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识
我和那柳如烟的房间,就隔着一堵墙,这是我安置好行李才发现的。我头一个打开的,是我的药箱,是铁皮的,带锁,原先里面放的都是些丸药、散剂,治什么的都有。就因为没按规矩用这药箱,我才被医馆停了职,还被官府叫去问话。如今,箱子空了,我把它往床底下一塞,钥匙扔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接着就是我的衣服。箱笼打开,我伸手去开柜门,却不想一眼就望进了隔壁柳如烟的房间。只见王妈妈正站在那里。
我好奇,便走进柳如烟的房间。只见她歪歪扭扭地坐在轮椅上,这椅子看着有些年头了。
王妈妈给我讲着照顾柳如烟的习惯,她却像没听见似的,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我时不时地偷看她几眼,想看看她对周围发生的事有多少反应。有时,她像是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但有时,我又觉得她的目光锐利得很,仿佛把我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有一次,柳如烟的目光从窗外移开,落在我身上。她不想让我发现她在看我,所以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她的目光又回到了窗外。
“小姐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我问。
“乐趣?”王妈妈说,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个词似的,“小姐哪有什么乐趣,她就在屋里歇着。”
“一整天?”
我环顾四周,这房间虽然比我的大,但也十分沉闷,无论是空气还是摆设。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也不知多久没打开过了。一阵清风吹进来,或许能好些。好在屋里没有药味,这让我松了口气。我在那些弥漫着汗味、体味和腐臭味的房间里待得够久了。
至于家具,那就更别提了。除了多宝格和一张褪了色的罗汉床,对面墙边还有一个衣柜,角落里摆着一张书桌,一把和罗汉床配套的太师椅,还有几张放着琉璃灯的茶几。屋里的摆设繁琐而稚嫩,我猜这应该是柳如烟小时候的闺房,几十年都没变过。一个女人,一辈子都住在自己儿时的房间里,想想也真是奇怪。
床上堆满了枕头,每个枕头上都有一个人形的凹痕。一想到要整天躺在那里,无所事事,我就感到不寒而栗。
“总得有些她喜欢做的事吧?”我说,一边寻找房间里的铜镜。我照顾过的其他病人,大多喜欢铜镜,即使他们并不怎么看。
我发现书桌上没有铜镜,只有一套笔砚和宣纸。毛笔很旧了,一看就是几十年前的老物件了——但还能用。
“这是小姐用的?”我问。
王妈妈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毛笔。“她年轻的时候,想当个女先生,写写文章什么的。她妈妈知道后,就给她买了这套笔砚,想教她用。”
“那她学会了吗?”
“没有,”王妈妈说,“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我们也琢磨出了一套和她沟通的法子。让她敲左手,就能回答‘是’或‘否’的问题。敲一下表示‘否’,敲两下表示‘是’。虽然不是万能的,但目前为止还算好用。”
我再次弯曲我的左手,一想到只能用这只手与人交流,我就感到不安。
我又偷偷地看了柳如烟一眼,她又开始盯着我了。这一次,她没有掩饰,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至于照顾小姐的规矩,”王妈妈说,她特意强调了“规矩”二字,好像在暗示其他话题都不值一提,“晚膳酉时开始。当然,您喂完小姐后,可以和我们一起去饭厅用膳,不过大多数丫鬟都觉得,在这里陪着她一起吃更方便些。用完晚膳后,是第二个时辰的推拿时间,然后是小姐的沐浴时间。”
她打开衣柜旁边的一扇门,里面是一间铺着白色瓷砖的浴室,毛巾架下面的炭炉发出嘶嘶的响声,雕花浴桶旁边也有一个升降装置,洗手台的高度也正好可以让柳如烟坐着沐浴。
“小姐戌时准时就寝。如果她夜里需要帮助,就用这个呼叫铃铛叫你。”
王妈妈走到柳如烟床边,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只铜质铃铛。那铃铛虽小巧玲珑,却有着别样的古朴韵味。王妈妈轻轻一摇,清脆悦耳的铃声顿时在房间里回荡。透过敞开的房门,我看到床头柜上的木架子也随之微微颤动,仿佛在应和着铃铛的节奏。
“还有何事要问?”她问道。
“若有需要,我自会开口。”
“那是自然。”王妈妈说道,语气干涩得像秋日里的枯叶。“老身这就将小姐交托于你了,望你好生照料。”
她语气平淡,仿佛并不相信我能做到。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房间,墨绿色的裙裾在她身后轻轻摇摆。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身子微微晃了晃。我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宅子年久失修,地面不平罢了,但我心里清楚,真正的原因并非如此。
如今,只剩下我和柳如烟共处一室。
我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先前在铜镜中瞥见自己的身影时,我并未感到如此紧张,可如今四下无人,房间里的气氛仿佛都不一样了。周遭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或许是先前王妈妈在场,才将这股气息冲淡了些。如今她一走,我便真切地感受到了这股无形的压力,它带着些许电光火石的危险意味,以及一丝不祥的预兆。
这感觉让我害怕,也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许多年前,我还只是个孩子,那时父亲的身体还算硬朗,还能开口说话。有一回,我们父女俩在后院玩耍,一只蜜蜂突然落在了我的胳膊上。我还没来得及惊慌失措,父亲便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按住,不许我乱动。
“切莫害怕,小洁。”他低声说道,“它们能感知到你的恐惧,你越是害怕,它们就越是要蜇你。”
我强忍着恐惧,一动也不敢动,假装勇敢地看着那只蜜蜂在我胳膊上爬来爬去,越过我的脖子,最后停在了我的脸颊上。过了一会儿,它才终于飞走了,而我毫发无损。
如今,我走向柳如烟时,努力回想起当年那份无所畏惧的感觉。我微微倾斜着身子,以保持平衡,以免被这凹凸不平的地板晃倒。我查看了她腿上放置的香囊,里面的香料早已燃尽,想来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我轻轻地取下她耳边的玉坠,将它和香囊一同放在了黄花梨木的条案上。柳如烟见状,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得罪了。”我说道,“如今就剩我们二人,我想我们也该好好聊聊,让你对我多些了解才是。”
我在罗汉床边坐下,与柳如烟面对面。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一汪深潭,幽深莫测。除了令人不安的明亮之外,她的眼神中还透着一丝微妙的情绪,这或许便是她无法言语的后果。柳如烟只能依靠眼神来表达一切,如今,她的眼中闪烁着警惕的光芒,还夹杂着一丝犹豫不决,仿佛还在犹豫该如何面对我。
柳如烟,我与你感同身受。
“那么,柳小姐……”
我顿了顿,忽然觉得这称呼太过生硬。无论王妈妈怎么说,这称呼都太过正式了。况且,我一直觉得直呼其名能让人放松些,或许这就是王妈妈从不向旁人透露姓名缘故,这是一种彰显地位的手段。既然小姐已经如此难以亲近,我索性决定,在王妈妈不在的时候,便直呼她的名字。
“那么,如烟姐,”我重新开口道,“我先前已经介绍过,我姓柯名洁,是来此照顾你的起居,为你排忧解难的。”
我的话语戛然而止。
我又一次意识到了现实的残酷。
我之前照顾的病人,都能自己用膳,或是有人搀扶着行走,他们也都能开口说话,告诉我他们的需求。可柳如烟只能勉强动用左手,除了敲击那枚铃铛,我不知道她还能做些什么。
“不如我们先试试王妈妈说的那套传讯方式吧。”我提议道,“你可愿意一试?”
柳如烟缓缓地弯曲左手的手指,做了个握拳的动作,然后轻轻地用指关节敲击着轮椅的扶手,一下,两下,这便是“愿意”的意思。
“很好。”我说道,“现在,让我为你诊治一番。”
我打开药箱,开始为柳如烟诊脉。她的脉象略有不稳,但并无大碍,心跳也还算平稳,与她这年纪和身体状况相符。我测试了她的反应,她的四肢都还算灵活,右臂反应正常——瘫痪并不意味着身体无法做出反应——双腿也并无异样,只是因为患过消渇症,双腿无力,无法行走。至于她的左臂,反应与七八十岁老妪无异。
唯一让我担忧的是,柳如烟左臂内侧有一块淤青,颜色已经开始变淡。淤青的面积很小,只是一抹淡淡的紫色,周围泛着黄色,看起来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可是撞到了什么?”
柳如烟敲击了两下扶手,表示“是”。
“可还疼?”
这一次,她只是轻轻地敲了一下,表示“不疼”。
“若是疼痛,定要告诉我。现在,让我看看你这只手还能做些什么。”我握住柳如烟的左手,她的手冰冷而苍白,几乎透明,薄如蝉翼的皮肤下,隐约可见血管的走向。“试着动一动手指。”
柳如烟在我的掌心轻轻地活动了几下手指。
“很好,现在握拳试试,尽力就好。”
她的指甲轻轻地划过我的掌心,缓缓地握紧拳头,比先前敲击扶手时更有力。
“不错。”我说着,将她的手放回了轮椅扶手上,“让我看看你能拿起多重的物件。”
我从床头的托盘上拿起一只药瓶,放在柳如烟张开的掌心。她用纤细的指尖握住药瓶,稳稳地拿在手中。
“很好。”我说着,将药瓶放回了托盘。
我在房间里四处搜寻,想找些其他可以用来测试她力气的东西,最后在多宝格上发现了一只玲珑剔透的玻璃球。玻璃球只有核桃大小,显然有些年头了。球内绘着一幅精致的江南山水画,画中还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宝塔,栩栩如生。我轻轻地摇晃了几下玻璃球,里面的液体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几片金箔在球内无力地翻滚着,像极了用旧了的金色纸屑。
我将玻璃球放在柳如烟的左手上。玻璃球虽小,却分量十足,她的手在玻璃球的重压下微微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眼看着玻璃球就要从她手中滑落,我连忙伸手接住。柳如烟眉头紧锁,似乎对自己又一次失败感到十分失望。
“无妨,你已经尽力了。”我说着,将玻璃球放回了多宝格上,转身回到柳如烟身边,握住她的手。隔着薄薄的皮肤,我能感觉到她微微跳动的脉搏。“你以前去过江南吗?”
柳如烟握紧拳头,悲伤地敲击了一下我的掌心。
“我也没有去过。”我说道,“这玻璃球可是别人送你的?”
这一次,她敲击了两下扶手。
“可是你父母送的?”
又是两下轻响。
“你想念他们吗?”
柳如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思考我的问题,然后才轻轻地敲击了两下我的掌心。
“你还有兄弟姐妹吗?”我问道,“你也想念他们吗?”
这一次,她只敲了一下,力道之大,震得我掌心发麻。
不。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答案,同时也让我心中产生了一个更加不安的念头——柳如烟会不会就是用这只手杀害了她的家人?
是用白绫?
还是匕首?
想到我此刻握着的这只手,竟然做过如此可怕的事情,我不禁惊呼一声,猛地松开了手。柳如烟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腿上,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和受伤的神情,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并不是第一个对她抱有这种想法的人。
其他人也一样。或许他们也会像我这般,像躲避烫手山芋一样,猛地甩开她的手,甚至包括平日里照顾她的丫鬟。他们或许也和我一样,不仅想知道柳如烟是如何杀害她的家人的,更想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毕竟,这才是最大的谜团。她必定是有所图谋,否则绝不会痛下杀手。
除非她疯了。
我注视着柳如烟,想要透过她平静的外表,看穿她内心深处的疯狂。但她的眼神清澈,丝毫看不出任何端倪,尤其是当她抬起头看向我时,我从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狡黠的光芒。当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而望向窗外时,那抹狡黠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