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来人了
如果夏生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小女孩儿叫做江柒柒,不仅来历神秘,而且浑身都透着古怪,尤其是从那双眸中所流露出来的凌厉剑意,就连夏生也需得退避三舍!
在今天之前,夏生与江柒柒的唯一一次交集,便是在书院招考的时候。
夏生于人群之中多看了她一眼。
而后者则直接用无双剑意震碎了夏生的佩剑。
她是夏生在春闱名单上最先确定的三位出战人选之一。
她也是同龄人当中唯一一个能够让夏生在剑意的比拼上败下阵来的人。
她是今年书院招考榜首,受书院院长青睐,得唐子安单独授课。
但时至今日,夏生也不知道江柒柒的境界究竟几何。
在修行的世界里面,如果想要确定一个人的实力境界,最直接的办法,便是通过对方所激发的武气、灵气色泽。
以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来进行排列、判断。
除此之外,一般来说,若是经验老到之辈,也可以通过一些别的细节来加以甄别。
打个比方,比如说夏生,以他的眼界和阅历,如果想要知道一名剑客到底是什么境界的,只需要通过对方不自觉所散发出来的气势,握剑的姿势,甚至是走路的步态,就能够有个大体的判断了。
当然,若是实力越低者,这种判断的准确性便越高,反之,则很有可能产生偏差。
而且通过这种办法所得出来的结论也是比较模糊的。
比如夏生能够一眼看出唐子安是尊级强者,但到底是武尊初境、中境,还是武尊巅峰,就不得而知了。
同理,对于灵武双修者而言,一般在其他人的眼中,其实与纯粹的武修,或者纯粹的灵修是没有区别的,人们能看到什么,完全取决于修行者本身更倾向的选择是什么。
所以当日在洛阳城外,夏生一眼就看出了追杀孟琪的棠熙熙乃是皇阶修为,却不曾想到对方竟然是灵武双修。
这才吃了一个大亏。
但即便如此,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让夏生摸不透底细的修行者也绝对不多,要么就是实力非常强大的修行界巨擘,要么就是掌握了隐匿气息秘法的高手。
在夏生的心中,这个江柒柒应该就属于后者。
而事实上,别说是夏生了,如今在整个春秋书院中,能够知道江柒柒到底是何等境界的人,也屈指可数。
因为在当日招考的第二轮较量中,即便面对墨渊的三色青莲,江柒柒也不曾激发腕间的武纹图符!
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或者换一个说法,墨渊其实输的一点儿也不冤,因为两人的实力差距实在是太大,即便墨渊拿出最后的那张底牌,也不见得一定能翻盘。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那最后一战中,墨渊还是放弃了与江柒柒两败俱伤的打法,毕竟于他而言,此番最重要的便是考上书院,至于能不能拿到榜首其实并不重要。
很可惜的是,那一战夏生并不在场,而是于后山灵泉中激发了三泉映月,日月同辉的异象,所以时至今日,夏生也对这位看起来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知之甚少。
那么,她今天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只是为了告诉自己草原人投降的消息?
“这么说来,草原人已经退出宁武关和长雁关了?”夏生的声音中透着平静,似乎并不为草原铁骑的战败而意外。
江柒柒就坐在暮云洞的洞门口,宽大的黑衣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能让人看到那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泛着冷俏的清光。
听得夏生此问,江柒柒不禁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应该是在等最终议和的结果。”
“嗯……”夏生沉吟片刻,笑着道:“如此看来,等叶帅班师回朝,恐怕其声望将会超过镇国公了吧。”
江柒柒对此不置可否,却突然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你的剑是跟谁学的?”
这个问题问得很妙,也很直白,没有半点拐弯抹角,也没有丝毫的试探之意。
对此,夏生给出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白衣剑圣,慕尘衣。”
然而,却不曾想,江柒柒竟毫不掩饰地摇摇头:“传闻白衣剑圣早在三百多年前便殒落了,你在骗我。”
夏生轻轻一笑:“我骗你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意义吗?”
好在有暮云洞阵法所阻隔,所以此时的夏生看不到江柒柒那宛如星剑般的双瞳,也未曾感受到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凛然剑势。
于是夏生不禁反问道:“如果我的剑不是跟着白衣剑圣学的,那么你觉得我还能师承何人?”
江柒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声道:“原本我以为你是裴家剑圣的亲传弟子,但如今看来,又不太像,从你当日在生死台上所使出的浩然剑来看,我觉得,你应该是在某种机缘巧合下,得到了赵桓的传承。”
闻言,夏生不禁面色一肃。
不是因为江柒柒的这番猜测太过离谱,毕竟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夏生的确是从浩然剑里面继承了高宗皇帝对剑道的领悟与心血。
他真正为之意外的,是江柒柒竟然敢对高宗皇帝直呼其名!
这可是天大的忌讳!
就连扬天笑和裴旭这两位圣者也不会这么做!
夏生自认他已经够狂了,却不曾想,这个江柒柒竟比他更狂!
她究竟是什么人!
莫非是异族的奸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夏生否决了,因为他不相信白院长会容许一个外族人踏足不句山。
既然对方喜欢直来直往,那么夏生也不打算与她绕圈子,当即问道:“你到底是谁?来自何处,师承何人?”
然而,江柒柒的答案则更加匪夷所思。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的名字,是白院长所起的。”
江柒柒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惆怅,也没有丝毫的感慨,她的声音非常平缓,神色无比的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但夏生却敏锐地从这句话里面发现了一个问题。
心中暗自思忖道:“既是如此,那她为什么不跟着院长姓白呢?”
当然,夏生并没有将这个疑问述之于口,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若有所思。
良久之后,夏生才缓缓问道:“你今日来看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江柒柒伸出小小的手掌,按在暮云洞口的那层暗色光壁上,非常认真地说道:“你的剑术不错,等你出来,我想跟你打一场。”
闻言,夏生顿时神色微怔,笑道:“我现在已经不是书院教习了,难不成你还想对我发起生死挑战?”
江柒柒抿了抿嘴唇,摇摇头道:“不用上生死台,就在这里也可以。”
夏生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淡然一笑:“到时候再说吧。”
话音落下,江柒柒的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失落,她慢慢站起身来,自口中呵出了一道白雾,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还会来的。”
说完这句话,江柒柒便转身离开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而与此同时,夏生的目光也变得无比锐利了起来。
因为他分明看到,便在江柒柒离开之后,有一道清光突兀地从暮云洞外洒了进来。
将洞中绝对的黑暗驱逐殆尽。
顺着光源看去,在那片原本漆黑如墨的暗壁之上,突然多出了一个小小的窗口,再顺着窗口朝外望去,暮云洞外的景色顿时一览无余。
至此,暮云洞内所布下的阵法已经被破除了一半。
而那个突然在光壁上出现的窗口,赫然便是一个手掌的模样!
见状,夏生的心头再度一凛。
实事求是地说,如果夏生真的想要从暮云洞逃出去,也不是做不到,但那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且绝对做不到如此轻松写意。
但江柒柒却用实际行动向夏生展现了她的强大。
只用了数息时间,她便在暮云洞的暗壁上打开了一个豁口!
夏生又走近了一些,仔细看着那道金光熠熠的掌形缺口,分明在上面感受到了一阵无比玄妙的剑意,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就在江柒柒将手掌贴在光壁上的那一刻,她总共出了三十二剑!
剑剑惊心!
而且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如果只是从洞外朝里面看的话,丝毫看不出异状,恐怕就算是唐子安亲至,也不会发现暮云洞中的阵法已经被破了!
一时间,夏生对于江柒柒的评价又更上了一层楼。
“单纯从这三十二剑来看,这个江柒柒至少也是皇阶修为,看来院长大人这次真是挖到宝了啊……可,这到底是什么剑呢?”
夏生虽然很强大,但他毕竟不是神,只是一个人。
他虽然九世为人,但在他此番重生之际,距离上一世已经过了整整五百年。
五百年的时间断层,让夏生缺失了很多宝贵的信息。
比如说,在这五百年间所创造出来的各式武学,夏生便知之甚少。
所以事实上,夏生现如今所擅长的一应剑法,除了浩然剑之外,其余介承袭自五百年前一众剑道大家的智慧结晶。
他能认得裴家的逐日剑,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裴元机会成为自己的敌人,所以特意去了解的。
但他当日在桂花巷中所使用的月华剑,却没有几人认得,因为那是一套来自五百年前的剑法,事到如今,早已在茫茫历史长河中失传了!
因此,夏生认不出江柒柒所用的是什么剑,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但如果他猜想不错的话,此剑恐怕也不是江柒柒独创的,而是来自唐子安。
毕竟在入得书院后的这一个多月时间,江柒柒一直在跟着唐子安修习。
“如果她真的要找我打的话,或许我可以去找唐子安问问她学的到底是什么剑?”
夏生这么无耻地想着,丝毫没有作为一位绝世高手的风度。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谋定而后动。
这一向是夏生的风格。
当然,此时去想日后与江柒柒的交手还言之过早,毕竟这和裴元机的生死战不一样。
前者只是为了切磋技艺,而后者则是抱了必杀之心。
不过既然江柒柒给自己开了一扇窗户,夏生也乐得享受一下这久违的光明。
虽说从昨天开始,不句山上的雨就已经停了,但天色仍旧显得灰蒙蒙的,夏生即便只是看着洞外那些摇摆不定的野花野草,也能感觉到一阵无形的凄寒。
但冥冥之中,他却被远方的一朵淡黄色的小花给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朵棣棠花。
棣棠花大多生长在南方,耐寒性极差,别说是在不句山巅了,就算是在洛阳城方圆百里之内也极难看到。
这几日接连不断的秋雨绵绵,让气温降得很低,不句山上的很多花草都被生生冻死了,但偏偏,这么一朵本应长在南方温热地带的棣棠花却在寒风中骄傲地昂着头,肆意地展露着自己的美艳。
不得不说,的确是一道奇景。
如果是那些文人骚客见到这一幕,一定会忍不住为其赋诗一首。
如果是那些世家豪门中娇滴滴的千金们途经此处,一定会忍不住因此而心生怜惜。
但那不是夏生。
夏生从中感觉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危机感。
因为这朵棣棠花不是普通的品种,如果仔细看去的话,会发现在其花蕊的部分,并不是淡黄色的,而是如鲜血一半的猩红!
这代表着,花下埋有累累尸骨,或者地底有凛然煞气即将出土!
如此发现顿时让夏生心中急沉,正准备唤来洞门口的那两位书院弟子,却突然发现洞穴四周再度回归了绝对的死寂。
两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过了。
那该死的阵法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启了!
与此同时,负责看守暮云洞的那两位书院弟子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异状,纷纷来到洞门口站定,看着那暮云洞的洞口上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垂下了好几条藤蔓,鲜绿的翠叶将洞口遮了个严严实实,层层叠叠。
“这东西,是刚刚才长出来的吗?”
另外一人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突然感觉仿佛有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脚腕,整个人被狠狠地拖倒在了地上,甚至还来不及弄明白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便眼前一黑,就此失去了意识。
片刻之后,场中再度变得悄无声息,两名守山弟子于暮云洞前消失不见,就连那淡淡的血腥气息,也很快就被山风给吹散了。
唯余那朵坚韧的小黄花,继续在凄冷的秋风中轻轻拂动。
惹人心醉。
在大缙王朝建国五百年的时间里面,涌现过很多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在开国之初,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一统天下的那七个人。
在后世的史书上,他们被称为“竹林七贤”。
这七个人是开国功臣,亦是响当当的英雄豪杰。
却无一善终。
其中结局最为惨烈的,当属“竹林七贤”之首,摄政王,洛丘。
据史书记载,洛丘在不周山上意欲行刺太祖皇帝,谋夺大缙江山,被太祖皇帝,及其御下十大破晓境强者围杀致死,再被诛灭十族,可谓一朝失势,便永世不得翻身。
时至今日,即便当朝皇帝已经恢复了“竹林七贤”这个称谓,也迟迟不肯为洛丘翻案,便在于此。
后来流传更广的一个说法,便是“竹林七贤”中的其余六位,之所以会迎来太祖皇帝的屠刀,也是因为这件惊天动地的谋逆案。
或者说,是因为洛丘。
除去洛丘之外的另外六个人,有三个被当街斩首示众,另外三人,金甲灵圣徐悲主动辞去了朝中一应职务,又自废灵窍,遣散族人,这才逃得一命,被囚禁于汴州枫火林中,再不得出世。
据说徐悲甚至活得比太祖皇帝还要久得多,直到太祖驾崩,太宗皇帝继位,徐悲也还残喘于世。
一直等到太宗皇帝,这个历史上最短寿的皇帝驾崩,兴宗皇帝登基三十年后,徐悲才溘然长逝。
这么一位声名赫赫,为大缙王朝的建立立下不朽功勋的老臣,在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名负责看守他的小卒子,甚至其尸体也只是用一张草席随便裹了裹便下葬了。
如今竖在枫火林中的墓碑,还是在他身死百年之后,由天星院院长代其子孙而立的。
而在徐悲之外,“竹林七贤”中最后剩下的两个人,一个叫做应天悟,另外一位便是夏生一直用来狐假虎威的白衣剑圣,慕尘衣!
关于慕尘衣最后的结局,却是七个人中最为神秘的,也是最众说纷纭的。
有人说慕尘衣是被太祖皇帝秘密处死的,也有人说太祖皇帝将其关押在了某个秘境当中,但更多的人却是相信,慕尘衣应该是从太祖皇帝的追杀中逃了出去,有可能逃到了南海,也可能北上隐居在蛮族人当中,甚至有人传出这位白衣剑圣在某座庙宇中出家为僧了。
事实上怎么样的,没有人知道。
因为即便到了今时今日,慕尘衣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即便大缙王朝已经历经了五代君王,当朝皇帝也为他们曾经背负的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平了反,他也始终不曾出现在世人的眼中。
所以人们更倾向于相信,当时的慕尘衣应该的确是逃走了,但最后却葬身无名之地,恐怕连一块墓碑也不曾留下。
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些年里面,一直在各州传出有剑圣遗藏出世的消息,却始终未能得到证实的原因。
而在所有人当中,最热衷于寻找慕尘衣之传承的,自然非迷剑宗莫属,据说如今藏在迷剑宗内的白焰剑阵,便是这几百年来其数代宗主在各州各地所寻找到的遗迹拼凑而得。
这也越发加剧了世人对剑圣遗藏的热衷,不时也有人声称自己找到了慕尘衣的衣冠冢、随身饰品、残缺剑谱等物,但孰真孰假,就没人知道了。
可有意思的是,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们找到了慕尘衣的佩剑。
作为一代剑圣,慕尘衣最宝贵的遗物,当然是他的剑,却不知道为何,在这五百年间,却从来没有传出过与之相关的消息。
连剑鞘都没人见到过。
毫不客气地说,在五百年前那个群雄并起,豪杰遍地的时代,徐悲和慕尘衣,便相当于今日杨天笑与裴旭这般的存在。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他们的实力远远不止圣阶。
如果将扬天笑与裴旭放在五百年前,以他们的境界,即便只是放眼整个大缙王朝,不算妖、蛮两族,也很难排进前二十。
因为圣道凋零,所以他们生在了一个最好的时代。
因为举目之处皆无敌,所以他们生在了一个最寂寞的时代。
相比于徐悲和慕尘衣这两个在灵道、武道的标志性人物,同样被列入“竹林七贤”的应天悟在境界上远不如两人,名气也没他们这么高,但他对大缙王朝建立所付出的心血,却丝毫不遑多让!
应天悟,单从名字上来看,这就不太像是一个人类的名字,而事实上,在他的体内,也的确流淌着人类和妖族共同的血液。
他生在南海,长在人类的疆土上,由他的父亲抚养成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长着一对碧蓝色的竖瞳,其所行所言,一切皆与人类无异。
关于应天悟最后的生死,世间也有很大的争论,但之所以说他不如慕尘衣这般神秘,一来是他在“竹林七贤”中声名不显,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武修还是灵修,二来,是因为在这五百年间,总共有七个人知道他的下落。
这七个人,分别是大缙王朝历代五位帝王,以及,春秋书院的前后两位院长:
白夫、白丘。
因为应天悟就被囚禁在春秋书院中!
或者说,太祖皇帝与春秋书院首位院长,白夫,将他变成了不句山守山大阵的一部分!
当日在后山泉水中,当夏生不慎引发三泉映月、日月同辉之奇景之时,他便已经察觉到了这座守山大阵总共是由四个部分所组成的。
其一,是不句山的凌霄峰、琼华峰、朔明峰、日照峰四大主峰。
其二,是山脚下那座雕刻着荆棘花图腾的山门。
其三,是后山的那一汪山泉。
以及,暮云洞!
这四个部分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既为守护春秋书院,也为囚禁应天悟。
整整五百年。
是的,时至今日,这位曾经在竹林七贤中最没有存在感的,还活着!
他便是此阵的阵枢!
曾几何时,应天悟一直以为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再见光明,将埋骨不句山下,直到尸体腐朽也无人能察。
直到这一天,有一位叫做江柒柒的小姑娘,在阵法最薄弱的地方,悄悄打开了一个缺口。
为他盛开了一朵世间最美丽的棣棠花。
淡黄色的花瓣,猩红色的花蕊,单从品相上来说,这株棣棠花完美无缺,就算是最严苛的植物学者也挑不出半点瑕疵,但如果顺着其根茎朝下看去,会发现这棣棠花所扎根的土地上,正透着一种腐败的泥泞。
顺着这朵棣棠花再向下三千尺,有一座永堕黑暗的洞穴,位于不句山的心脏位置,此刻正回荡着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就像是金属在相互摩擦,无比的刺耳,让人心如猫挠。
“滴答。”
一道无比轻微的落水声夹杂在其中,于冷色的石壁旁荡开层层涟漪。
如果按照相对位置来计算,此处的正上方,正好是春秋书院后山的那一汪山泉。
恐怕就算是夏生也想不到,原来在这不句山中,竟然有两座泉水,一上一下,就连大体形状也如出一辙,便像是在中间隔了一面看不见的水镜,而这两座泉水互为对方的投影。
但不同之处在于,在地面上的那座山泉清澈见底,而藏在山中的这道暗泉却漆黑如墨,其中所泛着的恶臭气味甚至让人怀疑在这泉底究竟沉了多少具腐尸。
在泉边有一根竹管深深地没入其中,看不清有没有触到泉底,竹子的鲜绿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令人心悸的血痂,上面附了一层细白的绒毛,令人作呕。
沿着这根竹管向前走大约十五丈,便距离那激昂的“滋滋”声越来越近了,放眼望去,前方是一片宛如蜘蛛网一般的金属锁链,而竹管的另外一头,便插在正当中的位置。
插进了一位老人的心脏中。
老人满头白发,面容枯瘦如鬼,身上不着寸缕衣衫,双肩、双腿,分别被两根手指粗细的铁链穿过,一直绵延到石壁当中,不知深及几尺。
或许是因为老人已经在这里被囚禁了整整五百年的时间,所以他双手的指甲已经长得发卷,顺着铁链缠绕上去,早已不分彼此。
在他的双手的手腕之上,被锁着两只看不出材料的符扣,如金似石,上面篆刻着密密麻麻的图案,已经嵌进了老人的皮肉当中,再穿过铁链,固定在两侧。
而在此时此刻,缚于老人浑身上下的上百根铁链都在急急颤鸣,大片黑色的污血从老人的双肋、心口、双手、双脚、双肩、胸腹处汹涌而出,在瞬息之间就将老人染成了一个血人,远远看去,触目惊心。
血滴洒在他的白发上,宛如雪中红梅,砸在石壁上,泛着幽红色的清光,淌于铁链中,荡起阵阵温热。
但老人却仿佛早就感受不到痛楚,他张着嘴,像是在无声地怒吼,却只能看到深藏在口中的半截舌头,以及满腔毒血。
老人因为常年不见阳光,皮肤白得渗人,一双浊目变得灰沉,但在此时却爆发出了无比骇人的精芒。
他的白发在狂乱飞舞,伴随着那上百条铁链相互摩擦、拍打的巨响,如颠似狂。
他的四肢在扭曲、变形,与那些早已融入血肉的铁链相互倾轧、挤压,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骨头,又裂了多少条经脉。
但他不在乎。
只要能够从这里逃出去,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哪怕是死亡,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整整五百年生不如死的折磨,早就让老人失去了恐惧,失去了理智,失去了一切。
这是五百年来他最好的一次机会。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若是放在五百年前,精通符阵之术的他,在暮云洞石壁被破的那一刻,就可以挣脱此间束缚,逃出生天。
但现在的他已经很老了,他的力量早就不复从前,他的血液中流淌着剧毒,他的骨髓中贯穿着铁索,他的心血早已被放空,他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更重要的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那个被困于暮云洞的少年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那两个守山弟子的失踪也瞒不了太久,最多等到明天天亮之时,唐子安和韦秋月就会发现护院大阵有异!
如果错过这一次机会,老人恐怕便再也出不去了。
死,永远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忍受着比死还煎熬的折磨,亲眼看着心中的求生信念一点点消亡!
老人已经在这座比地狱还可怕的监牢中活了五百年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屈辱,什么样的折磨,不管是太祖还是太宗,都未能让他低头,从未让他臣服。
可他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终于快要死了。
或许是老天垂怜,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命数,在时隔五百年后,在他油尽灯枯之前,终于看到了重获自由的希望。
他必须将其抓住,否则,死不瞑目!
所以在这一刻,老人彻底放开了自己积蓄了整整五百年的力量,孤注一掷也好,破釜沉舟也罢,就算是死,他也要再看一眼空中那轮清亮的明月!
“咔……”
一道宛如天籁般的断裂声突然响彻于老人的耳畔,一片石屑砸在了老人的脚面上,溅起三寸沉灰,一条铁链终于应声而断,轰然落地,便如同那憾然逝去的五百年岁月。
于是老人的心中更振奋了一些,他那双灰绿色的竖瞳中的光芒更盛了几分,金石声狂乱大作!
“哗……哗啦……”
有了一个开头,接下来的一切便宛如连锁反应一般,一根根铁链竞相崩断,一片片血尘长扬而起,不到一刻钟,老人身上的层层铁链便被他挣脱了九成!
只剩下了最后十条铁链。
两条在肩上,两条在手腕,两条在腹部,两条在脚踝,还有最后两条,在他的双膝。
除此之外,那跟深入他心脏的竹管,也依旧未被折断。
但老人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欣喜之意,他的挣扎幅度越来越小,眼中的光芒越来越黯淡。
在这条通往自由与光明的甬道中,老人已经快要走到出口了,但最后的这段路,却变得无比的艰难,希望越发飘渺,就算是爬,也爬不出去了。
老人的头颅突然垂了下来,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仿佛让他看起来比之前更老了一百岁,他那宛如皮包骨头般的四肢上开始泛起墨色的毒线,他心口处的那根竹管从滚烫变得凄寒,管口的那一根根倒刺已经快要将他的心脏扎成一摊烂肉。
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出不去了。
他的眼中没有太多的遗憾,更没有半点绝望,只是泛着淡淡的惆怅,以及对这个世间深深的留恋。
他快要放弃最后的求生希望了。
他快要死了。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声闷响突然从远方传来,然后,伴随着小心谨慎的脚步声,一个看不清轮廓的人影,站在了老人的面前。
老人有气无力地重新抬起头来,俯视着三丈开外的那个少年,嘴角划开了一个丑陋的笑容。
他甚至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也没有去问对方是怎么来到地底,找到自己的。
因为此时的他已经心如死灰。
既然这个少年都已经找到了这里,那么,想必唐子安与韦秋月也很快就会出现了吧?
老人这么想着,眼中透着释然。
在整整五百年后,他终于认命了。
而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人,自然便是夏生。
夏生之所以能够破除暮云洞的阵法,当然与老人挣脱的那近百根锁链有必然的联系。
但老人没有想到的是,夏生来此,既没有通知唐子安,也没有通知韦秋月,甚至没有惊动任何人。
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
这种气息不是来自老人,因为即便到了此时此刻,他看着老人那张如幽冥恶鬼般狰狞的面容,仍旧没有认出他来。
毕竟在经过五百年的折磨之后,老人已经面目全非,不成人形了。
真正将夏生引到这里的,是那一汪漆黑如墨的泉水。
还记得在当初刚入洛阳之时,夏生就曾让宁征去打听过京城附近的活泉所在,而宁征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这方圆百里内的绝大多数泉水都被人毁掉了,唯余其二。
一座在洛阳城内,叫做月华泉。
而另外一座,便在春秋书院的后山内。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夏生来了春秋书院,却不慎引发了三泉映月之奇景,开启了书院的守山大阵,险些暴露了他最重要的一张底牌。
在今日之前,夏生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当朝皇帝在承天门之变后,会命人填掉洛阳城外所有的泉水,却偏偏留了两座。
而到了今天,夏生终于解开了其中一部分谜题。
原来书院后山的泉水,不是缙帝不愿填,而是不敢填,也不能填!
因为这是一座伴生幽泉!
因为五百年前太祖皇帝曾在不句山的山腹中布下了一个逆天法阵!
若是后山活泉枯竭,那么不仅春秋书院的守山大阵将会彻底被毁灭,这个被关押在此的老人将得以自由,更重要的是,那汪黑泉中的煞气将会把这方圆百里之内染成一片决绝的死地!
届时,整个不句山,包括洛阳城在内,都将会生灵涂炭,万物寂灭,寸草不生!
夏生能够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在他的灵魂深处,便藏有这么一颗黑色的力量种子,其种出来的泉水,便与此泉别无二致!
而这,便是夏生在暮云洞中所察觉到的恐怖煞气的来源,也是让他觉得无比熟悉的气息之所在。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夏生恐怕怎么也不敢相信,太祖皇帝竟然在此处造出了一座只有他自己才能种出来的鬼幽黑泉!
但更令夏生没有想到的是,太祖皇帝之所以费尽心思布下此泉,竟然是为了囚禁一位老人。
这个人是谁?
夏生皱着眉头,看着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容,以及那抹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缓缓握紧了手中的三尺长剑,体内浩然正气跃跃欲试。
虽然夏生来晚了一步,并没有看到老人于此间疯狂挣扎的可怕模样,但他仍旧可以从那散落满地的铁链,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恐怖能量感受到,老人的实力境界应该非常可怕。
所以他很小心地与对方间隔了三丈的距离,身上的灵武之气隐而不发。
紧接着,夏生问出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
“你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夏生那无比陌生的声音,老人的心头竟然涌起了一阵酸楚,久违的浊泪缓缓淌下,让空气中突然弥漫开了一阵惹人痛彻心扉的悲意。
就连老人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生理反应,仿佛一切都很自然,一切都很理所当然。
很可惜的是,老人的半截舌头已经被割去了,他的喉咙也早就被毒液侵蚀腐烂,所以他只能发出一阵阵毫无意义的呜咽声。
“嗬……嗬……嗬嗬……”
或许是被场中的悲意所感染,夏生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但眼中却闪烁着不明所以,然后,他迈开脚步,向前走了一丈。
距离老人更近了些。
他仔细地看着老人的容貌,看着老人身上所贯穿的十条锁链,以及那扎入心口的竹管,不知不觉,松开了手中的长剑。
然后他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你认识我吗?”
老人含着泪,轻轻摇了摇头。
在时隔五百年后,就连夏生都不认识他了,他又怎么可能认识夏生呢?
他已经在此处被关押了整整五百年,而夏生只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不论怎么看,两人也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但不曾想,夏生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问了第三个:“我应该认识你吗?”
这一次,老人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那一双本应寂灭的青灰色竖瞳中似乎又迸发出了些许光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生从中认出了某种被岁月掩盖的痕迹,所以仿若鬼使神差一般,他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你在这里被关了多久?”
闻言,老人似乎又变得激动了起来,他轻轻摇晃了以下身上的锁链,然后对着夏生点了点头。
他总共点了五下。
不多,也不少。
于是夏生轻轻眯起了双眼。
下一刻,在夏生的身上突然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让他宛如在瞬息之间变了一个人。
那是一种傲视群雄的气度,是一种睥睨天下的桀骜,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王者之风。
仿佛此时的夏生已经不再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而是一位旷古烁今的伟大君王,一位傲视苍穹的超级强者!
与此同时,夏生重复了一次自己的第二个问题,但却将倒数第二个字,变成了一个暌违五百年的名字。
“你认识洛丘吗?”
轰!
一声巨响于洞中骇然炸开,老人身上的最后十条锁链齐鸣不止,一道血泪自老人的眼中夺目而出,老人的面色变得无比的可怕,他张大了嘴巴,似乎是在呼喊什么,但最终落下的,却只是一个个没有意义的音节。
“嗬……嗬……!”
老人仿佛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身体激烈地颤抖着,撑开了双肩已经长到了骨头里面的锁链,示意夏生抬首望天,一只手紧握拳头,一只手全部打开,将五根手指用力地伸到了夏生的眼前。
夏生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喃喃道了两个字:“天……五……”
下一刻,夏生骤然睁大了双眼,急声问道:“天悟!你是天悟吗!”
应运而生,悟天地至道,得天赐福泽。
应天悟这个名字,由此而来。
在妖族的语言中,应天悟这三个字的发音,正好代表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意思。
可惜的是,应天悟并没有实现父亲对他的期望,在五百年前辅佐太祖皇帝建立大缙王朝之后,便被困不句山之内,空空耗尽了五百年岁月。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位在“竹林七贤”中最擅符阵之术的老人,咬着牙,含着血,忍着痛,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囚牢中被折磨了五百年,始终不肯死去,终于,等到了上天对他的垂怜。
就在他即将放弃求生欲望的最后那个刹那,夏生来到了他的面前,并且,终于认出了他是谁。
什么是生死至交?
便是当你即将堕入无边死寂的时候,他给予了你生的希望。
而与此同时,应天悟也终于知道了夏生是谁。
什么是真正的好兄弟?
便是即便过了五百年,即便你已经换了一副容貌,换了一身皮囊,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也依旧能认出你是谁。
这或许便是宿命。
夏生怎么也没有想到,昔年与自己一起征战天下的兄弟,竟然还活着,而且如今就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然而,在无与伦比的惊喜之后,却是滔天之怒。
他看着应天悟身上的累累伤痕,那一条条血迹斑斑的铁索,以及应天悟被毁去的容貌、被割掉的舌头、被毒哑的喉咙,夏生眼中的热切急速冷却下来。
“是赵嬴干的吗?”
应天悟深吸了一口气,沉沉地点了点头,他没有办法说话,但实际上,他也什么都不用说。
因为大哥就站在自己面前。
不论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大哥也一定会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相比起之前认出应天悟之时,如今夏生的目色非常冷静,声音也无比平缓,但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让人胆战心惊。
“他已经死了,但我要他的子子孙孙,都不得好死。”
说完这句话,夏生走上前去,轻轻地将手掌按在了应天悟的胸前,闭上了双眼。
片刻之后,夏生的眉头越皱越紧,呼吸越来越沉,就连一向稳如泰山的双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缓缓收回了手掌,然后睁开眼睛,开始打量起缚于应天悟身上的那十条铁链。
最后,他又仔细查看了一下锁在应天悟手腕上的那两道符扣,将手指搭在那根细长的竹管上轻轻敲了两下。
待做完这一切,夏生深吸了两口气,似乎在压抑心中的怒火,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对应天悟说道:“你体内的毒素已经完全侵入了血液,你的经脉、骨骼,已经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而这十条铁索所布的位置实在太过阴毒,贸然挣脱,只会让你彻底变成一个废人,特别是这条竹管和你手腕上的符扣,如果处理得不好,恐怕会让你身死当场。”
应天悟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此时并不觉得意外,或者更准确地来说,他根本就没有奢望自己还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但,那有如何呢?
大哥还活着,那便足够了。
自己能够在有生之年再见到大哥,便此生无憾了。
即便是死,他也可以瞑目了。
大哥会为我报仇雪恨的,我可以放手了。
应天悟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安详,看着夏生的目光越来越专注,心跳声越来越缓慢。
他放松了身体,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如此解脱过,他的面色无比的平静,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道有些模糊的声音却突然从他耳边响了起来。
“为今之计,我不能立刻将你救出去,否则就是将你置于死地,我打算先给你调理一下身体,让你体内的伤势逐步愈合,等我解了你体内的毒,再给你接好经脉,届时再破除此间的铁索阵不迟……”
应天悟感觉夏生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飘渺,到后面,他已经有些听不清楚了,他努力地想要睁大眼睛,再看一眼大哥如今的模样,却发现眼皮越来越沉,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笑着,闭上了双眼。
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的夏生目色一凝,厉声大喝道:“天悟!”
下一刻,一片碧影自夏生的身后蓬勃展开,一条穷桑枝自应天悟的双肋间狠狠地扎了进去,夏生手腕一番,从袖中拿出了一瓶莹白色的药剂,顺着应天悟的口中灌了进去。
“天悟!没我的命令,你不准死!给我醒过来!快醒过来!”
夏生的声音越来越急,豆大的汗珠自他的额头猝然滑落,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出现,竟然反而让应天悟彻底卸下了心头的坚持,让他放弃了对生命的渴望。
他绝不容许自己的兄弟在自己眼前死去!
然而,不论夏生再怎么努力,应天悟的身体也没有丝毫的反应,看起来就像是陷入了深眠,也像是已经死去了多时。
于是夏生心中一狠,疯狂地将自身灵气汹涌而出,对穷桑大喊道:“快!用生命共享!把我的命给他!”
随着这一道声音落下,夏生的面色骤然变得无比的惨白,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生命共享。
这个词语不论是对于夏生,还是对于穷桑,都一点也不陌生。
在忘归林的时候,夏生就曾通过此等秘法,强行激发了白日焰火杀生剑,而最后的结果,却是穷桑失去了万年修为,一朝从王级灵木退化到了士级。
后来在秦家族比的时候,夏生也曾将自己的生命之力借给了秦嫣,这才让她一举在最后的决战中战胜了秦然,夺得了那无比宝贵的魁首之名。
看起来,夏生似乎并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但在战后,秦嫣却是需要将同等量的生命力返还给夏生的。
可如今的情况却是不一样。
这不是借,而是给!
一字之差,其中所代表的含义,却有如云泥之别!
夏生正在通过生命共享之秘术,将自己的寿元,给应天悟!
一天、一月、一年、两年……
夏生已经快要站不稳了,他脚下一软,单膝跪倒在地,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但他的双眼,却一点也不敢离开应天悟的脸庞,他紧握着双拳,祈祷着奇迹的发生。
天无绝人之路。
终于,当夏生将自身三年的生命之力尽数注入应天悟体内后,后者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胸膛再度开始了起伏。
于是夏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释然的微笑,然后他眼前一黑,彻底晕倒在了应天悟的身前。
三年的寿元,或许对于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修行者而言,都不值一提。
比如应天悟,就活了五百多岁,秦家老祖秦小花虽然不如应天悟,但现在也已经两百多岁了,当朝皇帝赵玺迄今也活了一百九十多年。
一朝踏入修行路,生命便会随着个人境界的提升而逐步延长,就算是普通的修行者,活到一百多岁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夏生的情况比较特殊。
他很清楚,自己是受命运诅咒之人,每一世最多只能活到二十五岁。
当他这一世开始的时候,已经十六岁了,也就是说,接下来,满打满算,他也只剩下了九年的生命。
因此于他而言,三年的寿元,便相当于拿出了自己接下来三分之一的生命旅程来赠与应天悟,这份馈赠不可谓不宝贵!
而夏生为此所承担的代价,便是这一世,他只能活到二十二岁了……
夏生比任何人都清楚,使用生命共享所需要做出的牺牲是多么沉重,他更知道,三年的寿元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他仍旧这么做了,无怨无悔,无所畏惧。
能够用自己的命,来换兄弟的命,这件事情,值!
当夏生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了,他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抬头去看应天悟。
然后他从应天悟的眼中看到了无比的懊恼与自责。
兄弟还活着,这便够了。
于是夏生笑着摆了摆手,有些虚弱地开口道:“没关系,只是有些累了。”
说着,夏生便撑着想要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却发现脚软得厉害,根本没有办法站直身体,所以在下一刻,一直守候在他身边的帝江轻轻一拱,便将夏生驮到了自己背上。
夏生的笑容有些勉强,面色惨白如纸,却仍旧骑着帝江来到了应天悟的身前,伸手替他把了把脉。
“嗯,你现在的身体情况已经有所好转了,以后可千万别再做傻事了,大哥能救你一次,两次,也救不了你第三次,接下来,你可得珍惜自己这条老命了……”
夏生打着趣,随即有些吃力地抬了抬手,将一根银针刺入了应天悟的心脉中,对他嘱咐道:“这根针能够延缓你心血的流失,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至少也能让你再坚持十天半个月。”
顿了顿,夏生又继续交代道:“我明天去玄圃园弄些药草来,帮你调配合适的药剂,先把你的哑毒给清除掉,再接骨头,最后才是经脉,你也不要太过着急,这番调养绝非一日之功,接下来的这些日子,只要有机会,我都会来这里看你的。”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应天悟作为一位五百多岁的老人,一位五百年前声名显赫的符阵大师,他以为自己早就流干了泪,但今天却不知道是第几次眼角泛泪了。
可惜的是,他现在还说不了话,身体也动不了,所以只能含着泪注视着夏生,一切尽在不言中。
夏生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随即沉吟道:“不过你今日在这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恐怕是很难瞒住两位分院长的,接下来只能委屈你了,我得把这地上的铁索重新缚在你身上,尽可能将此处恢复原状,才不会惹他们生疑。”
应天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五百年的时间他都熬过来了,剩下的这十天半个月,难道他还等不得了吗?
世间所有的刑罚他都尝遍了,不论是再怎么严苛的拷打都无法让他低头,这点苦痛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面,夏生驱使着脚下的帝江,将散落满地的铁链又重新绑在了应天悟的身上,不过却是有讲究的,这些铁链看似与之前一模一样,但实际上,夏生却在关键的位置都动了手脚,届时只要应天悟稍微挣扎一下,便能从中脱身!
破坏是容易的,想要重建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夏生虽然尽量将场中恢复了原状,甚至将四周石壁被崩开的孔洞都填上了,但如果唐子安真的要仔细查看的话,还是会发现不同之处。
时间紧迫,眼看就快要天亮了,夏生也不敢在此处多做久留,这已经是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能做到的最好了。
最后,夏生摘了一片穷桑的叶子,让应天悟含在喉咙里面,这才擦了擦头顶的热汗,一字一句地对应天悟承诺道:“我一定会把你救出去的。”
言罢,夏生非常细心地替这位老兄弟拭去了脸上的泪痕,这才挥手与他告别。
临走前,夏生来到了那汪漆黑的泉水边,心念一动,便从灵窍内释放出了冥煞旗,将其坠入了泉底。
于是一时之间,泉水中的煞气立刻浓厚了十倍不止,让人遍体生寒,夏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对应天悟说了最后四个字。
“好好活着!”
……
一刻钟之后,夏生重新回到了暮云洞外,亲手摘除了那株看起来无比艳丽的棣棠花,又将洞门口的那些层层叠叠的藤蔓拂去,随即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洞壁上奋笔疾书起来!
常言道,这世上没有生而知之者。
但这句话对夏生是不成立的,因为他九世为人,当过帝王,当过权臣,曾敛得惊世财富,也曾悬壶普度世人,他当过妖族人,也当过蛮族人,所以这世界上少有他不懂的东西。
为什么应天悟、徐悲、慕尘衣等人被后世称为“竹林七贤”?
因为在很早的时候,这些人,都是洛丘的学生,而他们上课的学堂所在之处,便是一片幽邃广袤的竹林。
慕尘衣的剑是洛丘教的,徐悲的本命灵物是洛丘给他找的,应天悟所学得的一应符阵之术,自然也是得于洛丘的真传!
所以今世之夏生,自然也是会施符布阵的!
现在的他,便是准备用自己的精血为墨,竖指为笔,在暮云洞中刻下惊世阵法,让其幽闭之效用,恢复如初!
而也就是在夏生布阵的这个过程里面,他忽然间想起了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应天悟被囚不句山这件事情,当然是太祖皇帝所主导,但其中的帮凶,必然有春秋书院的首代院长,白夫。
而当今春秋书院院长白丘,便是白夫的儿子,也就是说,未来,自己注定与春秋书院为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