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盛开 (四)
“母亲,母亲!”
接连不断的嚎啕打断了苏竺的沉思,只见一小女孩摇摇晃晃走了进来。女孩不过是四五岁的模样,胖嘟嘟的脸腮上还挂着两条晶莹的泪痕,身前的泥点混着几瓣梨花,一看就是栽了个跟头。
女孩一见了苏竺哇一声哭得更凶狠起来,再一张嘴两个牙豁口就暴露在空中,豆大泪珠顺着发颤鼓面般的稚嫩小脸一路下滑,可怜又有些滑稽。
苏竺努力憋住那抹不合时宜的笑意,抬手将欲要扑上来的种明润拦在半路,随后蹲下身替她抹了把眼泪,柔声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谁知这一问非但没有止住哭声,反而加速了眼泪滑落的频率,种明润眼圈渐肿成核仁,苏竺手足无措找着帕子。
“有话你好好说哇,别哭啊。不是……我的衣服……”
洁白的衣襟还是跟着黑了一圈,苏竺彻底放弃了挣扎,任由种明润紧紧抱着。
“母&9……三哥……把我&&”
种明润本就口齿不清再加上哽咽,苏竺更难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只能从一声含糊的“三哥”中猜测大意。
种明润是苏皖的小女儿,口中的三哥正是相差三岁的种吉治,小孩子间吵吵闹闹在正常不过,苏竺正打算哄几句时,只听窗外传来一阵响亮的哭声。
苏竺一手扶额,一手抱着种明润,踏出门:“你又是怎么了?”
门外种吉治的情况比种明润更糟,浑身上下竟找不出一处干净的地方,活脱一泥猴子成了精。
苏竺有那么一瞬很难将其与日后文雅的种吉治相结合,她抬手在他眼前刮了一道,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才露了出来。
苏竺叹了口气:“你掉沟里了?”
种吉治暂停了哭闹,面露一丝窘迫:“您怎么知道,我脸上写的来龙去脉吗?”
“少来,站好,为什么要推妹妹?”
种吉治一见苏竺正了色,连忙半闭双眸,捂住胳膊哀嚎道:“母亲,我的胳膊摔得好疼啊。”
他这一喊疼院子里的女使也站不住了,慰问的慰问,喊人的喊人,苏竺见势喝了一声。
“干打雷不下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小滑头都是装的。”
种吉治眼眸一转,别过脸继续喊道:“母亲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的胳膊真的好疼啊,哎呦哎呦,我是不是快疼死了。”
种吉治叫喊之际,只见常嬷嬷急冲冲跑了出来,她似乎也不顾他身上的泥浆直接一把将人抱在怀中,急切道:“三哥可不可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让嬷嬷看看到底伤到哪了。”
苏竺瞥了眼女使,女使无奈耸肩双手一摊仿佛在说:人可不是我喊来的。
“常嬷嬷,我身上脏别弄脏了你的衣服。”
种吉治一推搡,苏竺才注意到眼下的常嬷嬷已然换了新衣。那料子看起来就金贵,上面的刺绣也精妙绝伦,不过经由种吉治刚才一抱,胸前几乎全染上了褐色泥浆。
南下逃亡的日子并不富裕,虽是暂有间老宅庇佑,但她们从侯府所带出的银两早就消耗了大半,余下的也不过可供府里上上下下再撑三月。
乱世下,温饱尚且不能永保,更别说是定制新衣了,此次若非常嬷嬷老家哥哥顺路探望,也难见这么好的衣裳。
“这衣服可是你兄弟的丧命……”
说话的女使名唤秋蕊,同常嬷嬷一样都是苏家的人。但秋蕊年龄小,来府上的时间短,性子急躁又说话爽直平日里没少受常嬷嬷庇护,一来二去,二人便关系匪浅。
常嬷嬷家境贫寒,自幼便入苏家为婢贴补家用,北兴覆灭后,她的两个兄弟先后战死沙场,独剩一残疾胞兄带着老母度日,此次正赶常嬷嬷生辰,胞兄一路翻山越岭才将那可怜的抚恤银两置换了两套新衣奉给漂泊在外的妹妹。
旁人恐不知晓此事,但秋蕊可是了然于心,正欲全盘托出却被常嬷嬷的眼色制止住。
“这衣服是奴婢兄弟送来的,未怕辜负他的一番苦心这才试了下,不过现在哪有那么多讲究,脏了再洗洗就是了。倒是三哥有没有伤没伤着胳膊?”
常嬷嬷边说边轻拍着种吉治的后背,仿佛要替他拍走所有的内疚和局促。
苏竺虽不知前因后果,但眼下也能猜出衣服的来之不易,刹那间脸就变得滚烫起来。
种吉治见没人怪罪,趴在常嬷嬷耳边小声道:“嬷嬷,我并无大碍,我那是怕母亲责罚我欺负明润才故意去泥沟滚了一趟。”
“你呀你呀,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谁让她踩了我才捏好的泥塑,那张飞的脑袋都被她踩扁了。”
“那润姐可是故意的吗?”
“不是。”种吉治摇摇头,黑葡萄般的眼珠提溜一转:“所以我只说了她几句,然后她就有些恼羞成怒往回走,再然后她就脚底一滑摔倒了。”
“既然不是你推的,你怕什么?”
种吉治缩了缩脖子,像只鹌鹑偎在常嬷嬷怀中:“我怕母亲会觉得是我故意推她的,毕竟母亲那么宠爱明润。”
常嬷嬷面露慈爱,就像抱着自己的至亲骨肉一般:“你母亲疼爱明润,也疼爱你啊,手心手背还不都是一样重要。”
“此话当真?”
种吉治抻直脖子,一脸殷切朝苏竺望去,苏竺错愕点点头,种吉治哭丧的小脸瞬间由阴转晴,而常嬷嬷的脸上则一直维持着一抹笑意。
“大娘子的手现在可好些了?”
苏竺摇摇头,若有所思望着眼前二人,直至被怀中小手轻拽了拽胳膊才回过神来。
“母亲,你抱我这么久也该累了吧,快把我放下来吧。”
种明润从苏竺怀抱挣脱后一股脑就扎进常嬷嬷怀中,也顾上之前的委屈和疼痛,兴奋说道:“嬷嬷,明润也想让你抱,明润还想听你讲那个三请先生的故事。”
“嬷嬷,我也想听,你再把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再讲一遍吧。”
种吉治和种明润一唱一和,一左一右抱着常嬷嬷的脖颈喊得比她这个亲娘还亲热。
苏竺眉头微蹙,困惑迟迟不解。
这么一张和善的皮下,当真会是豺狼吗?
常嬷嬷见苏竺一直不出声,变得有些为难起来,毕竟距离那场不愉快还没过多久,支支吾吾道:“哥姐儿,等下回有空再给你们讲吧,我还要去……”
笑意一点一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失落,苏竺瞧着常嬷嬷那落寞的模样,竟鬼使神差轻启薄唇:“常嬷嬷,那就麻烦你了。”
常嬷嬷猛然抬头,刹那眼眶泛起点点泪花:“大娘子的事,奴婢从未觉得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