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开除
“夏生!”唐子安的声音如一道惊雷,将整个生死台震得一抖。
可惜,这一道惊雷,却已经无法阻止裴元机的死亡。
此时的裴元机左手经脉齐腕断裂,右手被夜幽剑斩断了四指,他双腿的血肉已经被冥煞旗吸食殆尽,只留下两根白森森的骨头,他的双肩完全变成了紫黑色,肿胀不堪,甚至已经开始腐烂。
但他的致命伤,却在心口。
裴元机的胸前插着两把剑,一左一右,右边的是夜幽剑,左边的是浩然剑,一模一样的贯穿伤,将裴元机串成了血葫芦,其中一剑,彻底摧毁了他的心脏。
裴元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相比起来,夏生除了胸前同样插着一把剑,脸色稍微有些苍白之外,看起来,竟完全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但事实上,此时夏生的状态同样非常糟糕。
这种糟糕不是指他受了多么严重的伤,虽然穷桑的生命之力不能起到治疗的作用,而只能起到温养的效果,但裴元机的这一剑毕竟没有伤到夏生的要害。
更何况,夏生原本便是一位身怀旷世医学的大夫。
只要给他一些时间,再辅以相应的药物,想必这点小伤很快就能复原。
夏生真正的消耗来自于他的心神,以及那几近枯竭的灵窍与气海。
如今仍旧还能留在场上的,只剩下了一株穷桑,而冥煞旗和帝江都已经回驻了夏生的灵窍,陷入了暂时的沉睡。
直到浩然剑也自裴元机的体内倒飞而回,沉入夏生的气海之后,他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下一刻,夏生单手将夜幽剑从裴元机的体内抽了出来,随即脚下一软,单膝跪倒在地上,以剑拄地,面色惨白如纸。
与此同时,唐子安已经冲到了夏生身前三尺,却没有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看着裴元机那具轰然落地的尸体,心中一阵绞痛。
裴元机是春秋书院近十年来首屈一指的天才,一朝入得缙云榜,便从未被人挤下过前三的位置。
春秋书院为此自然也耗费了大量的资源来培养裴元机,以期让其在毕业之后,成为书院的顶梁柱。
即便唐子安同样很看重夏生,但相比起来,他对于裴元机的期待更高,毕竟裴元机是剑圣之后,是成名已久的天之骄子,如果没有任何意外的话,他日后一定会成为春秋书院的一面旗帜,成为大缙王朝的中坚力量,让内贼外敌闻风丧胆!
可是,偏偏意外就这么在唐子安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一枚注定在日后会成长为参天大树的种子,就这样被彻底摧毁了。
先不说半个月之后的春闱该怎么办,春秋书院首先需要面对的,乃是一位圣阶的怒火!
念及此处,唐子安不禁胸中一闷,一口腥甜激涌上他的喉头,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裴元机的死亡,将预示着什么!
这可不仅仅是春秋书院的损失,更是整个大缙王朝的损失!
唐子安需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日后如何向白院长交代,更是一个圣者世家的仇恨,以及整个修行界的责难!
更重要的是,亲手杀了裴元机的夏生,还能有活路吗?
唐子安就这么万念俱灰地站在原地,一时间神色竟有些恍惚。
而与此同时,那于场外观战的上百名书院师生,则还没有缓过神来,不管是支持夏生的周勃、沈徽、墨渊等人,还是恨不得夏生身死当场的钟薇薇、李向文、周院士等人,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不知道此刻自己是应该欢呼还是惊恐。
这场生死挑战,夏生赢得干脆利落,甚至在他人眼中看来,完全可以用轻松写意这四个字来形容。
如果把夏生与裴元机的位置对调一下,或许更加让人容易接受,可最后却偏偏是夏生胜了,而且从过程上来看,自始至终,夏生都在压着裴元机打,而后者不管做出任何反应,抛出任何底牌,在夏生面前都显得是那么的黯然无光。
裴元机的战中破境,惊天一剑,以及那件到最后也不知有何用途的圣器,全都只是昙花一现,随即便被夏生打落了凡尘。
甚至全程裴元机只用逐日剑伤了夏生一次,然后他就败了,而且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信?谁敢信!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惊叹,甚至连他们的呼吸都为之一滞,整个生死台前安静如坟墓一般,因为直到这一刻,他们也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裴元机,就这么死了?
便在这绝对的死寂当中,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或许是十息,也或许是一刻钟,夏生终于恢复了些气力,他的双目重新变得清明,他的面色重新恢复了红润,然后他缓缓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杆,如一柄钢枪,死死地扎在了生死台上。
下一刻,夏生轻轻举起了手中的夜幽剑,口中发出了一声长啸。
“喝!”
夏生的声音,如一把烈火,将整个生死台彻底点燃,除了诸如李向文、钟薇薇这般少数裴元机的亲信面如死灰以外,绝大部分学生都纷纷欢呼起来,肆意地表达着自己的惊叹之意,周勃更是拔腿冲进了场中,一把抱住夏生,挥舞着拳头,宣告着胜利的喜悦。
在这个修行至上的世界,每个人都是崇拜英雄,崇拜力量,崇拜奇迹的,而如今夏生便在他们的眼前展现了宛如奇迹般的一幕——越境杀!
如果说之前裴元机还被视为春秋书院未来一百年首屈一指的顶梁基石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了。
夏生才是。
在今日之前,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剑皇已经足以引起修行世界的震撼了,那么,一个年仅十六岁,便以武王、灵王之资,堂堂正正战胜裴元机的少年,又算什么?
人们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夏生了。
任何诸如天才、妖孽这样的词汇,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无力。
所以他们用自己最大的欢呼声,来表达对夏生的敬意,来表达对强者的尊崇。
唐子安冷眼看着这些学生们脸上的狂热,耳边回荡着他们嘶声力竭的呼喊,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步走向了生死台的正中央。
唐子安的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重,仿佛要将这片鲜血与尘土交融的土地踩出一道道伤疤,在这短短的几步路当中,唐子安的目色变得越来越凝重,呼吸声越来越沉。
虽然走得慢,但只要一直走,总有走到的那一刻。
很快,唐子安便停下了脚步,将身体面向夏生,眼中闪烁着莫名的暗光,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下一刻,唐子安轻轻扬起了衣角,不带任何感情地开口道:“鉴于在此生死挑战中,教习夏生不顾书院利益,击杀我大缙王朝栋梁之才,我宣布,即日起,名誉教习夏生,被开除出院,就此革名!”
唐子安的这句话,就像是一场空中突降的暴雪,将所有书院学子的热情彻底扑灭。
一时间,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唐子安,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正抱着夏生高声欢呼的周勃当即面色一僵,随即错愕无比地回过头,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
唐院长说了什么?他说要将夏教习开除革名?
不得不说,唐子安这番话带给场间众人的震撼,甚至超过了夏生击杀裴元机的那一刻。
让他们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个荒诞无比的梦境。
先是夏生登临凌霄峰,应下了裴元机的生死挑战,然后在生死台上,夏生凭借着自己得天独厚的天资,毫无争议地打赢了这场战斗,而故事的结局,却是胜者被驱逐出书院?
这一刻,冰冷的空气骤然凝结,甚至让人呼吸为之停滞。
周勃目瞪口呆地看着唐子安,心底一片通彻的凄寒,胃部因为强烈的愤怒而急剧痉挛,让他恶心欲吐。
这种愤怒最终化为了一丝无比强大的勇气,让他开口对唐子安说道:“唐院长!书院院规明确规定,但凡于生死台上所发生的一切,不论胜负,不论生死,都不得在事后受到书院的追究与责罚!关于您的这一决定,我表示反对!”
唐子安的确没有想到,第一个跳出来质疑自己的,竟然会是这么一个小家伙,但这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心念,更无法让他收回成命。
唐子安甚至都没有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周勃身上,而是继续对夏生说道:“现在你已经不再是我书院教习了,所以,还请你脱下院服,归还院令,我会让执法殿长老押送你下山的。”
此言一出,场边顿时一片哗然。
周勃则满目怒意,作势就要上前与唐子安理论一番。
但一只手却抢先一步拉住了他。
周勃回过头来,迎着夏生那无比平静的目光,急声道:“夏教习!”
夏生摇摇头,将周勃拉到了自己身后,然后迈步上前,对唐子安报以感激的一笑。
“唐院长的好意,我心领了。”
随着夏生的这句话出口,别说是周勃了,就连一旁的李向文都有些发懵。
面对着执意要将自己开除出书院的唐子安,夏生不但没有愤怒,反而还在感谢他?
是他们听错了吗?
还是夏生在刚才的生死战中被裴元机一剑斩成了傻子?
亦或者,夏生其实是在借此讽刺唐子安的黑白不分,公然违抗院规?
当然都不是。
而是夏生比任何人都明白唐子安此举的苦心,更听出了唐子安掩盖于责罚之下的关切。
所以他走到了唐子安的身前,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然道:“裴旭不会对我出手的,至于裴家其他有分量的人,有善堂的人帮我挡着,至于剩下的跳梁小丑,我想书院也不会看在眼里。”
闻言,唐子安不禁面色一惊,而与此同时,一头人面鸟身的灵兽也突然出现在了唐子安的身旁,口吐人言道:“韦院长觉得,这样的责罚未免还是过重了些,不如便革去夏生的教习之职,令其于后山暮云洞幽闭思过吧。”
至此,唐子安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犹豫,他转过头去,看着手执水瓢的韦秋月,面露征询之意。
而韦秋月则轻轻点了点头,对唐子安清晰无误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至于比武台内外的一应书院师生,则完全处在了状况之外,他们一头雾水地看着场中三人,完全不知道在这一刻,这两位书院的分院长做出了怎样的决定,下了多么坚定的决心。
又将对春秋书院的未来造成多么深远的影响。
唯一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只有夏生。
所以他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笑着道:“如此也好。”
事情到了这一步,所谓分院长的颜面与威信,已经变成了最无关痛痒的小事,对唐子安而言,能够让夏生活下来,才是天底下最重要的大事。
既然韦秋月和夏生都对此报以了绝对的信心,那么,他便愿意陪他们赌一把!
因此在下一刻,唐子安再度向众人宣布道:“既然韦院长有所异议,那么便暂时将夏生关入暮云洞,听候发落!”
这一次,唐子安不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直接对一旁的执法殿长老说道:“吴长老,立刻将他押送至后山,不得有误!”
对于唐子安此番朝令夕改的举动,众人都有些傻眼,但执法殿长老却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当即应道:“是,唐院长。”
言罢,执法殿长老迈步上前,一把伸手钳住了夏生的胳膊,厉声道:“跟我走!”
夏生淡然一笑,转过头,分别对唐子安和韦秋月示以告别之意,又伸手拍了拍周勃的肩膀,开口道:“让大家伙儿都不要担心,相信我,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这些日子抓紧修炼,到时候去参加春闱可别丢我的脸!”
周勃虽然脾气急了些,但他绝对不蠢,否则又怎么会被春秋书院所录取?
此时的他算是看出来了,之前唐院长声称要开除夏教习,绝对不是想要迫害他,反而是存着某种保护的意思。
虽然一时之间周勃还想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关键,但既然如今夏教习还能得以被留在院中,那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念及此处,周勃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沉声道:“放心吧夏教习,我们绝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
闻言,夏生顿时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看似漫不经心地朝人群中的墨渊瞥了一眼。
后者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轻轻松开了手中所捏紧的那片粉色花瓣。
如此,夏生才彻底放下心来,对执法殿长老笑着道:“走吧。”
伴随着夏生抬步走下生死台,这场惊心动魄,曲折离奇的生死挑战,终于正式落下了帷幕。
或许在这之前,谁也不曾想到,最后的结局,竟然是一人身死,一人被囚。
而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便宛如某种天启一般,此时的不句山上空,太阳正好被一朵无比巨大的乌云给遮挡了全部的光芒,一丝久违的寒意降临了春秋书院。
有人裹紧了衣衫,抬头看着天色,喃喃而道:“天气转凉了,要下雨了。”
此时的大缙王朝已经入了深秋,夏日的最后一缕温热渐渐敛去,天气也逐渐变得反复无常起来。
有可能早上还是艳阳高照,午后便因为一场秋雨让人遍体生寒。
今日的洛阳城又下起了连绵细雨,但相比起气温上的凄寒,一道从春秋书院传来的消息则更令人心底发冷。
裴元机,死了。
那个常年霸占缙云榜前三,出身圣者世家,被誉为春秋书院当代第一天才少年的裴元机,死了。
死在了春秋书院的生死台上。
诚然,裴元机所在的裴家并没有被列在大缙王朝九大世家当中,但谁也不敢忽视裴家隐于俗世中的力量,以及对整个修行界的影响力。
毕竟在裴家中有一位圣阶!
难道说,春秋书院要与剑圣翻脸了吗!
正当人们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措手不及之时,又有人传出,在那生死台上将裴元机一剑击杀的,竟然是近些日子在京城声名鹊起的夏生。
消息传开来之后,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震惊了整个修行界。
夏生是谁?
如果说数月之前还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的话,那么自秦家族比之后,几乎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了这个从白马镇走出的乡野少年。
因为夏生是威宁侯府的小姑爷,因为夏生是善堂大小姐的老师,因为夏生是春秋书院的名誉教习。
更别提,夏生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了那传说中的善字帖,在文武百官的面前被当今陛下御封为太子太师!
如果说裴元机的身世令人心生忌惮的话,那么夏生的后台同样不容小觑!
而如今,夏生竟然杀了裴元机?
一时间,甚至没有人去关心他是怎么做到的,而是更想知道,夏生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这么做了之后的结果是什么。
不少有高瞻远瞩之士都纷纷嗅到了一种风雨欲来的味道。
若是剑圣大人不顾一切也要为裴元机报仇雪恨的话,没有圣者镇守的春秋书院是否能拦得住?
即便是秦家与叶家不计前嫌,联手与裴家为敌,又将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
圣者一怒,伏尸百万!
不知道这场秋雨,能不能洗净他日不句山巅的层层鲜红?
但令人们没有想到的是,最先对此事做出反应的,不是裴家,不是善堂,也不是威宁侯府,而是朝廷!
当日赵公公便拿着皇帝御旨来到了春秋书院,当着唐子安宣布了陛下对夏生的嘉奖!
没错,就是嘉奖!
在那份长长的金色绢帛上,夏生被赐予了锦缎十匹,明珠五颗,玉珊三丛等一众厚赏,官封国子祭酒!
理由是夏生在对几位皇子的教导中成效显著,有教书育人之大才,故特此封赏。
这么一道旨意下来,顿时让好些人都傻了。
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个理由纯粹就是瞎掰的,连鬼都骗不过。
自夏生担任太子太师一职以来,他压根儿就什么也没干,之前的一个月在书院后山闭关就不说了,后来好不容易告假下了一趟山,也并没有入宫面圣,再之后,夏生就回书院杀了裴元机。
别说是教导诸位皇子了,时至今日,他根本就连几位皇子的面都没见过!
成效显著?
哪儿来的成效?
难不成他是用托梦的方式来给诸位皇子上课的不成?
所以事实上,缙帝究竟是用的什么理由来封赏夏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皇帝陛下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样的态度!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对夏生加以褒奖,不是在裴家的头顶火上浇油吗!
难道他就不怕剑圣一怒之下彻底反了朝廷?
虽说圣阶是可以被人命给堆死的,但那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缙帝为什么要为了夏生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白白得罪一位圣阶之尊?
之前也没听说裴家做出了什么对抗朝廷,辱及皇家尊严的出格事情来啊!
一时间,人们都有些看不懂情势了。
据说就连对天子最为忠诚的裁决司秦首尊,都没能揣摩透圣上的这道旨意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面,裁决司众人在这件事情上保持了绝对中立的态度。
既不去得罪裴家,也不去找夏生的麻烦。
后来还是从李家家主的口中,人们才终于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事情远没有大家所想象的那般复杂。
缙帝的这道圣旨也并不是在宣告对裴家的打压,更不是在逼剑圣谋反,而是因为听信了瞻星台天师,太微道人的进言。
据太微道人所说,那日春秋书院护院大阵开启,是因为有灾星降世,若不查明原因,则日后国将不国,天下大乱。
而春秋书院一众师生都知道,当天日月同辉的异象,其实是因为裴元机激发了手中的圣者之物所引起的。
也就是说,太微道人所预言的这位灾星,正是裴元机!
出于对裴家的忌惮,太微道人一直将此消息隐而未报,直至裴元机身死,这位老天师这才火急火燎地进了宫,将自己近些时日所推演出来的星象呈到了御前。
对于太微道人的意见,缙帝一向是信任有加,当即下诏,对“锄奸”有功的夏生加以封赏,甚至让赵公公亲自去春秋书院宣旨。
此言一出,当时在场的三位大臣尽皆变色。
据说当时亲眼目睹此事的还有叶相,不过叶相却没有太过包庇夏生,反而对缙帝劝谏道:“裴家有圣人为主,兹事体大,还望陛下三思!”
面对老宰相的忧虑,缙帝则说了一句在日后很有名的话。
“朕乃大缙天子,九州四海之尊,其余众圣,届是伪圣,小小世家,又何足为惧?”
所以在这场秋雨中,夏生除了太子太师一职之外,又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多出了一个头衔。
国子祭酒。
也是在这同一场秋雨中,裴家一位久不出世的老人,来到了洛阳城外,却过门不入,只在城门外站了片刻,随即便欲转道朝不句山而去。
可惜的是,他甚至还没有走到春秋书院的院门之前,就被人给拦下了。
来人同样是一位老者,手中紧握的黑玉拐杖,正在这纷纷雨色中散发着温热之意。
那日在秦家善堂中,夏生曾与秦家家主,秦小花,有过一番非常重要的密谈。
也就是在那场谈话中,夏生从秦小花这里确认了一件极其关键的情报,便是剑圣裴旭一定不会亲自对他出手。
除此之外,秦小花还对夏生做出了一个承诺。
若裴家有人上门来寻衅滋事,善堂会帮他拦下来。
所以在生死台上,夏生并没有太多的犹豫,便将浩然剑刺进了裴元机的心脏。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有人要杀他,那么他就先杀死对方。
夏生说到做到。
秦小花虽然不知道夏生能不能杀死裴元机,但他至少明白了夏生的态度。
所以在夏生走出善堂的那一刻开始,秦家的情报网络便迅速行动了起来,不仅启动了大量扎根在裴家多年的暗桩,更在京城方圆百里之内布下了天罗地网,但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秦小花的耳目!
是以,这位裴家老人的光临,又怎么可能做到悄无声息呢?
来人当然不是裴旭,若是剑圣亲至,秦小花就算想拦,也拦不下来。
但这个人在裴家的地位同样极高,在修行界中的声望也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他叫裴袁,是裴旭的嫡长孙!
因为父亲英年早逝,所以裴袁几乎是由裴旭亲手带大的,他如今的一身剑术均承袭自剑圣亲传,他在三十五岁的时候便已成就了剑皇巅峰境,十五年后已经是剑尊中境了。
可就在世人以为裴家一门将会诞生两名圣阶的时候,裴袁却突然从人们的视线中隐退了,他卸下了族中的一应职务,辞去了朝廷封给他的将军之位,就此游历人间,逍遥自在。
距今,已经过去了三十余载。
所以就连秦小花也没想到,裴元机的死,竟然会把这个老家伙给惊出来了。
与此同时,裴袁看向秦小花的目光中也满是惊诧。
他不是没过自己此行会遇到一些阻碍,但秦家老祖亲至,也实在太给面子了吧!
他分明能够从秦小花的身上,感受到丝毫不弱于自己的强大气息,如果说得更准确地说,裴袁一眼就看出来,自己不是秦小花的对手。
在认清这个令人无比沮丧的现实之后,裴袁的脑中仿佛突然划过了一道闪电。
他无比懊恼地一拍脑门,叹道:“大意了!”
秦小花慢条斯理地抬起了手中的黑玉短仗,开口道:“抱歉,此路不通。”
闻言,裴袁不禁在心中翻了八十八个白眼,没好气地回应道:“花花啊,咱们都多少年没见了,没必要一见面就打打杀杀的吧?这要是一不小心打坏了路边的小树小草可怎么办?再说了,万一你一不小心打输了,掉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面子,而是整个秦家的面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对于裴袁如此厚颜无耻的态势,秦小花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而是一板一眼地宣示道:“夏生是我秦家贵客,任何想要对他不利者,便是与我秦家为敌!”
裴袁一撇嘴:“你看看,你看看,急眼了不是?我又没说真要把那夏家小子怎么样,此番前来,我就是跟他聊聊闲天儿,你担心个什么劲儿?那又不是你儿子!”
话音落下,秦小花的眼中立刻闪过了一抹戾色,沉声道:“我儿子早就死了。”
裴袁顿时又一拍脑门,连声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抱歉抱歉,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啊,咱们要不然找个地方坐下来,和和气气地商量商量怎么样?”
秦小花丝毫不为其所动,轻轻摇了摇头:“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说你个老小子怎么脾气这么犟呢!谈判谈判,总是要谈了才行啊,那夏生确实是杀了元机没错吧?你说要是我裴家就这么算了,这让我爷爷的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难不成这事儿还真的让我爷爷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才行?真要到了那个时候,恐怕整座不句山都没了!”
“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裴家与春秋书院的关系吗?我当初可是与白丘那老小子一起喝过熊鞭酒,一起逛过花楼,一起睡过妖姬,一起闹过皇城禁苑的,这是什么,这是睡出来的感情,这是过命的交情!”
“既然今天是我来了,难道我还真能把春秋书院怎么样了?但有些事情,我裴家也有我们自己的底线!”
裴袁这劈头盖脸的一顿侃,若是换一个人,说不定还真会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但秦小花不会。
秦小花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他一句话:“反正我不会让你上山的。”
这下子裴袁顿时被噎了个够呛,但他仍旧没有放弃,而是放软了语气,继续对秦小花劝道:“我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刚才已经说了,我这次上山,真没打算把那夏家小子怎么样!”
“好吧,好吧,明人不说暗话,我这么跟你说吧,你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元机的尸体还留在春秋书院吗?”
闻言,秦小花第一次轻轻挑了挑眉,但他并没有接着对方的话头说下去,而是保持了绝对的沉默。
于是在下一刻,裴袁进一步压低了声音,叹道:“现如今在家里面大家伙儿的意见也不统一,毕竟谁都知道那夏生的背景不简单,若是贸然行动,恐怕会掀起一场乱战,这也是你不希望看到的吧?”
“说到底,元机那孩子也不是嫡出,虽然天资是不错的,但我裴家什么时候少了修道天才?所以这事儿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但关键在于我们需要春秋书院的一个态度!”
“所以呢,他们就去深山老林里面把我这个糟老头子请出来了,让我来做个和事佬,大家有商有量地讨论一下这事儿该怎么办,要按我的意思,大不了,他杀了我裴家一个孩子,让他再赔给我们一个就是了嘛!”
秦小花面色一肃:“怎么赔?”
“简单啊!”裴袁一拍胸脯:“这事儿包在我身上,等我见了那夏家小子,若是真的觉得他不错,就说服他入赘我裴家!”
说到这里,裴袁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当年的流氓气息,嘿嘿一笑:“我可是听说了,那夏生如今只是王级的修行者,竟然能在生死台上实现越境杀,而且其身怀双生灵窍,又学会了高宗皇帝的浩然剑,这么一颗好苗子,若是就这么毁了,对咱大缙王朝也是一个损失不是?”
“所以呢,让他入赘我裴家,既解决了当前的麻烦,又能帮咱们修行界再培养出一位绝世强者出来,还能让他效忠我裴家,岂不是三全其美吗!”
对于裴袁这番天马行空的设想,就连秦小花都被震住了,良久之后,这才摇摇头道:“以我对那孩子的了解,他恐怕不会同意的。”
裴袁一翻白眼:“你怎么知道他不同意?我裴家的姑娘难道还配不上他?别的不说,莫非以小月的容貌,也不会让他动心?”
秦小花再一次摇了头:“你明知道,那孩子已经有未婚妻了,而且据我所知,他对叶家那位姑娘也算是情根深种,你家小月就算长得如天仙一般,他恐怕也看不上。”
对于秦小花的这番言论,裴袁不禁嗤之以鼻,冷哼一声:“看不上?真要看不上也不要紧,我这里还有一计,准保让他英雄难过美人关!”
“什么计?”
“下药啊!”
俗话说得好,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更何况是一位鼎鼎大名的,有着尊级实力的超级老流氓。
裴袁的这番话一出口,顿时震得天色都暗了几分,原本在树下躲雨的几只山雀也不由得为其凌云壮志所惊,纷纷四散逃离。
饶是秦小花已经早就知道了这家伙是个什么货色,此时也不由得面色发怔。
而裴袁还在继续说着:“这事儿我拿手啊!当初跟白丘去南海调戏……啊呸,是去征战的时候,就发现深海中有一种花鳞鱼,用这种花鳞鱼的鱼油,再加上麝香草,灯笼花碾成粉,辅以小火熬制,便是这世上最厉害的……”
秦小花终究还是听不下去了,当即一摆手,打断了裴袁对自己曾经那段光辉岁月的缅怀,沉声道:“这事儿你别跟我说,跟叶家说去。”
闻言,裴袁顿时满脸犯难,摸着下巴道:“这倒是有些棘手了,也不知道那叶大头哪里来的这般远见,竟然真的从一个小小的白马镇里面挖到了这么个大宝贝,不行,这事儿我看还得从速,等到时候那夏生与小月生米煮成了熟饭,嘿嘿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许是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当即在空中鸣响了一声凄厉的炸雷,仿佛在警醒世人,珍惜生命,远离这种千年难见的老流氓。
不过三言两语之间,不仅已经想好了怎么给夏生下套,而且将自己家里面的姑娘都给卖出去了。
这真的是那传说中的剑圣接班人?
真是拉低了整个大缙王朝修行界的脸面!
好在秦小花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当即沉着脸道:“我不管你是怎么打算的,但至少现在,你不能上山。”
裴袁顿时脸色一僵,连声道:“我说花花啊花花,你是不是傻?啊?是不是傻!你们秦家不是早就跟叶家势不两立了么?我这可是在帮着你们对付叶家呢!你不帮忙就算了,还给我这儿添堵,这不是缺心眼儿么!”
话音落下,秦小花立刻眯起了双眼,一股凌厉之势自他手中的黑玉短杖上激昂而起,径直向裴袁的胸口拍去。
裴袁心中大骇,手腕一番,已是长剑在手,随即怪叫着向后逃窜而去,足足退了三十丈的距离,这才狼狈地顿住了脚步,连头上的发冠都掉了,披头散发的样子直像个老乞丐。
“秦小花!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是有违江湖道义,蛮不讲理!”
秦小花站在原地,看着裴袁那气急败坏的模样,淡然而道:“你要再在这里胡搅蛮缠,可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裴袁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几步,眼中闪烁着恼火之意,沉声道:“到底是谁胡搅蛮缠?啊!天地良心,我这次来可是带着满满的诚意而来的,你居然还真的跟我动手了?有本事你一拐杖敲死我!来啊!来啊!”
秦小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抬起了手中的黑玉短杖,莹光璀璨,煞气凛然。
于是裴袁赶紧开口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绝情的,想当年在草原上的时候,我可是给你喂过奶的!”
眼看秦小花面色不善,裴袁又接着补充道:“好吧好吧,虽然那是马奶,不是我的奶,但要不是我,你老小子早就饿死在草原上了!”
秦小花知道裴袁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不禁面色一寒:“你是在威胁我吗?”
裴袁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说你这家伙怎么老是这么疑神疑鬼的呢?你就不能念点儿我的好?从头到尾,我可一个字儿也没提那批军械的事儿!”
话刚一出口,裴袁又后悔了,连连摆手道:“哎呀,一不小心说秃噜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总之一句话,你今天让我去和那夏家小子见个面,日后等他成了我裴家的入赘女婿,你随便挥挥手,我裴家三千铁血男儿,供你差遣!”
如果换一个人,或许这样的条件的确足以让秦小花心动,但如今面对的是裴袁这个老流氓,可是半个字都信不得的。
于是秦小花又一次重申了他的底线:“日后你怎么劝服那孩子是你的事儿,但至少在春闱之前,有我在,你们裴家人就别想踏上不句山半步。”
裴袁当即跳着脚道:“你这不抬杠吗!我不上山怎么对那夏家小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怎么将他招进我裴家来?难不成你真要让我叫上家里面所有人来围山不成!”
秦小花将手中的黑玉短仗再度向上提了三寸,开口道:“请便。”
“你……!”
裴袁一时气结,却偏偏拿秦小花没有任何办法,如此看来,今天这个哑巴亏他是吃定了。
但以裴袁这种资深老流氓的性子,就算打不过秦小花,怎么也得在口头上占些便宜回来,当即笑骂道:“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也看上那夏生了?不对,是不是你们秦家的哪位姑娘看上他了?所以你才百般阻挠我!”
“对!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叫秦嫣的小妮子!你这家伙简直比我还没羞没臊,秦嫣还只是一个孩子啊!而且夏生可是她的老师啊!”
然而,让裴袁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于他的这番话,秦小花竟然丝毫没有动怒,反而面露思索之意,喃喃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于是裴袁心中骤然一凛,狠狠地一拍脑门儿。
“大意了!”
能够让裴袁在言语上吃瘪,可是不多见的事情,就连秦小花也不禁在嘴角勾起了一抹浅笑,开口道:“行了,回去告诉你们裴家的人,就连你都被我拦住了,他们也别再动什么歪心思了。”
裴袁也知道,今天想要上山是不太可能了,只能恼火地挥了挥手:“我可真没想到,你善堂竟然会如此回护这小子,如此,这家伙的价值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高,但我必须要提醒你,在我们裴家,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好说话的,若是下次来的是裴敬之,恐怕你就拦不住了。”
说完这句话,裴袁干脆利落地走了,秦小花也悄然于场中消失不见,至于裴袁会不会真的拉夏生入赘裴家……
那就交给威宁侯府头疼去吧。
然而,就连秦小花也不曾想到,就在他离开半个时辰之后,于场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位妙龄少女,既不曾为善堂的情报网所察觉,也没有惊动京城内外的任何人,就像是与这场秋雨一起从天而降的一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洛阳城外,再毫无痕迹地消失在了林野中。
没人知道这少女是谁,她叫什么名字,又来自何方。
秦小花可以拦住裴袁,自然也可以拦得住这名少女,但很可惜的是,他错过了。
人们常说,历史上所有重要事情的发生,都是有预兆的,也都是由一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小事所引发的,只是绝大多数人都看不到这种先兆,也未曾预料到原本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最终会酝酿成让世人惊骇的重大变故。
比如在此时此刻,就没有人会想到在洛阳城外竟然会迎来了这么一位来自异族的少女,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来,是怎么来的。
更重要的是,她怎么敢来!
这里可是大缙王朝的国都!她心之所向处,乃是人类第一书院!
难道她就不怕身葬异国,魂魄不得归乡吗?
但不管怎么说,少女已经来了,而且瞒过了人间所有强者的耳目,即便这其中的过程再如何艰难,她也已经实现了先辈无数人未曾实现的梦想。
唯一有些可惜的是,虽然少女距离这座天下第一雄城只有不足百丈之遥,但这百丈的距离却仿佛变成了一道天蛰,让她始终没有机会踏足其间的土地。
她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更加凶险。
她接下来的旅程,注定更加惊心动魄。
伴随着秋雨纷纷扰扰,等到少女重新出现的时候,已经绕过了春秋书院的守山弟子,走在了那条宽敞的山道上。
然而,还不等少女走完那长长的石阶,踏足书院前坪的草地,她便无比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因为她知道,自己走不上去。
再向前半步,便会惹来书院中两位尊级强者的警惕,更可能激发春秋书院的护山大阵。
少女沮丧地蹙了蹙眉,将手指轻轻缠绕在紫发间,显得无比的苦恼。
下一刻,少女绕山而行,来到了不句山另一侧,她抬起头,遥望着那陡峭无比的朔明峰,隐隐中,似乎看到在峰顶有一道人影迎风而立,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
于是在少女那双无比妖异的碧瞳中轻然闪过了一丝好奇。
可惜的是,此路仍旧不通。
但少女并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因此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面,她围着整座不句山的半山腰,将所有可能登山的路径都看了个遍。
却始终未能寻到丝毫破绽。
不愧是大缙王朝的第一书院,在防御外族人入侵的工事上,做得滴水不漏!
“听说再过半个月便是春闱了,不如我便在山下等他吧。”
少女自言自语地说着,随即巧然一笑,踩着湿润的泥土,在原地转了一圈,下一刻,此间已空无一人。
无独有偶,便在这位异族少女驾临不句山的同一时间,于大缙王朝最北面的边关内,也终于迎来了一位异乡的来客。
大缙王朝的疆域很辽阔,东至朔河流域,西至长雁关所在的月轮草原,南起沙海,北及阴山。
而阴山,则是大缙与蛮族相争了整整五百年的地方。
同时也是高宗皇帝在第五次北伐时的身殒之地。
自那之后,阴山便一直被掌握在缙国人的手中,再未失手。
但今日的阴山,却来了一个身着兽皮的青年男子,背负一根一人高的铜棍,目色冷峻。
不论从穿着还是从容貌上来看,这人都不像是缙国的边关将士。
因为他来自比阴山更北的地方。
此行他被委以重任,被王上寄予厚望,若不能完成王命,那么……
即便葬身异国他乡,也在所不惜!
怀抱着这样的信念,男子登到了阴山最高的地方,举目远眺那片族人曾征战了多年的疆土,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这一等,便整整等了三天三夜。
在这三天的时间里面,男子不吃不喝,连觉也没睡过,晃眼看去,他那如刀削斧刻般的脸庞似乎又瘦了一些,但精神却一点也不显得萎靡。
他的双目仍旧一如既往的坚毅,当中隐隐透着一股狠劲,让人不禁想起蛮族里面最常见的野狼。
整整三天的时间,仿佛让他已经与这片山林融为了一体,就连眼睛最毒的孑鸟也分不出这到底是一个人,还是它们最爱栖息的葵树。
男子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悠长,他的双眉上已经凝结了一层薄霜,他的胸膛起伏的弧度越来越小,体温也越来越低,甚至令人怀疑,他会不会就这么活活冻死在这里。
答案当然是不会的。
因为他是族内最勇猛的战士,他是王上最信任的臣子,亦是大祭司最出色的学生。
否则的话,他又怎么能够如此轻松地潜入大缙王朝境内,登临阴山呢?
只是现在的他还不能继续南下,因为他需要等一个消息。
此番前来,不容有失,所以他必须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尽善尽美,每一步都走得无比的正确。
为此,别说是等了三天,就算再等三个月,他也能继续在此地潜伏下去。
好在满神庇佑,或者说,老师的预言从未落空过,所以很快,他就不必继续在这片肃寒的秋风中等下去了。
于是在第四天的黎明,他裹紧了衣衫,扎紧了身后的铜棍,深吸了一口气,迎着那泛着冷光的太阳,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下了阴山。
一路,向南。
同一时间,于洛阳京城中,这场雨还没有落尽,但就在人们不时抬头咒骂着这该死的鬼天气的时候,却蓦然发现,空中突然飘来了一片恐怖的黑云。
或者更准确地说,那并不是真正的云,而是近百只惊鸿鸟自大缙王朝以西来到了洛阳城的上空,再落在了秦家善堂之内。
每一只惊鸿鸟的腿上绑着清一色的鲜红色短筒,代表着最为紧急的情报。
而近一个月来一直被留在京城的镇国公,徐秋乱,则仿佛在冥冥中感应到了什么,不禁放下了手中的长弓,从自家武场走了出来,推开门,走到了铜驼街上,抬头看着那灰暗的天空,虎目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一匹快马于凄冷的秋风中踏碎了雨幕,自洛阳城门急策而入,手中握着一卷赤红色的战报,高声喊道:“剑门关大捷!”
叶帅御下荆棘军在剑门关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回洛阳,终于给这片凄寒的秋雨带来了一丝温热。
或许在此之前,很多人都没想到,眼看即将土崩瓦解的斩草防线,居然守住了!
不仅守住了,而且荆棘军还给了那些前来进犯的草原人以迎头痛击,直接全歼了其主力部队近五万兵马!
据说,草原人这次彻底服了软,正式向大缙王朝求和,草原王所派遣的议和使臣已经在路上了,不日即将抵京。
整个洛阳城的街头都充斥着欢欣鼓舞的气氛,宛如一场盛大的节庆。
人们纷纷冒雨走上街头,相互庆贺。
这一日,是时隔近两百年来,草原人第一次低下了他们高贵的头颅,对大缙王朝俯首称臣。
这一日,裴元机的死彻底被人们抛之脑后,变成了最不重要的小事,街头巷尾人们所议论的都有一个话题,便是剑门关大捷。
这一日,缙帝在龙心大悦之下,宣布大赦天下,裁决司、刑部、兵马司的监牢中顿时少了近五成的囚犯,让他们得以回归旧土。
当然,这一切,都与夏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至少暂时没有。
当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凭良心来说,其实这些日子夏生的生活还是过得很不错的。
他虽然被关进了暮云洞,但每天好吃好喝,衣食无忧,哪里像是个幽闭思过的样子,要真的说起来,反而更像是在洞中休养生息、养精蓄锐。
春秋书院之所以把在暮云洞中幽闭作为一项非常严厉的处罚,当然是有道理的,要不然,那钟薇薇在从暮云洞中离开后,为何需要长生殿为她治疗?
其原因便在于暮云洞中布有一道非常特殊的阵法。
除去在洞中目不视物,伸手不见五指之外,一天十二个时辰当中,有十个时辰,暮云洞中是听不到任何声音的。
绝对的黑暗,再加上绝对的寂静,只需要几天时间,便足以将一个正常人活活逼疯。
即便是修行者激发自身的武纹、灵气,也看不到丝毫的光亮,你只能听到自己的说话声、呼吸声、心跳声,这种对精神上的折磨,就算是修行者也难以承受。
如果运气好一些,在每日阵法被削弱的那两个时辰里面,或许在其外负责看守的两名弟子会跟你说说话,否则的话,那山间的虫鸣、微风的轻拂,以及树叶的摩擦声,都会在你的耳边被放大无数倍,让人心如蚁噬般煎熬。
除此之外,狭小的洞穴也让人在里面待得很难受,站起来无法挺直身子,睡下伸不直双腿,唯一的办法,只能坐着。
书院中的学生大多都是十多二十岁的年轻人,又不是如心空方丈那般得道的高僧,哪里受得了这般枯坐数日的烦闷?
所以在书院一众学子的眼中,暮云洞真是个无比可怕的地方。
当然,这一切对夏生而言都不是什么问题。
在入得暮云洞的这七天时间里面,他每天都睡得很好,心中也很踏实,仿佛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幽闭之所,而是回到了万福楼后院的那间小木屋。
虽然简陋了些,却叫人心安。
每日睡醒之后,夏生也不曾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而是在日复一日地练剑。
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自然是不可能随心所欲施展剑术的,所以夏生选择在心中练剑。
从月华剑到浩然剑,从白焰剑到长生剑,夏生练了很多剑法,但很可惜的是,大部分剑法他都只能记得个大概,没有剑谱在手,实在无法参透其中的精髓,所以算下来,最后夏生真正能够将之融会贯通的,只有七套剑法。
当然,对于如今他的境界而言,已经绰绰有余了。
更何况,夏生所修习的这七种剑法,皆非凡品,每一式放到外界,恐怕都会引起整个修行界的震动,导致血流成河。
恐怕也就只有他能这般奢侈,连白焰剑、浩然剑这般传说中的超品剑法都不当回事儿。
同样,若是换一个人来,就算将这七套剑法的剑谱摆在他的面前,不练个十几二十年,休想有所小成!
但夏生毕竟是夏生。
这还是在没有灵泉辅助的情况下,否则的话,他的修炼速度只会更快!
除此之外,夏生每天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做,便是教帝江说话。
帝江是没有嘴的,但这并不代表着它不能发出声音,虽然两人心意相通,即便帝江不懂人类的语言,只需要神念一动,夏生便能明白它的意思,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与帝江的交流有助于夏生抵御此间阵法对心境的侵蚀,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帝江最后到底能不能口吐人言,夏生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
就连韦院长的灵兽都能学会,帝江作为曾经称霸一方的神祇,难道还不如那只傻鸟了?
除开每天暮云洞灵阵开启的那十个时辰以外,剩下的两个时辰,夏生也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包括沈徽、周勃、墨渊在内的一众新生学子,总会算好时间,排着队来看他。
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请他指点一下自己的修行方向。
韦院长算是常客了,虽然她没办法说话,但总是会给夏生带来热腾腾的饭菜,还有一些藏书阁中的盲文书籍。
唐子安只来过两次,一次是来征询春闱名单的拟定意见的,另外一次则是为了告诉他,秦小花果然如承诺的那般,将裴家人给尽数拦了回去。
“既然如此,那总可以把我放出来了吧?”夏生满脸的无奈,虽说暮云洞中生活悠闲,但总这么待着也不是个事儿。
对此,唐子安的回答是:“还是再等几天,我相信裴家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等风声彻底过去了,你再出来不迟。而且再过段时间院长大人就回来了,届时有他老人家为你撑腰,这事儿才算是完全揭过了。”
夏生自然是知道,自己击杀裴元机的事情,给春秋书院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又给唐子安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因此对于唐子安这番小心谨慎的举动,他并没有抱怨什么,而是就此应了下来。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唐子安说完这番话的第二天,便有人出现在暮云洞洞口外,给他带来了草原人大败的消息。
而且来人竟然是那位浑身裹着黑衣,打着赤脚的小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