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柳如烟的阴影
这屋子临街,夹在胭脂铺和杂货铺中间。现在想来,真是意味深长。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家镖局。窗上贴着告示,尽是些行走江湖的豪言壮语。最后一次来,这里已经人去楼空。这才过了半年,就变成了一家武馆。也不知是吉是凶。
屋里,顾老板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等我。桌子摆在最里面,像是以前招呼客人的地方。没有货架,没有柜台,也不见什么商品。就他一个人,显得空荡荡的。我身后的门“咣当”一声关上,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格外刺耳。
“阿洁啊,”顾老板说,语气比上次和气多了。“来啦。”
“顾老板。”我扯了个谎。我一直不太喜欢顾老板。他这人瘦高个,眼神锐利,活像个送葬的。也难怪,他这行当,经手的多半没什么好结果。
顾老板开的这家“顾家看护”,专门照顾那些久病卧床的人,在整个江南也算独一份。墙上贴着些面带微笑的郎中画像。不过就像我一样,这里的大多数人其实连最基本的医术都不懂。
“你是个护工,”顾老板在我第一次上门时就对我强调。“你不是大夫,只是个照看的人。”
顾老板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现在手头上的活计。谁有空,谁在忙,一目了然。我的名字以前也在上面。我一直有空,一直在照顾人。我一直以此为傲。每当有人问起我的职业,我都会模仿顾老板的语气,字正腔圆地说:“我是个护工。”听起来还挺高尚,挺受人尊敬的。每当这时,人们看我的眼神里总会多几分敬重。让我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我脑子不笨,但不是读书的料。勉强读完私塾,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
“你这丫头嘴皮子还算利索,”在我被账房先生辞退后,我娘说,“要不你去当个女郎中?”
可当郎中,还得去医馆学徒。
于是,我成了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直到我犯了错。
现在,我又回到了这里。心里五味杂陈,疲惫不堪。
“还好吗,阿洁?”顾老板问。“看你状态不错,是不是休息好了?”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年前被停工,我过得一点也不轻松。我被迫睡回小时候的房间。每天小心翼翼地避开沉默寡言、怒气冲冲的父亲。我们之间仅有的几次对话也充满了失望。这样的日子能让我神清气爽?我喜欢被官府、衙门和捕快轮番盘问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我没有向顾老板坦白这些,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还好。”
“那就好,”他回答道。“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那就重新开始吧。”
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重新开始?说得轻巧。好像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事实上,我在顾家看护干了二年,兢兢业业,尽心尽力。我关心每一个病人。但一出事,顾老板就把我当成了罪犯。虽然我最终洗清了嫌疑,可以重新上工,但这件事还是让我心寒。尤其是顾老板的态度。
我并不想回到顾家看护。但我找新工作的过程并不顺利。我找了几十份我并不想干的活计,但都没有结果。这让我很沮丧。在米铺搬米,在药铺抓药,在路边新开的包子铺蒸包子。现在,顾家看护成了我唯一的选择。虽然我恨顾老板,但我更恨无所事事。
“有新差事了吗?”我问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急切一些。
“有,”顾老板说。“病人多年前中风,需要人长期照顾。她原本请了个大夫,突然不干了。”
“长期照顾,也就是说?”
“没错,你得住到她家里去。”
我点点头,掩饰着自己的惊讶。我以为顾老板会先给我安排些轻松的活计。比如在城里照顾老人,这种活计时间固定,顾家看护偶尔会以优惠的价格介绍给当地人。但这听起来像是个苦差事。
“当然,食宿我们包了,”顾老板继续说道。“但你得随叫随到。你需要休息的话,得和病人商量。”
我当然感兴趣。但我有一肚子疑问,一时不知从何问起。我决定先问一个简单但重要的问题。
“什么时候开始?”
“马上。至于你能在那儿待多久,如果你表现好的话,我想可以一直待到不需要你的时候。”
换句话说,直到病人去世。居家看护的残酷现实是,这份工作总是暂时的。
“在哪儿?”我问道,希望是在偏远的山区,越远越好。
“城外,”顾老板说,打破了我的幻想。过了一秒钟,他又补充道,“在望海崖。”
望海崖。只有那些富得流油的人家才会住在望海崖。他们的宅子建在悬崖峭壁上,可以俯瞰大海。我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这太出乎意料了。有机会立即搬离我那破旧的农家小院,住进望海崖的豪宅?这一切似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事实也确实如此。除非有什么问题,否则没人会放弃这样的工作。
“之前的护工为什么不干了?”
“不清楚,”顾老板说,“我只听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病人是不是?”我顿了顿,我不能说“难伺候”,尽管这是我最想说的。“需要特别照顾吗?”
“问题应该不在病人本身,虽然她的情况可能比较特殊,”顾老板说。“说实话,问题在于病人的名声。”
我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病人是谁?”
“柳如烟。”
我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至少十年,也许是二十年。现在听到这个名字,我惊讶地抬起头。事实上,不只是惊讶,我震惊了。我不确定自己以前是否经历过这种情绪。然而,它就在那里,一种焦虑的震惊感在我的胸腔里回荡,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鸟。
“柳如烟?”
“没错,”顾老板吸了吸鼻子,好像被人质疑让他很不高兴。
“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
小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柳如烟是否真的存在。我一直以为她是大人们用来吓唬小孩的传说。那首几乎被我遗忘的童谣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柳家小姐十七岁,
手刃亲人入黄泉。
午夜镜前莫低吟,
柳女索命魂难寻。
一些年纪大的女孩发誓说,如果你关掉所有的灯,站在镜子前念诵这首童谣,柳如烟就会出现在镜子里。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就要小心了,因为这意味着你的家人会接二连三地死去。我从不相信这些。我知道这只是“招魂”的变种,而“招魂”完全是无稽之谈。也就是说,“柳如烟”也不过是杜撰出来的。
直到十几岁的时候,我才知道了真相。柳如烟不仅真实存在,而且她就住在城外几里地的一座豪宅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发狂,
挥刀杀死了她的父亲,
还有她的姐姐。
“她还活着,”顾老板说。
“天哪,那她现在年纪一定很大了。”
“她已经七十一岁了。”
这似乎不可能。我一直以为那桩惨案发生在很久以前。但如果顾老板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柳家惨案发生的时间并不久远。
我在脑子里快速计算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凶杀案发生在万历十七年,距今不过五十多年。随着日期的确定,童谣的最后几句也有了答案。
“人不是我杀的,”柳如烟说,
但她却是唯一的幸存者。
现在情况显然依然如此。臭名昭著的柳如烟还活着,但身体每况愈下,需要人照顾。如果我想得到这份工作的话……但我不想。
“没有别的病人了吗?没有其他新病人了?”
“恐怕没有,”顾老板说。
“其他护工呢?他们都有事吗?”
“都有安排。”顾老板猛地竖起一根手指,“你对我的安排有意见吗?”
是的,我有意见。首先,顾老板显然仍然认为我不可信。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他没有理由解雇我。既然停工没能让我离开,他现在就想让我去照顾“江南柳如烟”?
“我只是,我,”我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考虑到她的…过往,我觉得我不太适合照顾像柳如烟这样的人。”
“她从未被定罪,”顾老板说。“既然她从未被判刑,那她就不算罪犯。我们不能带着偏见对待病人,这是规矩,你应该懂。”
我当然懂。顾家看护的规矩多如牛毛,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问过往,做好本分。
“我知道,我只是,”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只是觉得,照顾柳如烟,我可能力不从心。”
顾老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我的话。然后,他叹了口气,说:“阿洁,我知道你心里还有顾虑,但这份工作很重要。柳家出手阔绰,而且,”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如果你能照顾好柳如烟,以后顾家看护的差事,你随便挑。”
我明白他的意思。照顾柳如烟就像接手了一个烫手山芋,谁都不想沾染上这桩旧案的麻烦。但如果我能做好这份工作,就能证明我的能力,也能洗刷我身上的污点。
我犹豫了。一方面,我害怕面对柳如烟,害怕面对那个可怕的夜晚,害怕面对那些流言蜚语;但另一方面,我又渴望证明自己,渴望重新开始。
最终,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接受这份工作。”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