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妈妈
到了望心别业主宅门前,马夫停好马车,我下了车,踏上青石台阶,来到一扇朱漆大门前,这扇大门位于宅邸正中央。我还没来得及叩门,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位老妇人。她的突然出现让我吓了一跳,亦或是她那身素净打扮带来的惊讶。银发梳得一丝不苟,黑色褙子紧紧包裹着瘦削的身材。苍白的皮肤,萎靡的眼睛,配上大胆的樱桃红胭脂。我无法确定这位妇人的年纪。如果让我猜,我会说六七十岁,但我也知道,我可能猜得很不准。
老妇人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像是在评估。
“柯姑娘,”她终于开口了,“欢迎光临。”
“谢谢,”我说,尽管这位妇人的语气里毫无欢迎之意,她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却让人印象深刻。
“老身是这宅子的管家,王妈妈。”她停顿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我的穿着,似乎对我的外衫有些不满。那是件蓝色旧棉衣,已经起球了。我已经穿了好几年,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买的。也许王妈妈的厌恶是针对斗篷下面的衣服。白色襦裙,灰色马面裙,黑色绣鞋,上一次穿还是在我母亲的葬礼上。如果是这样,我也没办法,这是我最好的衣服了。
王妈妈犹豫了片刻,又说:“请进吧。”
我有些犹豫不决,徘徊在门外。让我犹豫不决的是那扇大门。它高大宽阔,周围雕刻着繁复的图案,看起来像一张血盆大口。看着它,我想起了阿武说过的话。
这个地方会吃人。
我突然很想家。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自从我母亲去世后,那所房子就再也没有家的感觉了。但它曾经是个快乐的地方,充满了快乐的回忆。白雪皑皑的除夕夜、香甜的糯米糕,还有我母亲穿着粗布衣裙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进来吧,小姐?”王妈妈不耐烦地清了清嗓子。
我有些想转身就走。这整个地方——它的规模,它的奢华,尤其是它的名声——都让我想要逃离。
但转念一想,我的父亲,我的房间,我那点可怜的积蓄。如果我不做点什么,这一切都不会改变。如果我离开——我非常想离开——我就会陷入过去六个月的困境。但在这里工作,哪怕只有几个星期,也能改变一切。
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穿过大门,任由望心将我整个人吞噬。
内堂比之外观略强些,但也仅仅是略强些。一进门便是铺着汉白玉砖的阔朗前厅,窗上挂着蜀锦窗帘,墙上饰以壁毯。陈设从盆栽罗汉松到雕花红木椅,锦垫下的坐塌积满了灰尘。拱形天花板上绘着青绿山水,流云一抹抹晕染开来。这景象华丽中透着衰败,仿佛时间在此凝滞,如同几十年前突然被遗弃的顶级客栈大堂。
左侧一条长廊,经高窗和一处敞开的月洞门,通往一扇厚重的乌木大门,但此刻大门紧闭。长廊随后向右急转,消失在拐角。右侧是另一条走廊,直通一间洒满阳光的屋子。
不过,此刻我的注意力全被眼前的事物吸引。正对大门,一条铺着红毯的楼梯,拾级而上,至十几级后,如同一对羽翼般一分为二。两侧对称的楼梯蜿蜒通往二楼。平台中央嵌着一扇琉璃窗,阳光斜射而入,五彩斑斓的光晕给地毯镀上一层华彩。
“好气派的楼梯,” 王妈妈说道,“与这宅子一起建的。从那时起,这里就几乎没什么变化了。老爷当初特意选了这种经久不衰的设计。”
她不停地走着,厚底布鞋敲击着汉白玉地面,发出规律的声响。我紧随其后,差点被地面绊倒。地面有些地方高低不平,如同外面的海面般起伏。
“你可以稍后再安置行李,”王妈妈说,“我想先在暖阁里聊聊。那是个挺雅致的小房间。”
眼见为实。到目前为止,望心的一切都让人高兴不起来,即使是那少得可怜的几处美景也是如此。阴郁和厄运似乎已经占据了角落,像蛛网般聚集在那里。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寒意——一种带着咸味的、无形的东西,让我不寒而栗。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这里死了三个人,如果传言属实的话,死得很惨。这样的事情足以扰乱任何人的心神。
为印证这一点,我们经过一幅装裱好的仕女图,画中的少女身着粉色织锦长裙。
“这是小姐,”王妈妈说道,她小跑着经过,甚至没有看那幅画像一眼,“这是老爷为纪念她生辰而作的。”
与王妈妈不同,我被这幅画像深深地吸引住了。画中,小姐端坐在一张黄花梨木椅上,身后是粉色团花纹的墙纸,就在她肩膀上方,是一面镶嵌在描金镜框里的镜子。小姐有些拘谨地倚着椅子的扶手。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绞在一起,暗示着画家极力想用过于随意的姿势来掩饰的紧张感。
她白皙的肌肤和精致的五官让我想起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年轻的小姐有着挺翘的鼻子,饱满的嘴唇,一双杏眼几乎和大阶梯上的琉璃一样明亮。她直勾勾地盯着画家,目光中闪烁着顽皮的火花,似乎知道几十年后人们会如何评价她。
王妈妈在我前面五步远的地方转过身来,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暖阁在这边,柯姑娘。”
我继续往前走,不过最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小姐的画像。旁边一排挂着另外三幅画,形状和大小完全相同,都藏在黑色绫罗绸缎后面。绸缎并不是垂在画上,而是绷得紧紧的,用钉子直接钉在画框上固定住。不过,所有这些努力并没有完全掩盖住肖像画。我隐约能看到他们在薄薄的绫罗后面,朦朦胧胧,毫无特征。就像幽魂一样。
老爷、夫人和大小姐。
而小姐是唯一一个还在展示的人,因为她是唯一剩下的人。
我追上王妈妈,跟着她快步走过大厅的其余部分,经过的房间都紧闭着门,暗示着这里是禁地。每到一处,我都会感到一阵寒意。我告诉自己,这是通风不好。在这样又大又老的宅子里,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暖阁至少比宅子的其他地方明亮,即使并不完全令人心情愉悦。家具也是“望心别业”其他地方常见的那种发霉的古董。大量的丝绒、刺绣和流苏。
两面墙壁上的一排窗户缓解了房间的闷热。一排窗户正对着草坪,透过窗户,我可以看到远处的家丁正在清扫落叶。另一排窗户望出去是空荡荡的露台。露台上有一道短短的汉白玉栏杆,还不到腰部高。过了栏杆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根本就没什么可看的。只有一望无际的碧蓝天空,让人感觉这座宅邸就像漂浮在半空中。
王妈妈又让我多看了几秒钟,然后指了指一个红色丝绒的双人坐塌。“请坐。”
我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趴在坐塌的边缘,好像生怕把它弄坏似的。我确实害怕。“望心别业”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陈旧,那么昂贵,我想这里的一切都无法更换。王妈妈却毫不犹豫地坐到了我对面,这个动作产生了一小股灰尘,从布料上升起,形成一朵微型蘑菇云。
“现在,柯姑娘,”她说,“跟我说说你自己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有人“哐当”一声闯进了房间。一个年轻女子一手提着一个木桶,另一只手在身后拖着一台棉布制的清洁工具。她一看到我们就愣住了,让我有几秒钟的时间来欣赏她的外貌。她大约二十岁左右,穿着一套正式的丫鬟服。黑色及膝襦裙,白色立领,领尖绣着精致的图案。白色围裙上有一个污渍印,估计是她擦过手的地方。
不过,她的其他部分,则是另一种风情。青丝如瀑,两鬓各簪一枚宝蓝色点翠,垂至脸颊,宛如蝶翼轻颤。眼角也用同色胭脂轻轻晕染,一直延伸到太阳穴,渐渐淡去。唇上一点朱红,更衬得她娇艳动人。
“哎呀,对不住!”她说,看到我时,她两眼放光,显然对一个陌生人出现在“望心别业”感到惊讶。我猜想这种事不会经常发生。“我以为房间里没人。”
她转身要走,又发出了一阵叮当声,我意识到这是她手腕上戴着的玉镯发出的。
“是我的错,锦儿,”王妈妈说,“我应该告诉你我今天下午要用这个房间。这位是柯姑娘,小姐的新护工。”
“你好,”我挥挥手说。
女孩回头挥手,她的玉镯发出叮当声。“你好,欢迎来到‘望心别业’。”
“我们俩正准备好好聊聊,”王妈妈说,“也许你可以继续去打扫前厅。那里看起来有点脏了。”
“可是我刚刚才打扫过那里。”
“你是说我的眼睛花了?”王妈妈说着,露出了一丝近乎刻薄的笑容。
女孩摇摇头,面容不见任何波澜,“不,王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