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倾斜的房间
“月钱有限,咱们的下人不多,”王妈妈领着我回到前厅时说,“外院的事由阿武管着,你应该见过了。”
我心头一紧,升起一股不安。她怎么知道的?
“见过,见过了,”我说。
王妈妈领着我走过楼梯,进入通往后院的大厅。“内院的事由锦儿管着,厨房的事由阿奇管着。”
“您老管什么?”
又是一个大胆的问题。这次也太大胆了。王妈妈的反应错不了,绝对不高兴。
“我是这府上的管家,”她不悦地哼了一声,“我尽力把这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做任何决定都是为了这府上好,而且我的话就是最终决定。小姐身子不好,管不了事,这担子就落在了我肩上。这就是我的差事。”
“您跟着小姐多久了?”
“几十年了,我刚来的这里,教导小姐和小姐如何做一个大家闺秀。我那时才豆蔻年华,想着就待个一两年。当然,计划赶不上变化。后来……出事了,府里人手不够,我就离开了,去京城游历了一圈。我的父亲去世后,我选择回到这望心别业,把我的余生都献给了照顾小姐。”
我可不会做这样的选择。等我年纪大了,也没有人找我做护工了,我也不愿意继续这样。
“你还年轻,赶紧找个好人家,”曾经有个女护工这么跟我说过,“不然,你就会像我一样,孤独终老。”
现在我在想是不是已经太晚了。也许我注定要像王妈妈一样,成为一个满头银发、一身黑衣、毫无生气的女人。
“您既然没成亲,为什么叫您王妈妈?”
“因为这是管家的称呼,孩子,不管她有没有成亲。这是对经验的尊重。”
我继续沿着走廊走,打量着四周。正前方是两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右侧是一个敞开的月洞门。透过月洞门,我看到了一间摆放着红木桌椅的饭厅,虽然没有点灯,但两扇通往花园的落地窗门让房间显得格外明亮。两扇门之间是一个雕刻精美的拱门,大得可以把马车停进去。饭桌的两端各悬挂着一盏琉璃灯,桌子很大,足以容纳二十几个人。
“望心别业有三十六间房,”当我们走到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前时,王妈妈说。“你只需要关心三间,小姐的房间,你自己的房间,还有这里。”
我跟着王妈妈右转,走进一间大得可以开酒楼的厨房。厨房里有多个烤炉和灶台,还有一个砖砌的灶台,里面的柴火噼啪作响。墙上的架子上摆满了瓷器,天花板上悬挂着几十个铜锅。房间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木制案板,几乎从一面墙延伸到另一面墙。
几十年前,这里可能挤满了厨师和帮厨,他们在黑白相间的地砖上奔波,将一道道菜肴送往隔壁的饭厅。现在,这里只有一个人——一个穿着粗布裤子和白色围裙,身材臃肿的男人。他七十多岁,剃着光头,鼻子有点歪,但笑容可掬。
“阿奇,这是小姐的新看护,”王妈妈说。“阿洁,这是阿奇。”
他正在揉面团,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欢迎你,阿洁。叫我阿奇就行。”
“小姐的膳食都由阿奇准备,所以你不用做饭,”王妈妈告诉我。“他也负责其他人的伙食。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开小灶,但我不建议你这样做。阿奇可是这一带最好的厨子。”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生活变化得如此之快。今天早上,我还睡在那张我十岁起就睡的床上。今晚,我将在有专业厨师的豪宅里入睡。还有丫鬟伺候,还有可以鸟瞰大海的露台……
仿佛是为了让我回到现实,王妈妈继续向前走,把我引向厨房角落里的一组台阶。与雕梁画栋的大楼梯不同,这些台阶又陡又窄又暗,显然是给下人准备的。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不能忘记这一点。
“阿奇和锦儿的房间在三楼,”王妈妈的声音在狭窄的楼梯间回荡。“你的房间在二楼,挨着小姐的房间。”
“她在楼上?”我惊讶地说,“她要是行动不便,不是应该住在一楼方便进出吗?”
“小姐不会介意的,我向你保证。”
“这宅子有升降的工具吗?”
“当然没有。”
“那我怎么带她出去?”
王妈妈在楼梯中间停了下来。我差点撞到她。为了避免相撞,我退后了一步。王妈妈就这样高高在上地看着我,说:“小姐不出门。”
“永远?”
“永远,”王妈妈继续走,很快就爬上了剩下的摇摇晃晃的楼梯,“小姐已经几十年没出过这宅子了。”
“如果她需要看大夫呢?”
“王妈妈说:“那就让大夫上门。”
“但如果她需要去医馆呢?”
“那永远不会发生。”
“但如果……”
如果有紧急情况呢?我想这么说。但我没说出口,因为王妈妈又停了下来,这次是在楼梯口。
“小姐出生在这宅子里,也会死在这宅子里,”她说。“在此之前,她哪儿也不去。这是她的愿望,而我的工作就是实现她的愿望。如果你有异议,你现在就可以走人。听明白了吗?”
我垂下眼帘,完全意识到,我上任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差点被解雇了。唯一能让我不至于灰溜溜地回到我那间小屋,回到我那沉默寡言的父亲身边的,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明白了,”我回答说,“我为我的鲁莽道歉。”
“很好。”王妈妈给了我一个涂着胭脂的微笑,就像刀锋划过一样短暂而锋利。“我们继续吧。”
我们从一条长长的游廊开始。和楼下的游廊一样,它从宅邸的一侧延伸到另一侧,中间是大楼梯的顶端。与那些宽敞明亮的游廊不同,这条游廊像地道一样狭窄昏暗。地上铺着红色的波斯毯。墙上贴着孔雀蓝织锦。两边各有十几扇雕花木门,全都紧紧关闭。
穿过游廊,我感到一阵怪异。不是头晕。没那么强烈。
不稳定。
这就是我的感觉。
就像我刚喝了几碗土制的黄酒一样。
我扶着墙壁,手掌掠过蓝色的织锦。它华丽得让人喘不过气。对于如此狭窄的空间来说,颜色太深,花纹太艳。所有这些牡丹花瓣盛放开来,交织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疯狂生长的花园,恶毒地占据了整个宅子。想到这里,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从墙上缩了回来,这让我微微向另一个方向看去。
“你感觉到的是房子,” 王妈妈头也不回地说。“它略微向大海倾斜。在一楼不是很明显。只有在上层才能感觉到。”
“它为什么倾斜?”
“悬崖,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悬崖侵蚀,上面的地面也发生了变化。”
王妈妈没有说,但从倾斜的地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望心别业一直在被侵蚀。也许很快,也许几十年后,悬崖和豪宅都会断裂,滑入大海。
“你不担心吗?”
王妈妈说:“哦,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就像在船上迈开双腿一样。”
我不知道。我从未坐过船。但我无法想象自己会习惯这样的生活。当王妈妈在左侧一扇紧闭的门前停下时,我靠在墙上,松了一口气。
“这是你的住处,”她说,转动把手,但没有开门。门是自己开的,由于宅邸的倾斜度太大,门吱吱作响。“等你换好衣服,我就把你介绍给小姐。”
“换衣服?”我推开墙站起来,“变成什么?”
“当然是你的制服。”
王妈妈从门边走开,让我得以窥视里面。房间不大,但很整洁。淡黄色的墙壁,一张梳妆台,一把紫檀木椅,一个装满线装书的大书架。甚至还能看到海景,在不同的环境下,这都会让我心潮澎湃。但我太专注于那张罗汉床,以及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布衣,它像酒楼里的餐巾一样平整。
王妈妈说:“如果不合身,我可以找裁缝修改一下。”
我盯着那套衣服,就像盯着一颗定时炸弹。“你真的要我穿这个?”
“是的,孩子,” 王妈妈说,“我要求你穿上它。”
“但我不是丫鬟。”
“你来了。”
我早该知道。我看到锦儿穿着可笑的袄裙,阿武穿着青布短打。“我知道你觉得这很傻,” 王妈妈说。“你之前的丫鬟也这么认为。春花也是。但我们在这里遵守老规矩。这些规矩包括严格的着装要求。而且,如烟小姐已经习惯了。现在偏离会让她感到困惑和不安。”
正是最后一点让我认输。虽然我不在乎遵守老规矩——如果没有人注意到,为什么要遵守呢?我别无选择,只能忍气吞声地穿上制服。
王妈妈在游廊里等着,我关上门,脱掉外套、裙子和上衣。穿上并不太合身的布衣。臀部宽松,胸部恰到好处,肩部较紧,既太紧又不够紧。当我把头巾戴在头上时,我觉得自己简直太可笑了。
在隔壁的净房里,我对着铜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气色。
其实还不错。
不可否认,这身衣服很朴素,但肩部的紧绷感让我站得更高了一些。我从长期的颓废中走了出来,看起来不像一个病人,而更像一个能干的丫鬟。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又感到自己足智多谋。这是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变化。
王妈妈当然同意。当我从卧室出来时,她稍微睁大眼,说:“是的,这样好多了。”
然后她又走了,去了游廊的下一扇门。
如烟小姐的房间。
王妈妈开门时,我倒吸了一口气,觉得有必要给自己壮壮胆。我不知道要做什么。不像是如烟小姐会站在里面,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拿着白绫。然而,当王妈妈示意我走进去时,我只能想象出这一幕。
再次深呼吸后,我照做了。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房间的墙壁有点泛黄,点点黑色,显示发霉返潮迹象。黄花梨木的罗汉床也在那里,它的漆面被时间磨损了。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面向大海的高大窗户。窗外的景色比日光浴室里的景色更加迷人。从这里可以看到大海——一望无际的波涛汹涌的海水,就像一个有趣的天空镜像。两片蓝色,一片云卷云舒,一片白浪滔天。二楼的制高点让我更清楚地看到房子离悬崖边缘有多近。事实上,就在悬崖边上。露台栏杆外没有陆地。只是笔直地坠入海中。
由于房子略微倾斜,视野显得格外垂直。虽然我在房间的中间,但我感觉我的额头紧贴着其中一扇窗户,向下望去。又一阵不稳定的感觉袭来,我顿时担心自己会摔倒。
不过,我终于注意到了停在房间一角的轮椅,它正对着窗户。轮椅很老式,用竹子和木头做成,前面有两个大轮子,后面有一个小轮子,就像一辆三轮车。这种轮椅已经有几十年没见过了。
里面有一个女人,她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头向前垂着,好像睡着了。
如烟小姐。
我的眩晕感瞬间消失了。如烟的出现让我如痴如醉,再也没注意到倾斜的地板。或者窗外的景色,甚至是我身后王妈妈的存在。我只关注坐在老式轮椅上的如烟,她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苍白,几乎是半透明的。
声名狼藉的如烟小姐沦为幽灵。
她的一切,真的,似乎都失去了色彩。她的长袍破旧不堪,灰蒙蒙的,脚上的布鞋也是如此。睡袍下的里衣很可能曾经是白色的,但洗了太多次,已经变成了和她皮肤一样的灰白色。她的头发又长又直,垂在肩上。
直到如烟抬起头,我才看到一点颜色。
她的眼睛。
它们让我想起了夜里的萤火虫。它们在燃烧。
炽热的黑色吸引着我。我发现自己想盯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看是否能从中认出自己的影子。如果不能,也许就说明我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甚至是我的父亲。
我摇摇晃晃地朝如烟走了一步,倾斜感又出现了,而且这次更加明显。不过,也许不是倾斜的地板造成的。也许只是因为我和如烟小姐在一个房间里。童谣又回到了我的思绪中。
十七岁的如烟。
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害怕。
用白绫勒死了姐姐。
因为我就是。
用匕首刺伤了父亲。
尽管没有理由害怕。
夺走了母亲的幸福生活。
这不是那首可怕的童谣里的如烟小姐。她甚至不是楼下画像中的如烟——年轻而成熟,可能就在那一刻,她正在密谋杀害家人。这个如烟老了,枯萎了,一缕缕的。
我又走了几步,不再为倾斜的房子所困扰。也许王妈妈是对的。也许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
“你好,如烟小姐。”我说。
“柳小姐,” 王妈妈在门口纠正我说,“丫鬟绝不能直呼小姐的名讳。”
“对不起,”我说。“你好,柳小姐。”
如烟一动不动,更不用说承认我的存在了。我跪在轮椅正前方,希望能看清楚她那双惊愕的眼睛。我的身体绷紧,以防她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疯狂的迹象,但我什么也没看到。只有空虚。
我转向王妈妈。“她……”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问。
“她会说话吗?”王妈妈替我说完。“会。偶尔会。但只是对她自己说话。而且是用金陵话。你听得懂金陵话吗?”
我摇摇头。
“那就对了。谁也听不懂。除了她自己,也许还有……”王妈妈突然停了下来。
“还有谁?”我问。
但王妈妈只是清了清嗓子说:“好了,我想这些就足够了。我们走吧,春花。让如烟小姐一个人待着。”
我站起来抗议道:“春花?等等,你说我是……”
但王妈妈已经把我推出房间,关上了身后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