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请来
对春秋书院最不利的局面终于还是诞生了。
在这第三轮的抽签中,春秋书院的丙组,对上了天星院的丙组。
郑荣,郑教习,以及其所率领的三位书院师兄级人物,对上了本届春闱个人战的魁首大热门,慕容晚归。
一时间,整个台上台下都变得鸦雀无声,不少人看向春秋书院所在的备战区,眼底都不禁悄然划过了一丝遗憾。
因为他们知道,春秋书院的春闱之行,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得知最终的抽签结果之后,郑荣整个人反而变得轻松了起来,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沮丧,更不可能绝望,因为他知道,一切都还有希望。
只不过现如今担负着春秋书院希望的,已经不再是他这位领队了。
而是墨渊、沈徽、袁野、徐康所在的甲组。
时至此刻,这四个人,成了春秋书院闯入春闱争位战十六强的最后希望。
于是下一刻,郑荣转过身去,轻轻拍了拍墨渊的肩膀,用一种尽可能轻松的语气,笑着对他说道:“待会儿上了战台,不要太紧张,只需要照常发挥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无需多想,我们这帮老家伙,会尽量帮你们重创争位战的对手的。”
墨渊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言之凿凿地保证什么,而是沉默着,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行动永远比语言更加有力量。
但事实上,不论郑荣所表现出来的是多么的云淡风轻,包括墨渊在内的一众春秋书院学生都很清楚,此番春闱的个人战,他们已经凶多吉少了。
如果一定要将春秋书院的四个小组以战力来排名的话。
墨渊所在的甲组只能排到第三。
因为从一开始,郑荣就选择了强强联手的策略,因此一旦他所在的丙组被慕容晚归狙击,再加上实力稍弱一些的丁组与皇朝学宫的赵辰遭遇,可以说,郑荣一开始的策略已经输了。
他想要孤注一掷赌上一把,却甚至等不到最后开牌的时候,就已经输了个精光。
即便墨渊等人能够闯入争位战,又能走多远呢?
恐怕连四强的名额都拿不到吧……
念及此处,郑荣的心中虽然有些苦涩,但面色却显得非常镇定,因为他知道,现在还不到彻底放弃的时候,正如他对墨渊所说的那般,在接下来的首轮混战中,即便他知道自己不是慕容晚归的对手,也一定会倾尽全力在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尽可能地削弱对手,便是在为墨渊等人提前扫清争位战的障碍!
剩下的,就看天命了。
抱着这样的态度,春秋书院一众师生的脸上都不禁浮出了视死如归的坚定,当他们从备战区整齐划一地站起身来,迈步走向四座战台的时候,那阵阵凛然气势,就连慕容晚归也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如果谁敢轻视于春秋书院,就一定会付出他无法承受的代价!
出于对春秋书院的尊重,他们是率先走上战台的,便如他们再不被人所看好,在座次上也仍旧排在天星院的前面。
周勃作为此番春秋书院春闱名单中实力最弱的新生,脸上没有半分胆怯,也没有丝毫的忐忑,他迈着大步跨上了一号战台,按照一开始郑教习所布置的战术,并没有与身旁的三名队友抱团扎堆,而是分别站住了战台的四个角落,就像是一张缓缓铺展开来的大网,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秦远洋所在的丁组属于二号战台,他的肩上扛着那把无比沉重的山河剑,所迈出的每一步仿佛都能在地上踏出一个浅浅的脚印,相比起来,他虽然身为本届春秋书院招考的新生,但那壮硕的身材却令徐康这等师兄级的人物也难以望其项背。
众人身上统一穿着雪白色的院服,衣摆处一朵明媚的荆棘花含苞待放,但穿在秦远洋的身上,却仿佛随时都会被那虬结的肌肉给爆开,就连那看似娇弱的荆棘花也显得有些刺眼。
站在三号战台上的是这次春秋书院参加春闱大比的最强战力,以郑荣,郑教习为首,其余三人,两位与裴元机一届,于不句山中修习了六年,还有一位,乃是徐康、钟薇薇他们这一届的招考魁首!
这四个人,除了郑荣之外,皆为武修!
为什么在以往的春闱大比中,春秋书院总能够占得绝对的优势,轻而易举摘得那榜首之名?
因为春秋书院中的武修学子远胜于灵修。
大缙王朝以朔河划分南北,北方尚武,而南方崇灵。
天星院作为缙国南方唯一的一座书院,其御下弟子自然而然是以灵修为主的。
春闱大比的规则,是参会之人不得超过三十岁。
而修行界最重要的一条铁律,则是皇阶以下,同境之内,灵修不如武修!
那么,在三十岁之前成就皇阶的天才,即便是放在大缙王朝整个五百年的历史中,又有几人?
裴元机之所以被认为是当今春秋书院第一天才弟子,便是因为他是最有可能在三十岁前破境至皇阶之人!
而事实上,当日在生死台一战,他也的确向世人证明了这一点。
那么慕容晚归呢?
他之所以被天星院认为是这数百年间最有可能拿到春闱魁首之人,便是因为他同样有可能在三十岁之前成就灵皇之位!
因此他才会被认为是最有可能在春闱上击败裴元机的人。
夏生不是大缙王朝唯一一个实现越境杀的人,早在他之前,慕容晚归就曾以灵将境的实力,击败了一位在南原赫赫有名的灵王!
一旦他与裴元机两人同时破境至皇阶,以灵皇对武皇,慕容晚归的胜利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
可事实上,慕容晚归对自身实力的压制比裴元机还要狠,他对于厚积薄发的忍耐,比裴元机还要深刻。
因为直到此时此刻,他甚至不曾破境至灵王!
而这,也是郑荣唯一的机会。
便是趁着慕容晚归破境之前,将他打落深渊!
之前在抽签的时候,慕容晚归对他说,请指教,引得众人一片哗然。
而现在,郑荣则站在战台的正当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慕容晚归所在的天星院众弟子,轻轻拂了拂雪袍,肃然开口道:“请来。”
春闱大比的首轮混战已经开始了,而夏生一行人则刚刚渡过朔河,从秀城来到了大缙南北分界线的另外一头。
过了朔河,便已经属于江州的地界了,也意味着距离落日谷更近了一些。
整场春闱大比总共要举行三天的时间,如果夏生全力赶路的话,并不是没有机会在春闱落幕之前赶到赛场,可正如他一开始对秦小花所说的那般,他这次来,并不是为了来参加春闱的。
他只是为了向韦秋月报丧。
可惜的是,现在的他并不知道,其实韦秋月在抽签仪式开始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落日谷。
不止是她,包括天星院的陶之谦,还有慕容家的家主,慕容客,都离开了落日谷,只因为国教院重新现世的消息实在太令他们感到不安。
相比起来,春闱大比的结果,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夏生并不知道这一切,所以他还在朝落日谷赶去,而在他的身边,则汇聚了一位剑皇,一位剑尊,一位初出茅庐的杀手,以及,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女孩儿。
相比起当日在金陵城的时候,孟琦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至少没事儿还能去打个兔子,抓条鱼什么的。
不过相比起当初与夏生同行前往洛阳城的时候,这两天的孟琦在情绪上都显得比较失落。
丝毫不见初次完成任务的喜悦。
因为现在的她遇到了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这个问题在她能够行动自如之后,便对夏生说过了。
“恩公,我杀不了他。”
当时的夏生暗暗瞥了裴袁那个老流氓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杀不了。”
夏生这句话是天大的大实话,事实上,别说是他和孟琦了,就算是夏生、孟琦、康无为他们三个加起来,也肯定不是裴袁的对手。
诚然,当日在前往洛阳城的途中,程立然只是一位剑皇,也生生逼死了身为尊级强者的槐安,若不是夏生在中间插了一手,恐怕槐安连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都搏不到。
但今时不同往日。
那个时候的槐安情况有些特殊,虽然有尊者之资,但实力却是大幅度受损,更何况,就算是他的全盛之时,恐怕在裴袁的眼中也是不够看的!
两人都是用剑的,但在今日之大缙王朝境内,还能找得出比裴家剑术更精妙的吗?
两人都是尊级强者,但武尊初境与武尊巅峰之间的差距,又岂是常人能够揣度的?
所以自从被裴袁从韩府门外阻截之后,夏生就彻底断了逃走的念头,更没有与其拼个鱼死网破的奢望。
好在裴袁也真的说到做到,这一路走来,虽然他一直在尝试着用不同的方法和手段给夏生下药,但至少没有明着取夏生性命的意思。
对夏生来说,这就够了。
但于孟琦而言,这一路却是走得无比的憋屈。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片子,若不是老夫的灵丹妙药,你现在是生是死还不好说呢,老夫也不指望你报恩,但起码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行不行?”
自从夏生的身边多了一个孟琦之后,裴袁顿时觉得他的下药大计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因为孟琦现在变成了夏生身前最牢不可破的那一道屏障。
她是一个杀手,即便在刺杀的手段上不是很靠谱,但至少在对毒药的识别上还是很敏感的,现如今裴袁在历经数次挫折之后,下药的手段已经越来越隐蔽了,但却始终逃不过孟琦的眼睛,屡屡被揭穿。
恼羞成怒也是在所难免。
然而,面对裴袁的指责,孟琦却是一点儿也没动摇,义正言辞地回应道:“药的确是你给的,但如果不是恩公的原因,你又怎么会出手相救?所以究其根本,我这条命,还是欠恩公的!”
一路上,裴袁与孟琦的争吵几乎就没中断过,在秀城的时候吵,渡朔河的时候吵,现如今到了江州,还在吵。
一开始的时候,夏生还担心孟琦惹恼了裴袁,会让裴袁翻脸不认人,却不曾想,这老流氓还真没有以大欺小的念头,哪怕到了吹胡子瞪眼的地步,也始终不曾对孟琦拔剑。
见状,夏生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任他们俩唇枪舌剑去了。
对他来说,现如今还有一个好消息,就是那个叫做裴馨月的小姑娘,已经没那么缠着他了,更多的时候,还是安安静静地跟在一旁,一副乖巧的模样。
只是那双大眼睛里面,始终闪烁着崇拜的光芒,这也许是因为夏生每天给她讲故事的缘故吧。
这也就是夏生,历经九世人生,心中的故事何其之多,断不至于被这么个小丫头给难住,可现在令他有些苦恼的是,每当他讲故事的时候,别说是康无为了,就连裴袁也会与孟琦暂时休战,凑过来听个热闹。
这么一来,很多故事夏生就不能讲了,以免暴露自己的底牌,所以当涉及到真实地名或者人名的时候,他都会含糊着一带而过。
想一想,今天该讲什么了呢?
还是接着讲沈万林是怎么从一介平民,敛得惊世财富,化身为世人心目中财神爷的故事吧……
夏生正在心中构思着待会儿晚上要给月儿讲的故事的时候,康无为却突然一把拦在了夏生的面前,目色变得无比的肃然。
夏生一愣,随即皱着眉头看向前方的那片影影绰绰的竹林,心中暗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与此同时,裴袁和孟琦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劲,后者身形一闪,于场中隐匿不见,而裴袁则吊儿郎当地迈步走到夏生身前,与康无为并肩而立,幽然一笑。
“前面可是我裴家儿郎?如果是的话,都散了吧。”
没有人回答他,场中还是一如既往的静谧,于是裴袁耸了耸肩,对夏生开口道:“看来不是家里面的人,我就知道,你此番南下,肯定有人想趁此机会把屎盆子扣在我的头上!”
闻言,夏生一只手拉着月儿,将其护在自己身后,也笑着道:“有你和无为在,我倒想看看,谁还敢对我动手?”
早在夏生离开不句山,准备南下前往落日谷的时候,他就很清楚,这一路绝对不会太平。
当时在他心目中最大的敌人,是裴家。
但最令他警惕的,却是当日在桂花巷始终不曾现身出来的莫名势力。
除此之外,夏生还需要防备太子和天星院的狙击。
后来在入宫面圣,获得江州巡查的身份之后,夏生就知道,太子恐怕是暂时不会对自己下手了,而时值春闱大比召开之期,天星院想必也腾不出手来对付他,所以他真正需要面对的敌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裴家,一个便是连善堂也未能调查出来的那两个杀手。
现如今裴家的当代家主,裴袁,就站在夏生的身前,那么埋伏在前方竹林深处的是谁,便一目了然了。
对此,夏生丝毫不会感到惊惧。
正如他所说的那般,此番在他的身边,不仅仅有康无为,有孟琦,更关键的是,有裴袁!
他实在是想不出来,在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人,敢在这个时候对自己下手,他更好奇,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有信心突破裴袁手中的三尺青锋?
难不成是杨天笑?
从实力境界上来说,这是最大的可能,但这个答案很没有道理。
就像天星院无故对付夏生那般没有道理。
通过善堂所收集到的情报,现如今的夏生已经知道,一切正如他所预料的那般,春秋书院的灵武院院长胡硕,的确是与天星院有所勾结的。
或者更准确地说,当日夏生离开不句山出现在桂花巷的消息,就是胡硕透露给天星院的!
当然,在这个里面有一个问题,胡硕与夏生的矛盾,从根源上来说,是因为钟薇薇,可他毕竟是春秋书院的分院长,绝不可能只因为此事便置夏生于死地,而且天星院的高手也不可能听命于他。
所以,夏生认为,真正想要取他性命的,还是天星院,而胡硕在这中间只是起了一个牵线搭桥的作用。
恐怕甚至连胡硕自己也没有想到,天星院的人会出动了两位王级杀手,来刺杀夏生!
那么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那个问题。
天星院为什么要杀夏生?
暂时夏生还得不出结论,他唯一的猜测,便是与今年的春闱大比相关。
事实上,夏生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真正要杀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在秦家族比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慕容晚归!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慕容晚归不愧是当今天星院第一天才少年,是能够与裴元机相提并论的后起之秀,单论其眼光,就几乎已经达到了唐子安的水准!
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够从秦家族比的整场过程中,看出夏生真正价值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如果夏生作为春秋书院本届春闱领队,将会对天星院造成何等麻烦的人。
毫不夸张地说,慕容晚归对夏生的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裴元机!
当得知夏生成为春秋书院名誉教习的时候,慕容晚归显得非常的失望,同时也做出了极其果断的决定。
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在春闱召开之前,将夏生埋葬于京城!
本届春闱,是天星院最好的机会,甚至可能是近百年来唯一的机会,绝不容有失!
然而,机缘巧合之下,因为桂花巷的那一场刺杀,反而坚定了夏生提前剪除裴元机这一威胁的信念,从而在生死台上将这位唯一有可能与慕容晚归相庭抗理的天才少年击杀当场。
这对天星院而言,是一个莫大的好消息。
对慕容晚归来说,更是意外之喜。
再后来,听说夏生被革除了教习的职务,更失去了春闱领队的身份,被囚不句山的暮云洞中,幽闭思过,慕容晚归终于心中大定。
他知道,本届春闱的最后一个悬念,已经没有了。
天星院必定夺魁!
至于说皇朝学宫的赵辰?
从一开始,慕容晚归就没有将他放在眼中……
所以如果仔细想来,真正造成今日春闱大比的战台上,春秋书院势弱,天星院独大的契机,正是桂花巷的那一场暗杀!
而事实上,那一场暗杀所造成的影响,和其所代表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甚至对夏生来说,桂花巷一役的爆发,其实于他是有利的。
因为他的敌人就此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夏生由此拿捏住了太子的把柄,也发现了天星院对自己的敌意,甚至察觉到了徐家的异动……
唯一让他至今仍一头雾水的,只剩下当日没有现身出来的那两名刺客。
善堂没有能够查出他们的身份,夏生也想不到他们的背后站着什么样的势力。
终于,在今日的竹林中,他能够找到答案了。
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
任何蛰伏于黑暗中的恶意,一旦暴露在阳光之下,便毫无威胁!
更何况,如今在夏生的身前,还站着一位裴家的剑尊!
在离开了洛阳之后的夏生,失去了秦家、书院、威宁侯府的庇护,正处在最孱弱的时候,但与此同时,因为裴袁和孟琦的到来,这也是他最强大的时候。
任何敢在这个时候对他不利之人,必定将承受极大的代价!
除非真的是杨天笑以圣者之尊亲至,否则想要突破裴袁和康无为手中的长剑,伤害到夏生,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或许是因为那些隐匿于竹林中的杀手也没有想到,今日在夏生的身边,竟出现了如裴袁这般强大的保护伞,所以一时之间,竟丝毫不敢异动,纷纷处于观望阶段。
可他们不动,并不代表夏生不动,也并不代表裴袁无法发现他们的行踪。
所以在下一刻,一片泛着深蓝色光芒的剑气呈扇形向整片竹林发散开来,就宛如一朵朵沸腾的海浪,毫不讲理地朝着天地之间拍了上去。
刷!
浪花所至之处,韧性极好的青竹纷纷被拦腰斩断,一声声闷响接连落在松软的泥土间,就像是成熟了的果实,从枝头急促坠下,在地上砸出了一片片鲜红色的汁液。
裴袁手中的剑甚至尚未出鞘。
只是一击,便逼出了竹林中六名黑衣刺客。
只是一剑,这六个人便已经五死一伤!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于夏生的意料之外。
因为他没想到,那些藏匿于竹林中的杀手,甚至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做出,便已经被裴袁一剑给斩杀了七八成!
这绝不是因为这些杀手都是如孟琦一般初出茅庐的菜鸟。
而是因为裴袁的一剑之威,原本便强至于此!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无济于事,任何偷袭暗杀都无处安生!
如此看来,当日在金陵城的城主府中,裴袁对康无为和夏生的确没有使出全力,或者换一种说法,便是他对夏生始终都未曾抱有纯粹的杀意。
夏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好消息,但至少裴袁的存在,确确实实能够为他荡平前路上一切的艰难险阻。
只是一个瞬间,在夏生的眼前,已经出现了五具身首异处的尸体,以及一名双臂被齐肩斩断的废人。
夏生知道,这六名杀手并不是今日在竹林中伏击自己的全部。
因为孟琦还没有现身出来。
但他仍旧迈着一往无前的脚步,来到了场中那唯一一个活口的面前,蹲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对方。
“是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杀手满目骇然地倒在血泊中,似乎还没有从裴袁的那惊天一剑中缓过神来,以至于忘记了其作为一名刺客,在任务失败后的第一时间应该怎么做。
所以接下来,夏生并没有期望从他的口中听到任何答案,而是利落地伸出手,直接将他的下巴给卸了下来。
然后夏生自袖中抽出了一根银针,轻轻刺入了对方的脖颈之侧,看着他的眼睛,一个个列举道:“是裴家?太子?天星院?秦然?魏致远?徐家?胡硕……”
不过片刻之间,夏生已经将他所有可能的敌人都说了个遍,甚至连白马镇镇长肖震,以及裁决司的殷世振都不曾漏过。
可惜的是,直到最后,夏生也并没有能够从那黑衣杀手的脉搏跳动中,得到他想要得到的那个答案,反而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眉头暗暗皱了起来。
“都不是吗?这倒是有趣了……”
便在夏生审问对方的同一时间,突然有一片寒芒自斜刺里疾驰而至,却不是为了伤害夏生,而是朝着那杀手去的!
对此,夏生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而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康无为则在第一时间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刹那间,一道荒芜的血意自他的剑尖喷薄而出,直接将半空中那柄泛着幽绿色光芒的匕首震成了碎片,但他毕竟不是裴袁,即便长剑在手,也未能以剑气隔空伤人。
眼看那名漏网之鱼即将退去,裴袁轻轻冷哼了一声。
于是在林间突然响起了一道炸雷,轰然不绝于耳,登时将十丈开外的一根根青竹劈成了粉碎,也将藏在竹林茂叶之间的那道人影,拦腰斩成了两段!
康无为缓缓将长剑收回腰间,转过头,目色凝重地看着裴袁,连呼吸也变得有些沉重了起来。
这便是剑皇与剑尊之间的差距!
相较而言,夏生倒是对此没有太大的意外,他全部的注意力仍旧放在那唯一的活口身上,却一时之间找不到突破口。
紧接着,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夏生突然改变了询问的方式,将目标范围扩大到了自己身边的那些人。
“是我父亲的敌人?威宁侯府的敌人?春秋书院的敌人?善堂的……嗯?”
当夏生脱口而出“善堂”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清晰地从指间感受到了一阵与之前全然不同的波动,那杀手眼中的轻蔑也悄悄蒙上了一层阴影。
于是夏生终于得到了答案。
来者,是善堂的敌人!
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夏生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了那一抹幽然的笑意:“如此,便有意思了。”
“那日在桂花巷中,也是你们的人动的手?”
“既然是善堂的敌人,为什么偏偏找上了我,是因为秦嫣的关系,还是因为我手里面有善字帖?”
……
在彻底打开了突破口之后,接下来的讯问便水到渠成了,然后,夏生问了最后三个最至关重要的问题。
“魏供奉和你们有没有联系?”
“秦二爷的死,是不是你们的人做的?”
“当初从西岭一路追杀平南侯至黑水镇的人,是不是你们所安排的?”
只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一条完整而清晰的线条已经出现在了夏生的脑中,直到这个时候的他才蓦然惊觉,且不论这个与善堂为敌的势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至少有一点很明确,便是其实在很早的时候,自己就与他们有过交集了!
而这一方势力其实也早就暴露过他们对善堂的敌意,不论是刺杀平南侯嫁祸善堂,引起善堂与裁决司的间隙,还是杀害秦二爷,引发秦家内部的动荡,以及外人对秦小花态度的窥探,甚至于多次行刺夏生,试图动摇秦家善堂的威信和地位……
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步步为营,慢慢尝试着颠覆善堂在大缙王朝的根基,其心之阴毒,其形之隐秘,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可惜的是,他们低估了善堂,也低估了秦小花,更低估了夏生。
因此在下一刻,夏生直接对裴袁说道:“帮我抓个能说话的。”
裴袁轻轻咧了咧嘴:“我也很好奇,到底是谁,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嫁祸我裴家!”
说完这句话,裴袁的身形于原地一闪,就此消失不见,而康无为即便再想近距离观摩这位剑道尊者对力量的控制,也仍旧死守在了夏生的身边,半步不曾挪动。
十息之后,裴袁重新回到了夏生的身前,而在他的手中,则拎着一个浑身鲜血淋漓的黑衣刺客。
“放心,我已经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也敲碎了他所有的牙齿,所以至少能比这个家伙活得长一些。”
夏生点点头,笑着从裴袁手中接过了那名看起来颇为凄惨的杀手,笑着对他说道:“我知道你们杀手界的规矩,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能透露雇主的信息,但与此同时,我也希望你回想一下,杀手七律的第一条,是什么?”
言罢,夏生缓缓抬起手,看似轻描淡写地在之前那名被斩断双臂的杀手头上拍了拍。
紧接着,那人的脑袋,就这么无声地碎了,直到最后,也未能留下一个全尸
在大缙王朝境内,最令人谈之色变的刑讯之地,是裁决司。
而裁决司最令人胆寒之处,则在于能够让所有被下了黑牢的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现如今落在夏生手里面的这名黑衣杀手,虽然面对的不是裁决司,却仍旧在裴袁的剑下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利。
同样,夏生并不是任职于裁决司黑牢的狱卒,但却精通于审讯之法,这一点,在他之前对另外一名杀手的审问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甚至不需要对方开口说话,便能够获知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单单是这么一手,就足以让常人望而生畏。
而这只是冰山一角。
两相对敌,攻心为上。
这样的策略不仅仅适用于上阵杀敌,更适合用在刑讯当中。
夏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非常“善意”地提醒了对方,去想一想杀手七律之首是什么。
杀手七律之首:不论在任何条件下,自身的生命安全永远凌驾于其他之上!
初时听起来,这似乎与杀手不得透露雇主的身份相违背,但事实上,这两条原则并不矛盾。
因为杀手一旦被活捉,那么对方留其性命的唯一理由,便是希望从他的口中套出有用的情报。
而如果杀手将雇主身份、任务目标等信息托盘而出后,他也就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继而等待着他的,同样是死亡一途。
所以只有什么也不说,才有可能活下来!
这么看来,夏生的这番话似乎并没有多大意义,甚至会起到相反的作用,可夏生不这么想。
接下来,他继续对身前的杀手说道:“我给你十息的时间考虑,如果你什么也不说,那么下场就跟他一样,要知道,在这片林子里面,你的不少同伴都还活着,大不了你死了我再去抓别人来问就是了,但如果你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那么我放你一条生路。”
顿了顿,夏生又补充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么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从来都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一切都看你自己的判断。”
说完这句话,夏生便沉默了下来,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丝毫不显得急切。
十息的时间,不过转瞬即逝,当然,对于这名代号叫做“九月”的杀手而言,必定是无比漫长的,他的牙齿已经尽数被裴袁给敲碎了,所以他没有办法咬着牙,但却可以死死地闭着嘴,连半个字都不说。
于是夏生转过头,对裴袁笑着道:“看来,又得有劳你抓几个活口回来了。”
裴袁淡然一笑:“好说。”
言罢,裴袁衣袂轻柔一荡,再次从夏生身前离开,而与此同时,夏生则有些遗憾地将手掌拂到了九月的头顶。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九月却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为什么会与裴家人在一起?”
夏生没有回答,而是沉默着将指尖轻轻按在了九月的脑袋上,一道凌厉的剑意随即刺得九月整个头皮开始隐隐发痛。
于是他说了第二句话。
“是和堂的人。”
夏生的手终于停滞在了半空中,继而问道:“和堂是什么地方?”
这一次,九月却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对方出手非常大方,恐怕财力不在善堂之下。”
夏生点点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与你联络的人叫什么?”
“狄左。”
闻言,夏生终于满意地站起身来,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九月,笑着道:“以你的表现来看,在杀手界中绝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
九月自口中吐了一口血沫,喃喃道:“世上最好的刺客,永远是籍籍无名之辈。”
夏生点点头:“有道理。”
说完,他便牵着月儿,慢步朝前走去。
康无为不禁疑声道:“真的不杀他?”
夏生摇摇头,并没有说话,却非常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就是在这同一时间,裴袁已经拎着又一名黑衣刺客来到了夏生的身前。
见到九月还活着,裴袁似乎也有些意外:“问出来了?”
“问出来了,这人没用了。”
对此,裴袁丝毫不觉得恼怒,而是干脆利落地将对方丢在了地上,而也就在那名刺客落地的同一时间,在他的脖颈处已经出现了一条漂亮的血线,与满地的竹叶一起,坠入了腐朽的深渊。
然后裴袁看着夏生,问道:“幕后主使的是什么人?”
夏生皱了皱眉头:“是一个叫做和堂的势力,你听说过吗?”
裴袁神色微怔,然后摇了摇头:“闻所未闻。”
说着,裴袁不禁把目光落在了身为秦家善堂供奉的康无为身上,疑道:“我记得你们秦家消息可是最灵通的,怎么,连你也没听说过吗?”
康无为耸了耸肩,答道:“若是说在大缙境内,别的不说,单单论及财力,要说有哪一家能与我善堂相媲美,请恕我真的从来没听说过。”
这不是康无为狂妄和自负,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秦家善堂被称为大缙的小国库,秦小花更被世人誉为秦半朝,坐拥惊世财富,如果说这个所谓之“和堂”真的能有与善堂比拼财力的实力,又怎么可能连康无为和裴袁都没有听说过?
这件事情逻辑不通。
因此月儿不禁轻声细语地对夏生说道:“夫……夫君……是不,是不是,被骗了?”
然而,夏生却颇为笃定地开口道:“他说的是实话。”
除去孟琦始终未曾现身之外,在场的这几位都不是庸才,尤其裴袁,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一副流氓气息,但实际上心思却是极细,立刻对夏生试探道:“你好像已经猜出对方的来头了。”
夏生笑着摇摇头:“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我可不敢乱说话,还是等回京之后让善堂查一查吧。”
话虽然这么说,但实际上,夏生其实已经猜出了这几位杀手背后的势力究竟是何许人也,也猜到了善堂真正的敌人是谁。
同样的错误,夏生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当日在他初临烟雨楼的时候,竟然丝毫并没有意识到墨渊与墨临的关系,这很不应该,毕竟墨这个姓,并不是那么常见。
狄,也一样。
或许在今日之前,谁也不曾想到,大缙王朝最有钱的秦家,其实正处于最危险的时候。
但现在夏生知道了。
或许,秦小花比夏生更早就察觉了这一点。
因为这一切早有征兆。
其实早在京都洛阳的时候,夏生就曾怀疑过善堂中有奸细,基于在桂花巷一役中,除了裴元机和胡硕之外,还有别的人将他的行踪透露了出去。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不久之后,秦小花挖出了善堂内藏得最深的那个叛徒——向供奉。
夏生并不知道这中间的过程究竟是怎么样的,秦小花也并没有告诉他,其实直到向供奉死前的最后一刻,他也什么也没说,而是以沉默的态度,将一切罪责都扛了下来。
但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现在夏生从另外一个途径知道,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善堂已经有了一个如此强大而隐秘的敌人。
和堂。
从刺杀平南侯嫁祸善堂开始,到利用秦家族比的契机杀害秦家二爷,再到在桂花巷中暗杀夏生,这一切的一切,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链条,都旨在不惜一切代价打击秦家。
更令人咋舌的是,这个和堂的能量之大,竟然能够收买秦家一位堂堂供奉之尊,甚至令其至死不开口!
若是由此发散开来,夏生甚至怀疑,自己所知道这些是否只是冰山一角。
和堂能够收买向供奉,那么能不能收买善堂的其他人呢?
比如生前的魏致远,魏供奉,是不是和堂的人?
秦小花是否已经察觉到了魏供奉的背叛,所以才会在族比上借由夏生的善字帖,毫不犹豫地将其击杀?
夏生已经猜到了和堂背后所属何人,但他仍旧不明白,为什么和堂要对秦家下手?
这是一件非常没有道理的事情。
更加可怕的是,即便善堂拥有天下间最严密的情报网络,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个和堂的存在?
就连康无为也没有听说过!
最后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如果和堂真的在财力上能与善堂相抗衡,那么,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上述几个问题,夏生暂时无法解答,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告知秦小花。
而现如今既能够被夏生所信任,又有能力做这件事情的,只有一个人,康无为。
“你让我回去?你疯了!”
面对康无为的恼怒,夏生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情实在太过重要,我需要保证这封信被完整地交到秦大掌柜的手中,而你是唯一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人。”
康无为握着夏生交到自己手中的信封,沉声道:“我此番离京,是为了确保你能安全地抵达落日谷,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
夏生笑着瞥了远处的裴袁一眼,说道:“有那家伙在,如果他想害我,不论你在不在我身边,都没有区别,如果他真的准备一路保护我南下,那么,就更不需要你了。”
闻言,康无为顿时为之哑然,因为他知道,夏生说的是对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知道,其实你还没有完全信任我,这一路也存着监视我的意思,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不是什么蛮族奸细,而这封信,关系到善堂的生死存亡,关乎秦家的安危,难道你真的打算因为心中的一点怀疑,而将家族的安危置之度外吗?”
这一次,康无为沉默了更长的时间,良久之后,他才默默地将信封揣进了怀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了。既然如此,那么,你保重。”
说完这句话,康无为转过身,又对裴袁行了一礼,沉声道:“先生这一路之安危,便交给您了。”
裴袁高高地挑着眉头,没有回应,随即便看到康无为掉头朝来时的路疾驰而回。
“他……去哪里?”
夏生笑了笑:“我让无为去办些事,就不跟我们一起走了。”
裴袁深深地看了夏生一眼,摇了摇头道:“我越来越欣赏你的胆量了。”
夏生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而问道:“林中还有几名杀手?”
裴袁抬起头,极其随性地朝四周扫视了一番,答道:“还有两个漏网之鱼。”
夏生不禁笑道:“连你也抓不到的,看来真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裴袁耸了耸肩道:“激将法这么老套的东西,对我没用,反正你该问的也问了,只要他们接下来别再纠缠,就随他们去吧。”
闻言,夏生顿时有些意外地说道:“若不赶尽杀绝,岂不是把后患留给族里面的人了?”
对此,裴袁的回答非常简单,也很直接。
“我爷爷还活着呢。”
夏生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们走吧。此处距离落日谷还有多远?”
裴袁倒是没有与夏生绕圈子,直截了当地答道:“过了前面那座山峰,大概还有三十里的路程。”
“如此看来,最晚明天就能到了。”
裴袁对此不置可否,反倒问起一件夏生应该去关心的事情:“那个叽叽喳喳的蠢蛋杀手呢?”
今夜的这片竹林中藏了整整十一名杀手,但夏生知道他问的是谁。
“你是说孟琦吗?放心,别的她不擅长,但隐匿身形这种事情却是她的强项,就算剩下的那两个杀手想对她不利,恐怕也找不到她在哪里。”
裴袁对此深以为然,因为就连他也未能察觉此时的孟琦身在何处,但既然话说到了这里,他却是有些好奇地问道:“虽然我不太明白你们两个人的关系究竟是怎么样的,但既然她也是一名杀手,你怎么敢肯定她与今日前来的这些人就没有联系?难道你就不曾怀疑过,是她出卖了你的行踪?”
夏生微微一怔,随即回应道:“挑拨离间这么老套的东西,对我没用。”
言罢,夏生也懒得再与裴袁耍嘴皮子,径直便朝着林外走去。
不多时,夏生一行三人慢步走出了竹林,然而,就在距离他们前方不到五丈的地方,却有一道人影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在清冽冷月的照耀下,脸上闪烁着无比惊慌之色。
身上满是血污。
正是孟琦。
而在孟琦的身下,还有一人倒在血泊中,看起来个头不高,全身上下被黑色长袍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对如莲花般洁白的赤足。
“孟琦!”
夏生惊呼一声,身形急闪而进,很快就来到了孟琦身前,一把搂住她的双肩,沉声道:“你受伤了?”
孟琦的肃风刃早在金陵城的时候就失落了,所以现如今她手中所握的,是夏生送给她的一把短刀。
于凄冷的月色之下,短刀的刀锋上正泛着斑驳的血渍,而孟琦的双眼则显得有些呆滞,片刻后才沉沉地抬起头来,有些狐疑地看着夏生,唤道:“恩公?”
夏生目色微凝,再次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孟琦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迹,又看了看地上躺倒的那名少女,摇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夏生闻言心头一紧,立刻将指尖搭在了孟琦的手腕之上,但脸上的疑色却更重了一些。
孟琦的脉象很正常,她身上虽然鲜血淋漓,却看不到任何伤痕,想来这些血迹都是来自对手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来,便是来自她脚下的那个小姑娘?
巧的是,这名少女竟然是夏生认识的!
不止认识,而且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很熟悉。
毕竟两人都是来自春秋书院,而且在她初登不句山的时候,便与夏生暗中较量过了。
那一次,夏生完败。
而且是在剑意上的完败!
是的,此时躺倒在孟琦脚下,生死不知的小姑娘,赫然便是江柒柒!
早在夏生一开始看到孟琦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出了江柒柒,但相较而言,他更加担心孟琦的情况,所以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再朝江柒柒投去半抹目光,直到现在。
在确定孟琦安然无恙之后,夏生这才终于俯下了身,看着江柒柒那如同白瓷一般精致的脸庞,伸手在她的脖颈之侧探了一探。
下一刻,夏生轻轻松了一口气。
江柒柒还活着。
虽然受了很重的伤,但她还活着。
可,江柒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若按照时间来计算,今天是春闱开始的日子,江柒柒不应该在落日谷参加春闱大比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距离会场数十里之外的无名竹林?
更重要的是,以孟琦的身手,怎么可能伤得了江柒柒!
诚然,作为一名杀手,孟琦对于自身身形的隐匿连夏生也自叹不如,连裴袁也为之惊艳,但若是论暗杀的手段和境界实力,她肯定是不如江柒柒的。
所以这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
然而,还不等夏生想明白这其中之关键,一声暴喝却突然自他身后响了起来。
“何方妖孽,竟敢在此造次!”
话音落下,一道明媚的剑气将夜空划得比白昼还要炽亮,却无功而返,连半缕涟漪也不曾荡开。
夏生回过头,对裴袁沉声问道:“发现了什么?”
裴袁单手隐于腰间,第一次面色显得有些郑重,断然而道:“是妖族人!”
只需要这四个字,夏生便已经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看来,孟琦与江柒柒应该是中了妖族人的幻术!
虽然这仍旧无法解释江柒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怎么与妖族人联系上的,但至少夏生知道了江柒柒身上的伤并非是孟琦之所为,这样就足够了。
而与此同时,裴袁则显得有些犹豫,若今日是他一个人撞见此事倒也罢了,定然会不顾一切将那妖族人斩杀当场。
但现在不行。
倒不是因为他真的为了保护夏生的周全,而是因为在夏生的身边,还有他的孙女儿!
若是他追击敌人而去,反而让月儿遭了意外,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多番权衡之下,裴袁只能眼睁睁地等着那妖女的气息消失在自己的感知范围之内,然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能够躲过自己一剑的妖族人,必定不是平庸之辈,就此被其所逃掉,恐怕对大缙王朝又是一番祸乱!
然而,裴袁却没有选择。
事已至此,再说其他的也没有什么意义,此时他倒是有些好奇,难不成那地上的女孩儿与夏生又有什么纠葛不成?
因此在下一刻,裴袁冷冰冰地问道:“这人你认识?”
夏生点点头,发现了裴袁眼中的敌意,立刻开口道:“她是春秋书院的学生,虽然与我没什么交情,不过却是院长大人亲自招进来的,如果你想对其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我倒是无所谓,只要你不怕院长大人来找你麻烦就行。”
裴袁一愣,随即笑道:“怎么,难不成你是在拿白老头儿来压我?”
夏生耸了耸肩:“随你怎么想,如果你要杀她的话就快些动手,我们也好早些赶路,如果你不动手的话,我可就要为她施针了。”
裴袁的脸色接连变了好几轮,终究只是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老夫可不是以大欺小,持强凌弱之辈,面对这么个女娃娃,老夫要真把她怎么样了,传出去岂不是笑话!”
可惜的是,裴袁的这副作态只保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便很快变成了气急败坏。
因为月儿突然揪了揪他的衣角,柔声柔气地说道:“爷……爷爷……药……药……”
裴袁一脸悲愤地看着月儿,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他还在这儿警惕着夏生身边的每个女人呢,自己这宝贝孙女儿倒是好,胳膊肘明晃晃地往外拐啊!已经救了一个了,还准备救第二个?
合着自己现在里外都不是人了?
当然,裴袁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存在一物克一物的,即便他在修行界中名气再响,辈分再高,实力再强,也终究逃不过月儿那可怜巴巴的模样。
最终,夏生顺利地从月儿手中接过了一粒品相极佳的冥神丹,笑着道:“谢谢月儿。”
而月儿则羞红了耳根,低着头喃喃道:“夫君……不用,不用这么,客气。”
看着月儿那满目的羞怯,夏生也在不知不觉中感到良心有些不安,他虽然不知道这小丫头为什么会从一开始就对自己青眼有加,但怎么现在总感觉,自己是在利用月儿呢?
就像是一个……吃软饭的?
诚然,吃软饭也是一个技术活儿,那也是人家的血汗钱,那也是人家汗珠子掉床上摔八瓣儿,一口一口吃出来的,但夏生自认自己可没有李如景和墨渊这俩超级小白脸儿的容貌,走在路上也不会引来小姑娘们的尖叫和鲜花,怎么这月儿就偏偏看上自己了呢?
好在夏生也是一个很想得开的人,反正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有了裴袁的冥神丹,江柒柒的伤势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治疗,看来接下来的这一路,队伍里面又得多一个伤号了。
片刻之后,夏生给江柒柒稳定了伤势,直接将其一把背到了背上,这才对裴袁说道:“走吧。”
裴袁此时还沉着一张脸,也懒得搭理夏生,就这么闷闷不乐地跟在众人身后,在经历了一夜不怎么惊心动魄的刺杀与反杀之后,终于继续向着落日谷的方向前行。
前方所到之处,是一座名山,但名字却有些古怪。
这里的人们唤其为:百马小西峰。
当今天下,人、蛮、妖三族并立,但不可否认的是,人类帝国占据了地图上最辽阔,也最肥沃的一片土壤。
因此在大缙王朝境内的名山远比北蛮要多得多,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百马小西峰并不是当中最负盛名的那一座,但在历史上却具有非常特殊而重要的地位。
这座山峰所存在于世上的时间很长,甚至比大缙王朝的历史更加悠久。
但它真正被世人所熟知,却是在一千多年前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人类尚未实现大一统,诸侯混战,无数小国相互倾轧,战争是最家常便饭的事情。
那个时候的人类不仅需要面对族群的内战,还需要防备外族的侵略,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南海登陆的妖族。
当时的妖族之势何其鼎盛,在族内三皇子的带领下,一路从南海杀到了今日落日谷所在之地,甚至已经摆出了与人类诸国划江而治的态势。
那是人类历史上最危险的时刻,形势甚至比更早时候北蛮的南下更加严峻。
因为一旦让妖族攻入朔河流域,与人类临江对峙,那么人类便会彻底陷入攻不能攻,守亦不能守的绝境当中。
究其根本,妖族擅水!
朔河对人类来说是天险,对妖族而言却能如履平地!
届时,人类想渡河反攻南原,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任务,而妖族在经过休养生息后,却随时能够泅水而至!
人类大军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七个人类小国终于决定停止内战,一致对外,他们甚至已经组建了联军,意欲将妖族全军歼灭于今天的落日谷。
可当日在妖族阵中,却出了一位千年难见的天才将领。
亦是族内的三皇子。
是他带领着妖族人从海中走上陆地,也是他教会了妖族人如何在地面作战,更是他亲帅妖兵十万,一路从水晶城杀到了落日谷,大小战役共经历了三十二场,其战绩是,全胜!
这位三皇子的名字叫做尧炙。
在妖族的语言中,这代表着神赐之子。
或许便真的如传说中的那般,这位妖族三皇子仿佛真的是神明赐予妖族的那一缕圣光,因此在落日谷决战之前,他提前察觉了人族联军的异动,竟兵行险招,只率领十名亲信为死士,独闯人类营帐,于万军之中,取得修别、修铁两位大将军的项上人头,引发炸营,并顺利瓦解了七国之联盟,几乎以一人之力便化解了落日谷之危!
人类三十万大军甚至连妖族人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便大败而归,一路丢盔卸甲,连退三十里,来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山峰中。
如果一切顺利进行下去的话,妖族大军将携雷霆之势抵达此地,将余下残兵败将尽数歼灭,再一鼓作气北上抵达朔河,插旗为疆!
但偏偏,历史的节点在这个时候,轻巧地拐了一个弯。
人类联军并没有等到妖族人的到来,却听闻那位神秘莫测,令世人胆寒的三皇子,尧炙,莫名失踪了!
在当时的妖族大军中,尧炙的威望甚至已经超过了妖帝,因此他的失踪,令整个妖军彻底乱了分寸。
据说后来一位妖族偏将找到了尧炙的尸骨,但这位传奇三皇子的死因至今也是一个谜。
就连现今人类的史书上,也只是在尧炙的死因后面写了最无可奈何的两个字:不详。
尧炙之死,彻底分裂了妖族大军,其御下四大将领分成了两派,一派坚持送尧炙尸体回南海,向君上报丧,另外一派则立志要完成尧炙的遗愿,用胜利为这场延绵了九年的战争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于是最后的结果,是妖军分兵两路,一北一南,一攻一退。
而这个时候距离人类联军退守山林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时间。
在一场足以改写大陆历史的战役中,时间是最宝贵,也是最关键的钥匙,谁握有它,谁才能开启胜利之门。
十天时间,足以让人类联军缓过气来,并制定了孤注一掷的策略。
当妖军兵临山下的时候,他们骇然发现,人类竟然将山上的一应树木都砍伐掉了,而率先迎接他们的,却是数百匹战马奋不顾身的冲锋!
那是人类历史上最简陋的一支重骑兵,也是唯一一支从山林上冲出来的重骑兵,但最后的结果却令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这一战,妖族四万余大军,最后逃出重围的,只有不足百人。
这是自妖兵出海之后,人类大军获得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大捷。
至此,妖族彻底退回了南海,虽然之后又有几次反攻,但也只是占据了水晶城一隅而已,再也没有出现过横扫大陆的场面。
一直到五百年前,太祖皇帝率竹林七贤一统天下,建立大缙王朝,人类终于确立了自己的霸主地位,再无人可以撼动。
而为了纪念那场改变了人类命运的大捷,当日人族联军所选择的决战之地,所依赖的那座山峰,也终于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
虽然它没有三山五岳那般雄伟,远远看去也就只是一个小山坳般大小,但它给人类留下了最宝贵的财富,也给人类带来了长达一千多年的光明盛世。
在距离它以西不到百里的地方,有着非常著名的,三岳五峰中的西峰。
因此它就叫小西峰。
百马小西峰。
当夏生背着江柒柒,与孟琦、裴袁和月儿一起来到这座山峰之前的时候,他才终于在心中升起了一丝晚到的感慨。
原来,这就是百马小西峰。
这便是他兄弟当年阵亡的地方。
这便是那四万英魂埋骨的地方。
的确是,有些可惜啊……
若是他的第七世能活得更长久一些,哪怕再多活那么三五天的时间,或许当今天下的格局就全然不同了吧。
同样的感慨,在五百年前他随太祖皇帝征战南北的时候也曾经感受过,但他却从未真正来过百马小西峰,直到今日。
这不能叫故地重游,而是一种跨越了岁月的遗憾。
只是不知道,真的当夏生踏上这座在历史上同样具有传奇地位的山峰的时候,那条当年将他置于死地的九目火蟒,还在吗? 相比起大缙境内那些险峰峭壁,百马小西峰其实并不高,夏生一行人只用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就登到了峰顶。
隔着夜色,夏生想要眺望一下落日谷所在的方向,可惜夜幕实在太过浓厚,山林中淡淡的迷雾也恰到好处地遮蔽了众人的视野,所以夏生什么也没有看到。
当然,现在除了春闱大比的战况之外,夏生又多了一件需要他去担心的事情。
江柒柒。
经过夏生的诊断,江柒柒所受的伤并不全是皮外伤,最麻烦的,是她被魅妖的血气侵入了体内,哪怕是裴袁的冥神丹亦无法在一时三刻将其怯除。
夏生暂时还没有时间去思考江柒柒的缺战,将会对春秋书院在春闱大比当中的表现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他现在更需要知道,江柒柒究竟是怎么受的伤。
夏生曾贵为妖族的三皇子,自然对于妖族的修行方式,以及对敌的手段了如指掌,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他比裴袁更加了解,伤了江柒柒的那个妖族人,绝非平庸之辈。
魅惑之术,是妖族最常见的作战方式之一,通常是通过他们的眼睛施放出来。
因此当初夏生在裁决司的黑牢中见到那几名妖族人的时候,他们无一例外都被剜掉了双目。
可能够将魅惑之意具象化,融入血气入侵敌人体内,却是非常高级的秘术,如果要说得更明白一些,便是非皇族不可习之!
所以在夏生查明江柒柒体内伤势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那名被裴袁逼退的妖族人,体内定然流淌着皇家血脉!
妖族皇室重临大缙王朝,这代表着什么?
夏生暂时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思考这件事情,但他却很明白,想要将那一丝魅妖血气从江柒柒的体内逼出来,使其恢复神智,乃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他需要一味非常特殊的草药。
火葵芝。
好在火葵芝多生长在南方,待他们抵达落日谷之后,如果运气好一些,或许能够从众多修行者的手中换到。
在这之前,恐怕江柒柒会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当然,魅妖的血气并不致命,真正威胁到江柒柒生命安全的,还是被孟琦用短刀在她身上戳出来的那几个血洞。
幸运的是,从实力上来说,孟琦不如江柒柒远矣,所以并没有能够将其一刀毙命,而且夏生三人走出竹林的时间非常及时,在关键时刻惊退了对孟琦使用魅惑之术的妖人,这才让江柒柒保全了性命。
在抵达落日谷之前,夏生更多的所需要做的,便是愈合江柒柒身上的伤口,维持住她的生机。
在冥神丹与穷桑的共同作用下,这对夏生并不难,但事情却完全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顺利。
因为便在他们登顶百马小西峰的同一时间,有一件意外突然发生了。
夏生只感到了一丝微风从自己身后拂过,等他回过头去的时候,身后已经看不到半个人影。
自从这一世重生以来,意外这个词对夏生而言只是家常便饭,但今夜却似乎有些不一样。
来自和堂的杀手、神秘的妖族人、突然出现的江柒柒,以及如今暗藏在夜幕中的杀意,接连不断汹涌而至,就像是一场永远不会被惊醒的噩梦,看不到尽头。
在这之前,夏生丝毫不曾感到过紧张,但现在不一样了。
因为裴袁突然从他的身后消失不见了。
甚至没有对他交代半个字。
不是因为裴袁突然决定弃夏生而去,任其自生自灭,因为月儿还留在夏生的身侧。
也不是裴袁不愿意告诉夏生发生了什么,而是他根本来不及说,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突然到他必须在第一时间出剑,否则一切晚矣。
是的,即便在面对竹林中十数位杀手,面对那名神秘妖族人的时候,裴袁都始终未曾将随身的佩剑从腰侧拔出来,但就在瞬息之前,他突然拔剑了。
然后他消失在了夏生的视野范围中。
或许有些遗憾,夏生并没有能够见证到这一剑的惊艳,但现如今他更多的却是感到警惕。
康无为离开了,裴袁离开了。
现在在他的身边,江柒柒无力为战,月儿更需要依靠他的保护,他能够依靠的人,只剩下了孟琦。
但即便如此,夏生还是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做你最擅长的事情。”
孟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身形于场中慢慢变得模糊了起来,直至完全隐入了暗夜之中,再不得见。
她最擅长的事情,便是隐匿。
夏生一手扶着背上的江柒柒,一手牵着月儿将其护在身后,甚至没有手可以用来握剑,但他体内的灵气与剑意却在第一时间便升了起来,照亮了整个天空。
因为有裴袁这位堂堂剑尊相守,所以自踏入竹林以来,夏生也从未真正出过手。
但在这一刻,璀璨的剑形武纹与耀眼的穷桑虚影却瞬发而至,夏生将他的五识放到了最大,连呼吸声也越来越微弱,他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山峰以西的方向,很罕见地失去了冷静。
他知道裴袁为什么离开,也知道此时在他目所难及的地方,正在发生一场大战,但他却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现在的他已经成为了江柒柒和月儿身前的最后一道壁垒。
“沙沙……”
突如其来的响动令夏生目色微凝,但事情有些不对劲。
因为这声音距离他很近,可他却能清晰地察觉到远方的战斗并没有结束,难不成在这山林中还藏着别的敌人?
和堂的杀手?
还是之前去而复返的妖族人?
夏生不需要知道答案,他只需要暗暗松开月儿的手掌,然后从气海中抽出了浩然剑,然后巧然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北方。
“沙……沙沙……”
近了,更近了。
夏生知道,那是脚面踩在林中落叶上所发出来的声音,他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现出身来,并没有半分异动,就像是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
下一刻,一袭青衣出现在了夏生的眼前。
不是什么杀手,也不是什么妖族人,而是一位满目幽怨的人类女子。
夏生的心脏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他体内激昂而起的剑意与灵气尽数敛回,他手中的浩然剑轰然落地,然后他颤抖着双唇,轻轻唤了一个绝不应该在此刻出现的名字。
“青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