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处告别
我花了不到一个时辰收拾包袱。我早就知道,做护工的,行李越少越好。一个药箱、一个提篮和一个书箱,足矣。
药箱里装着我的疗养工具:艾灸器具,火罐,刮痧板。我第一次受雇于顾老爷时,爹娘送了我这个黑皮药箱。十二年过去了,我还在用,虽然搭扣有些松动,边角的皮也磨破了。
提篮里装着我的换洗衣物和平凡无奇的日常用品:几件粗布衣裳和一件穿了十多年的旧棉袄。我早就放弃了打扮的心思,舒适和耐用才是正经。
书箱里装着书,大多是些寻常的线装书。这些书曾经属于我娘,每一页都浸透着一个嗜书之人对书籍的爱惜和眷恋。
她常说:“只要有书在身边,你就不会孤单。“永远不会。”
虽然我很感激这份心意,但我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六个月来,我一直被书包围着,却从未感到如此孤寂。
收拾好一切后,我探头往院子里望了望,确定通往后门的路畅通无阻。我爹回家用午饭了,如果附近有工地,他有时会回来。他现在应该在堂屋里,一边吃着馒头,一边陷在他的摇椅里看杂耍小人书。
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我们俩都成了逃避问题的高手。整整几个星期,我们都形同陌路。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当我确定爹在干活、睡觉或者和那个我不该知道的女人出去的时候,我才会去厨房。我们还没有正式见过面。我之所以知道她的存在,是因为上周我听到他们在堂屋里说话,我惊讶于屋里居然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第二天晚上,我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溜了出去,要么是不敢承认他又开始寻花问柳了,要么是羞于让我撞见他的新欢。
现在轮到我偷偷溜走了,我踮着脚尖往我找来的马车跑了两趟,一趟拿着提篮和药箱,一趟拿着书箱。第二趟,我发现阿强正靠在马车上。显然,他看到我拿着提篮,就从隔壁的院子跟了过来。他盯着我手里的箱子说:“你要搬走吗?”
“现在,是的,”我说。“也许再也不回来了。我接了个新差事。”
“我以为你被辞退了?”
“暂时停工。刚刚结束。”
“哦。”阿强皱起了眉头。这对他来说很罕见。通常他只会露出那种渴望的表情。“走之前来一次?”
自从五月份我们开始厮混在一起后,我已经习惯了看到这样的阿强。和我一样,他现在没有活计,和父母住在一起。和我不同的是,阿强只有二十岁,他是我肮脏的小秘密。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下午,我们俩同时躺在各自院子里的躺椅上,我拿着一本《艳史》的线装书,阿强则在抽旱烟。我们隔着草坪对视了几次,然后他说:“今天不用干活吗?”
“不用,”我回答道。“你呢?”
“也不用。”
然后,出于无聊和寂寞,我说:“要喝点茶吗?”
阿强说好,于是一切就开始了。喝茶,闲聊,然后在大厅的罗汉床上亲热起来。
“你想做吗?”阿强最后说。
“不,”我耸耸肩说。“下次吧!”
我发誓再也不这样做了。阿强出生的时候我已经五岁了,作为姐姐不应该这样做。
“我爹在里面,”我告诉阿强。“我的新病人等着我去照顾。”
我没有告诉他那个新病人是谁。我怕告诉他后,他会怎么看我。
“当然,我知道了,”阿强说,几乎没有掩饰他的失望。“回头见。”
我看着他走了一小段路回到他家。当他头也不回地进屋时,我的心一阵抽搐。确切地说,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非常接近的感觉。也许那不是爱,也许那只是阿强,但至少那是一种感觉,他是一个人。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人了。
我把提篮和书箱放进马车,然后最后一次走进屋。在堂屋里,我发现爹正在看传奇小说,小说正在演绎着当今圣上发表有关赋税的说辞,我爹憎恨所有的当官的,他发出了一声嘲讽的冷笑。
“胡说八道,”他嘴里塞满了馒头,含糊不清地说。“说点能帮帮我这种老百姓的!”
站在门口,我清了清嗓子。“爹,我走了。”
“哦。”
这个词背后没有任何惊讶。如果有的话,我爹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回去干活了,”见他没有追问细节,我补充道。“我的新病人是位得了中风的。住在山上。”
我这么说,是希望他能对我被有钱人信任,让我去照顾一个人的想法留下深刻印象,或者至少感到好奇。如果他有,他也不会表现出来。
“好吧,”他说。
我知道要想引起爹的注意,唯一的办法就是告诉他我的新病人的名字。就像对待阿强一样,我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知道我要照顾柳小姐,只会让我爹对我更加失望。如果可能的话。
“我走之前你需要什么吗?”我问道。
爹又咬了一口馒头,摇了摇头。我在外面感受到的疼痛又回来了,又是一脚。这次更重了。我发誓,我的心已经碎了一大块,现在正掉进我的胃里。
“我尽量每半个月回来看你一次。”
“不必了,”爹说。
他就说了这么多。
我在门口徘徊了片刻,等待着,希望着,默默地恳求着更多。什么都可以。再见,一路平安,滚开,除了这种让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的敌意沉默,什么都可以。比什么都不是更糟。
虚无。
这就是我的感受。
之后我就离开了,懒得说再见。我不想在我爹拒绝对我说再见时,我只能沉默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