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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共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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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我握着的这只手做过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将手缩了回来。柳如烟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腿上,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和受伤的神情,但很快便被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所取代,甚至还带着一丝微妙的嘲弄。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并不是第一个对她抱有这种想法的人。

    其他人也一样。或许他们也会像我这般,像躲避滚烫的烙铁一般,避之不及。就连平日里伺候她的丫鬟,或许也对我此刻的感受感同身受。他们或许也和我一样,不仅想知道柳如烟是如何痛下杀手的,更想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毕竟,这才是最大的谜团。她必定是有所图谋,否则绝不会如此决绝。

    除非她疯了。

    我注视着柳如烟,想要透过她平静的外表,看穿她内心深处的疯狂。但她的眼神清澈,丝毫看不出任何端倪,尤其是当她抬起头看向我时,我从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狡黠的光芒。当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而望向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时,那抹狡黠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她的眼神变得热切起来,仿佛想告诉我什么。

    “你想用这个?”我问道。

    柳如烟轻轻地敲击了两下扶手。

    “王妈妈教过你?”

    又是两下轻响。沉稳的敲击声在房间里回荡。即便如此,我还是心存疑虑。像柳如烟这种情况,怎么可能用得了文房四宝呢?就算有人帮忙,也未必使得。我曾经在医馆当过抄书吏,深知即使是四肢健全之人,想要写出一手好字,也并非易事。

    我还是将柳如烟推到书案前,把她的左手放在铺开的宣纸上。此刻,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二人,她身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的眼神更加明亮,也更加专注,手指在砚台、毛笔和纸张之间游移,似乎在仔细斟酌该如何下笔。选定毛笔后,她用食指和中指艰难地夹住笔杆,吃力地在砚台中蘸了蘸墨汁。

    柳如烟笑了,她乐在其中。

    她用颤抖的笔触,在宣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你好,阿洁。

    尽管我心中忐忑不安,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好,如烟姐。”

    柳如烟抬头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和一丝紧张,她咬着下唇,似乎在揣摩我的反应。她的神情是如此纯真,让我想起了不谙世事的少女。她总是毫无保留地表露自己的情感。

    我突然意识到,柳如烟在很多方面都还像个孩子。这些年来,她一直住在这座宅子里,住在这个房间里,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童年回忆。自从十七岁那年之后,她的生活便戛然而止。没有亲人朋友的陪伴,甚至没有外界环境的变迁来促使她成长,柳如烟的心理年龄或许还停留在那个致命的夜晚。

    这意味着,她现在的情绪状态,或许与当年惨剧发生时如出一辙。那首童谣的旋律再次在我的脑海中响起,仿佛在嘲弄我的无知。

    “十七岁的柳如烟……”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猛地将手从桌子上缩了回来,仿佛柳如烟会突然抓住我一般。她自然察觉到了我的举动,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我帮她研墨。我连忙照做,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

    柳如烟又写了几个字,虽然字迹歪歪扭扭,却充满了力量:

    我的身体死了,但我的思想还活着。

    柳如烟满怀期待地抬头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紧张,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她的神情是如此真诚,让我不忍心拒绝。

    我突然意识到,柳如烟想要告诉我的,并非是什么骇人听闻的秘密,而是一个被囚禁在残破躯壳中的灵魂,对自由的渴望。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柔声说道:“如烟姐,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柳如烟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她颤抖着写下最后一个字:

    谢……

    还没写完,毛笔便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在宣纸上留下了一道刺眼的墨痕。

    晚饭时,我们相对而坐,膝盖刻意保持距离。自从放下毛笔,我便尽量避免与柳如烟有任何肢体接触。

    我把盛着菜肴的瓷碟放在柳如烟轮椅上的食盒里。我的是酱鸡和炒胡萝卜丝,柳如烟的是切碎拌药的炒南瓜泥。我不知道该先喂谁,便决定轮流来。柳如烟吃一口,我吃一口,直到两边的碟子都见了底。

    饭后是甜点。我吃的是枣泥糕,柳如烟的是藕粉羹。

    甜点过后,就到了柳如烟晚间练字的时间。我并不期待这一刻,因为这意味着我们之间仅有的接触即将结束。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和柳如烟之间的距离会变得近得令人不安。

    我用绸缎做的吊带将她从轮椅上抱起,放到床榻上。这需要先把吊带滑到她身下,把她从轮椅上抬起,移动到床边,像荡秋千一样把她放下,最后再把吊带抽出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是因为柳如烟比看起来要重得多,她娇小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惊人的力量。

    把她安置在床榻上后,我抬起柳如烟的右腿,弯曲,将膝盖推向她的胸口。柳如烟面无表情地望着床顶,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我在想,这样的动作她做过多少次,又有多少丫鬟服侍过她?或许成百上千次了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我换到她的左腿时,柳如烟将头偏向一边,似乎想透过我的肩膀看向窗外。

    虽然夜幕已深,外面漆黑一片,但我明白她的心思。总比盯着床顶强。至少,即使在黑暗中,外面的世界也比这方寸之地丰富多彩。一轮圆月低悬在天边,仿佛在海面上摇摇欲坠。纤细如丝的云朵从月亮前飘过。远处,一艘船在夜色中航行,船上的灯火如同点点繁星。

    我低头看了看柳如烟,发现她的眼中充满了渴望。我感同身受。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觉得世界与我擦肩而过。

    母亲安慰我说,不用担心,读书可以让你足不出户,便可知晓天下事。而父亲则告诫我,要认命。

    “这就是我们的命,小洁,”他告诉我,“像我们这样的人,就该辛苦劳作。那些有钱有势的老爷们,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我相信了他的话。我想这也是我最终选择成为一名护工的原因,我愿意把别人的需求放在自己的需求之前,甚至从未想过追求更广阔的生活。

    “我也很少出门,”我告诉柳如烟,“这两年来,我几乎一直待在屋子里。”

    我自己都被这番话吓了一跳。漫长的两年,虽然比不上柳如烟,但也足够漫长。只是服侍的对象和房间有所不同而已。我努力回想以前照顾过的那些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让我感到惊讶。和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了那么久,竟然什么都记不住,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我想,这或许是因为工作太过单调了吧。人和地方都不一样,但做的事情却千篇一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我突然意识到,或许就像柳如烟一样,我也错过了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那些别人经历过的时代印记,就像飞驰而过的马车一样,与我擦肩而过。我从未去过那些热闹的酒楼歌坊。我也从未排队买过那些从南洋运来的稀奇玩意。当我用勺子喂病人喝药,用热毛巾擦拭他们枯瘦的身体时,“张居正改革”和之后发生的种种政治动荡,都只是背景音而已。

    一阵短暂的疼痛刺痛了我的身体,就像一把刀刺进了我的肋骨。我意识到,那是渴望。渴望我从未拥有过,而且很可能永远无法拥有的生活。

    “你也有过这种感觉吗,柳如烟?”我问道,“你本可以拥有精彩的人生,但却……”

    柳如烟用手在床板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我想是的。”

    很快,我们便完成了推拿,进入下一个环节——沐浴更衣。我在浴桶里倒满热水,然后把柳如烟抱到浴桶边。水温合适后,我伸手去握柳如烟的左手,却发现怎么也握不住。就这样,我又一次紧张地触碰了她。

    我在心里暗骂自己没用,用力握住柳如烟的手,将它浸入水中。“烫吗?”

    柳如烟在浴桶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不烫。”

    “你确定?”我问道,想要拖延时间,因为我不想面对接下来要做的——帮柳如烟宽衣解带。

    在听到两声“确定”之后,我已经无法再逃避了。我和柳如烟之间,即将毫无阻隔。

    在我刚开始做护工的时候,我总是刻意回避给病人宽衣解带时与他们眼神接触。这当然是为了表示尊重,但也是因为我害怕看到自己未来的样子。那些皱纹、斑点和松弛的皮肤。现在我已经接受了现实。每个人最终都会变成那样,如果他们足够幸运,或者说,足够不幸的话。

    看护病人是工作的一部分,处理他们的排泄物也是一样。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排泄物。血液、尿液、呕吐物、鼻涕,还有数不清的粪便。

    我用吊带把柳如烟放进浴桶。狭小的浴室、不合身的衣服,还有我想要尽量减少肢体接触的念头,都让这项任务变得异常艰难。我笨拙地移动着,一不小心碰到了柳如烟的胳膊肘,让她发出一声闷哼。

    “对不起,”我说道。

    柳如烟叹了口气,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她无法说话的沮丧。这种感觉是相互的。我有很多话想问她,有很多事情想知道。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在她面前,我总是感到紧张,甚至不敢触碰她。这也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为柳如烟做她无法做到的事情。

    “我们需要谈谈,”我说道,“我是说,我需要和你谈谈。”

    我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期待柳如烟的回应。然而,她的沉默像水汽一样弥漫在浴室里,让原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几乎令人窒息。

    “你说得对,我很害怕。”我说道,“我会试着不去害怕,但这真的很难。如果我知道原因,或许会好受些。”

    我还没说完,就被自己打断了。你为什么要杀害你的家人?我知道柳如烟明白我的意思。当我把皂角粉抹到她头上,开始给她洗头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这一点。

    “因为,我或许能够理解。”

    我捧起水,轻轻地淋到柳如烟的头上,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眼睛。我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给我洗头的。很多年后,当我不得不为她洗澡时,我也会这样做。这种感觉是如此神圣,就像某种仪式一样。而现在,在这间闷热、寂静的浴室里,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忏悔的冲动。

    “我们其实很像,柳如烟。”我又舀起一瓢水,淋到她的头上,任凭水流顺着她的头发流淌下来,仿佛这样就能洗清我们身上的罪孽。“我们都喜欢读书。我们都已经很多年没有离开过这里了。我知道你在经历什么。”

    我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说下去,或者说,是否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柳如烟斜睨了我一眼,眼中充满了好奇,仿佛对我,也对她自己充满了好奇。

    “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共同点,”我终于说道,“所有人都认为,我也杀了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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