她的名声虽然没有消失,但至少因为我的熟悉,而变得不再那么可怕了。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多亏了阿贵。
现在,我的直觉告诉我,我错了,我一开始以为,只有望心别业里的四个人,有可能把春花姑娘推下露台,但还有一个人。
第五个嫌疑人,一个可能性很小的嫌疑人。
但仍然是一个嫌疑人。
柳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