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见明天
一时间,夏生的脚步骤然而止,目色微凝。
虽然场间的光线昏暗,让他看不太真切,可第一直觉告诉他,丁忠腰间的那把刀,与老爹手中的刀一模一样!
或许是察觉到身后夏生的异样,丁忠也不禁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疑声道:“夏公子?”
这一刹那对夏生来说很长,也很短,他几乎已经要将嘴边的疑问脱口而出,但临到最后,他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些不太习惯。”
丁忠沉默了一瞬,那双如利剑般的双眼仿佛刺透了夏生的灵魂,原本就昏暗的油灯狠狠一闪,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暗了下来。
随即,丁忠也不禁哈哈大笑道:“这种事情,多久都不会习惯的,我倒是希望夏公子这是最后一次来了。”
这是一句真心诚意的祝愿。
因为裁决司的黑牢数十年难见一位访客,更多的,还是被押送至此的囚犯。
对此,夏生却另有深意地笑道:“那可说不准,也许,丁大人,我们还会再见的。”
闻言,丁忠不禁目色微怔,随即笑着摇摇头,重新转过身去,再次迈开了脚步,走向那一座座永隔于世的牢房。
随着两人一前一后深入其间,在那无尽的黑暗中,渐渐开始传来一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有低沉的呜咽,有痛彻心扉的嘶吼,甚至还有那亦哀亦怨的歌声,混杂在一起,共谱成了一曲让人心底发颤的悲曲。
即便直到此刻夏生也未曾看到半个囚犯的身影,但这不到一刻钟的路程,却让他深深地感觉到,如果在这世上真的有地狱的话,那么,这便是了。
他不知道在这其中萦绕着多少冤魂不堕轮回,也不知道他们曾遭受了多么惨绝人寰的酷刑,但冥冥之中,每走一步,都让他感觉到空气变得越发凄寒了一分。
让他看到了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听到了他们在断气前的最后一声悲啸,感受到了他们一直压抑在心头的绝望和恐惧。
夏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心志却是未曾受到半点影响,脚步仍旧稳健如初。
这一切被丁忠看在眼里,也不由得暗自点了点头,对夏生的评价再度拔高了一个层次。
片刻之后,丁忠领着夏生来到了一座完全由精铁打造的牢笼,然后开口道:“夏公子,就是这里了,那三个妖族奸细都被关在里面,需不需要我陪你进去?”
夏生摇摇头:“就不麻烦丁大人了,我进去看看就出来。”
“好吧,虽说在这之前,我们已经提前做好了防范措施,让这几个逆犯不能再对人施以幻术,而且其身上的枷锁今天早上我才刚刚检查过,按理来说是没有任何危险的,但还是希望夏公子能小心谨慎些,毕竟这些家伙可都是个顶个的老滑头。”
夏生笑着应了一声,随即从丁忠的手里面接过灯盏,推开牢门,缓缓走了进去。
“铛!”
牢门重新被关上,巨大的响声立刻惊动了牢房内的那三个妖族人,不禁纷纷下意识地抬头朝门口处望去,即便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之前在牢门外,丁忠告诉夏生,他们为了让这些妖族人不能再施以幻术,所以提前做了些防范措施。
现在夏生终于知道,那所谓的防范措施是什么了。
要知道,妖族人自一千多年前从大海踏足陆地,之所以能够在短短时间内对人类产生致命的威胁,在大陆上掀起阵阵腥风血雨,最大的仰仗,便是他们的双眼可以对人产生迷幻的作用。
也就是幻术。
而如今,在夏生身前的这三个妖族人,无一例外,都被人剜去了双眼。
见状,夏生顿时皱紧了眉头,连呼吸也变得沉重了三分。
毕竟在第七世的时候,他也曾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转眼之间,即便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而且在他五百年前帮助太祖皇帝建立大缙王朝的时候,也曾遭遇过妖族大军的围剿,但自始至终,他也无法对这些异族人生出彻骨的仇恨。
片刻之后,夏生重新调整好情绪,尽量让自己不要对他们心生同情,并悄然举起了手中的灯盏,朝三个人的脸上照去。
紧接着,在他的脸上立刻闪过了一抹失望。
看来魏供奉并没有骗他,在这三个人当中,的确没有当初他在白马镇外见到的那对神秘夫妇。
但夏生并没有就此死心,而是开口对他们问了一句话。
“你们在缙国之内还有没有其他同伴?”
按理来说,夏生的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也不可能收到任何回答,因为这三人早就被关进了裁决司,恐怕什么样的刑具都尝了个遍,能说的,他们肯定早就说了,不能说的,连裁决司都没办法问出来,夏生又何德何能,仅凭一句话就像让他们招供?
但与裁决司的人不同,夏生的这句话,是用最古老的妖族语言问出来的!
这种语言至今在妖族人当中已经快要失传,只有皇族成员才能学习,也成为了妖族人中最显赫的身份象征!
夏生此举只是一个巧合,因为他并不知道这种语言对这三个妖族人的意义何在,所以在下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三个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妖族人突然开始剧烈挣扎了起来。
缠绕在他们身上的铁链轰然作响,焊死在他们手腕和脚腕间的铁环剧烈晃动,就连他们身上刚刚愈合的伤口也被重新崩开,鲜血横流。
其中一位老者将身体疯狂先前倾着,脸上露出了无比的悲切之意,连胜喊道:“呼察!呼察!”
闻言,夏生顿时为之一愣。
呼察这个词,同样是妖族的语言,代表的意思有很多,比如太阳、神明、大人、首领等等,但总而言之,这是一个表达尊敬和崇拜的词汇。
时至此刻,夏生也已经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是误会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既然如此,不如将错就错,说不定真能从这三人的嘴里再套出些线索来!
于是夏生当即开口,用妖族的语言再度说了一句话,其大致意思是说:“你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我没有办法将你们救出去,但希望你们告诉我其他人的下落,我会派人保证他们的安全。”
话音落下,一位壮年男子忙不迭地开口喊道:“我知道,我知道其他人在哪里!”
当夏生从牢房里面走出来的时候,比丁忠所预计的时间要久了很多。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因为他已经从夏生那满脸的失望中看出了结果。
也不知道这位夏公子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连一直守在门外的丁忠都听到了里面的阵阵哭嚎之声。
片刻之后,两人重新回到了那间整洁的屋子里面,而夏生似乎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眼中满是木讷。
“行了,送夏公子出去吧。”
丁忠没有继续与夏生客套的意思,而是直接招来了先前引路的那名小吏,干脆利落地与夏生挥手告别。
直到这个时候,夏生才猛地身形一震,然后有些恍然地开口道:“哦……丁大人,后会有期。”
丁忠笑着摇摇头,对于夏生这般如诅咒般的告别词不置可否,随即重新坐回到了桌边,拿起了先前尚未读完的书卷,再度沉浸在了其中。
回到地面之后,裁决司的小吏照例还是带着夏生绕了好几个圈子,才将他送到了裁决司的大门口,却是连半句话也懒得再说,转身便消失在了那层层叠叠的灌木丛中。
夏生则有些麻木地走回到了马车中,全程一语不发。
毕庆文还以为夏生在裁决司中受到了惊吓,当即手忙脚乱地给夏生递上了一壶热茶,连声唤道:“夏公子?夏公子?”
夏生低着头,不论毕庆文怎么叫都没有半点反应,良久之后才露出了一抹苦笑,摇摇头道:“我有些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毕庆文当即心中一抽,脑门上冷汗淋漓,若是夏生在他身边出了什么意外,大小姐还不把他给千刀万剐!
但此时的毕庆文却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只能吩咐车夫快马加鞭,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威宁侯府。
不多时,马车在叶府门口停下,毕庆文小心翼翼地扶着夏生从马车中走了出来,连赏银也顾不得给了,不禁让那车夫连骂了好几声小气,这才不情不愿地赶着车缓缓离开。
而也就在两人刚刚跨进叶府大门的那一刹那,夏生却突然开口问道:“裁决司的马车走远了吗?”
毕庆文一愣,却是下意识地答道:“走,走远了……”
于是在下一刻,便在毕庆文那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夏生慢慢挺直了腰背,脸上重新焕发出了往日的神采,与之前判若两人!
“夏,夏公子……”
夏生幽然一笑:“放心吧,我没事,不过是做场戏罢了,行了,你回去吧,不过记住,等秦嫣从宫里面回来之后,不论多晚,让她立刻去烟雨楼见我,我想,作为秦家大小姐,宵禁这种东西,应该是对她没什么用的吧?”
毕庆文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当即忙不迭点头应道:“夏公子放心,此时包在我身上。”
说完,毕庆文便匆匆忙忙地走了,看来是生怕错过了秦嫣回府的时间。
至于夏生,却是没有立刻出城,而是先回到了自己所居住的小院儿中,跟王二打了个照面,随即找来了宁征,问道:“怎么样,那堆请柬都看完了吗?”
宁征哭丧着脸,苦笑道:“之前的那一摞已经看完了,不过就在公子你回来之前,那王二又给了我一摞。”
夏生脸上憋着笑,摇摇头道:“之前那些里面,有需要我亲自跑一趟的吗?”
说到正事,宁征的面色立刻恢复了肃然,随即将三张帖子递到了夏生手中。
“最上面的是春秋书院唐大人发来的帖子,既然昨日公子在族比过后已经与唐大人取得了一定的共识,那么即便只是应酬,也是必须得去的了,地方定在春山居,时间是明日正午。”
夏生点点头,真是没想到,这唐老头儿动作倒是挺快的,看来是真对自己上了心了。
宁征的声音还在继续:“另外两家,我想公子也肯定很感兴趣,其中一张是平南郡主差人送来的,另外一张,则是九大家里面的李家!”
闻言,夏生不禁眉头轻挑,关于前者,他也的确有心找机会与对方再见上一面,除了那平南郡主很可能知道关于自己母亲的线索之外,他也想仔细问问那日在洛阳城外,救走孟琦的人有何特征。
不过,这个李家,又是怎么回事?
夏生仔细回忆了一下,在族比的时候,李家肯定也是派了人来做代表的,不过并没有与自己多做寒暄,怎么突然递来了请帖,而且,宁征为何会说自己一定会感兴趣?
似乎是看出了夏生眼中的疑色,宁征不禁问道:“难道公子不知道?”
“知道什么?”
闻言,宁征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了一丝有些莫名的笑意,故弄玄虚般道:“那等公子到时候去了就知道了。”
夏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真是没想到,宁征这家伙现在竟也学会卖关子了,不过他相信对方肯定没有恶意,既然让自己去一趟李府,就一定有他的道理,也懒得再问,当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顿了顿,夏生又恶狠狠地笑道:“别着急,等会儿我再去问问王二,没准儿又有人递来了新的帖子呢,前些日子你花了这么多精力在研究洛阳城内的各方势力,如今不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么?”
这下子,宁征的脸不禁又垮了下来,惹来夏生一阵快意的笑声……
待办完了家里面的事情,夏生这才乘着马车出了城,朝烟雨楼而去,接下来这件事情,他只能交给秦嫣一个人来做,而且是越隐秘越好,否则一旦被有心人给察觉,说不好就会被冠以叛族的罪名!
只是却是不知道,在那三名妖族人所提供的名单里面,究竟有没有抓走老爹的那对年轻夫妇呢?
还有一件事情,夏生却是暗暗压在了心底,恐怕连秦嫣也不会说,那就是在他与那三名妖族人的交谈中,对方曾无意中提到了一个让夏生感到无比警惕的词语。
当然,他们是用妖族的语言说的。
如果一定要将其翻译成人类的文字,便是……
野草行动。
说到野草,最容易让人所联想到的,便是大缙王朝西面的草原人,以及在高宗年间,以剑门关、玉门关、长雁关、宁武关四大雄关所组成的“斩草防线”。
而也就是在半个多月前,随着西岭边军的溃败,草原人肆无忌惮东进,连战连捷,大缙王朝已经接连丢掉了长雁关、宁武关这两大防区,“斩草防线”就此名存实亡。
为此,当今皇帝在震怒之下,直接斩了前线大将向庸,向大将军的脑袋,并将其诛了九族。
也是基于同样一个原因,原本应该赴京述职的威宁侯,叶江,及其御下荆棘军,被紧急调往西岭前线救火,至今仍未有捷报传回。
但最奇怪的也在这里。
既然叶帅都还在前线浴血奋战,力阻草原人于国门之外,为何同样被调往西岭的镇国大将军,徐秋乱,却突然回京了?
夏生暂时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但在裁决司黑牢中与那三个妖族人的一番交谈,却不禁让他怀疑,那所谓的野草行动,莫非便是草原人与潜伏在大缙王朝境内的妖族奸细达成了共识,想要通力合作,直接打通从西岭直通京城洛阳的河西走廊?
世人皆知,在妖族势力急速发展的这一千多年里面,因为其内部皇族的一场动荡,就此分裂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阵营,分居大缙王朝的东海和南海,对大缙王朝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
比如之前夏生在裁决司黑牢中所见到的那三个妖族人,便是属于东海一脉的。
可,东海与西岭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即便草原人入主中原,对妖族人能有什么好处?
夏生一时间想不出这其中的关键所在,只能先将此事按在了心底,接下来,还是先以寻找老爹的下落为第一要务。
而这件事情,只能交给秦嫣来办了。
不多时,夏生便来到了烟雨楼的门外,却有些惊讶地发现,今天墨渊竟然不在楼中镇场,这倒是颇为少见的情况。
好在楼内的小厮、姑娘们都已经与夏生很熟悉了,当下便有人低声解释道:“少爷这两天都不在楼里面,不过依依姑娘早就吩咐过了,若夏公子前来,可自行方便。”
“依依姑娘?”
夏生神色一怔,随即回想起来,当日顾家三少爷来此闹场,口口声声称是为了给一位姑娘讨个公道,并坚信是烟雨楼将其关押起来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虐待。
而那个姑娘的名字,好像就叫依依。
念及于此,夏生当下点了点头,表示不需要人伺候,随即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推门走进了红鸾阁。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的红鸾阁里面显得空空荡荡的,显然秦嫣还没有到。
夏生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散开来,堆砌在他眼前的迷雾似乎并没有消散分毫,反而变得越发浓厚了一些。
如今别说是老爹的下落了,就连老爹的真实身份,他也还没理出头绪来。
按照叶夫人的说法,老爹以前很可能是荆棘军中人,还曾经救过叶帅的性命,所以叶帅才会为了报答其恩情,将自家女儿许配给夏生。
但早在白马镇的时候,夏生就曾经在无意中听到过老爹对叶帅的称呼,并不是大人,也不是将军,而是,一个绰号……
叶大头。
叶帅的脑袋是不是真的很大夏生不清楚,但他知道,这绝不是一个下属对主将应有的称呼!
尤其是在荆棘军这般军纪严明的地方,就算将军与士兵关系再好,尊卑之别也是非常明显的。
因此夏生可以断定,老爹的身份恐怕不止是一个亲兵这么简单。
后来因为孟琦,夏生在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平南郡主,并从对方的口中得知,自己母亲很可能与平南侯府的薛夫人有一定的渊源,也就是说,他亲娘很可能不是什么小人物!
而今天在裁决司的所见所闻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夏生竟然在黑牢牢头儿,丁忠的身上,看到了与自家老爹手中一模一样的菜刀!
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说,老爹出身自裁决司?
一时之间,夏生直感觉脑子更乱了,现在,他还需要一根能够将这些所有线索串在一起绳子,却不知道,这条绳子,是否就握在叶帅的手中呢?
待会儿等秦嫣来了,希望她能带来一些好消息吧……
夏生就这么盯着窗外发了会儿呆,随即目色一寒,竟看到一道非常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烟雨楼的大门前,却只是朝里面打量了一番,便施施然离去了。
见状,夏生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当下身形一跃,径直从窗口跳了下去,然后如鬼使神差一般,悄悄跟在了对方身后。
同一时间,刚刚从烟雨楼离开的秦二爷,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立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连马车也未乘,身形急闪,便朝着不远处的一片暗林钻了进去。
夏生没想到,对方的警惕性竟然这么高,这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存在,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干脆从道旁的阴影中现出身来,朝对方飞奔而去。
近了,更近了。
秦二爷很快发现,对方似乎并不止一个人,而偏偏因为他今夜是出来逛花楼的,所以身边一个随从也没有带,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善堂的敌人,还是与自己有着私人恩怨?
求财还是索命?
同一时间,夏生也隐隐间察觉到了场间第三者的存在,不禁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长剑。
因为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是敌是友。
这一场无声的追逐就这么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秦二爷终于在密林深处停下了脚步,不是他不想再继续逃,而是在他的前面,已经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影。
于是他强行镇定了下来,开口问道:“不知诸位到底想要做什么?为何一路跟着秦某?莫非以为我善堂是好惹的吗?”
为首的一个光头大汉拔出了背后的长刀,脸上露出了一抹嗜杀的笑容,开口道:“嘿,秦二爷是吧,实话告诉你,我们今天就是冲着你来的,你儿子在族比中让我们赔了个倾家荡产,这笔账,请问该怎么算?”
与此同时,夏生也追到了那后不足三丈的地方,随即开口大喊一声:“殷大人,好久不见啊!”
闻言,原本正在急速奔袭的殷世振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满目惊色:“是你!”
自黑水镇一别,已经过去一个月的时间了,夏生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再次见到殷世振。
更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殷世振作为裁决司前掌旗使,槐安御下第一能吏,在槐安身死之后,非但没有如曹靖一般遭到责罚和处决,反而似乎还活得挺逍遥自在的。
竟然还有心思来逛花楼!
只能说同人不同命,相比起曹靖,殷世振的运气实在是好太多了。
他之所以没有因为槐安的意外丧命而受到牵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当日并没有随槐安、程立然等人一道护送平南侯入京。
而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被槐安留在了黑水镇。
不管是作为掩护,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也好,还是为了平息当时所爆发的动乱也罢,总之,殷世振也因此幸而逃过了一劫。
后来在回到洛阳城之后,面对掌旗使一脉所留下的权力真空,殷世振因为其能力出众,非但没有受到丝毫的责难,反而再度平步青云,升任裁决司掌旗副使,暂代槐安之职,负责调查槐安身死的真相。
可惜殷世振的境界实在是太低了,即便放眼整个掌旗营,比他实力强大之人也比比皆是,所以恐怕这个掌旗副使的职务也就此到了头,若想要正式成为裁决司三大巨头之一,彻底取代他曾经的上司槐安,除非他能在十数年之内晋升至一介武尊。
光是想想就知道,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不管怎么样,至少如今的殷世振能够坐上掌旗副使这个位置,已经可以算是破格提拔了,对他自身而言,亦是这一辈子最大的机遇。
当然,这也得益于他本身的办案能力,以及槐安生前第一心腹的名声。
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此番掌旗营的损失的确是太大了。
掌旗使槐安意外身死,两位掌旗副使,墨临和曹靖,一个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另外一个则直接被裁决司下了黑牢,最后砍了头。
林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这才让殷世振得以裁决司首尊的青睐和倚重,将他提升到了掌旗副使的这个位置上。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殷世振其实得好好感谢夏生。
若不是夏生与槐安联手设伏,将墨临和程立然这两大叛徒悉数诛杀于林中,恐怕他也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当然,若是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一些,当日如果不是殷世振在庭院中放了夏生一马,并给他在出城的路线上悄悄打开了一个口子,夏生在一时之间恐怕也逃不出黑水镇,更不可能巧遇槐安等人护送平南侯回京的车马。
所以说,世间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在此之前,谁又能想到,一切的根源,只是因为殷世振的一念之间呢?
可惜的是,此时的殷世振并没有将槐安的意外身亡与夏生完全联系起来,他只是单纯有些惊讶,怎么会在这里遇到此人。
虽然两人只见过一面,但殷世振对夏生的印象还是非常深刻的,尤其是对方所使的那一式惊雷碎花,让同为枪道修行者的他也不禁叹为观止。
见殷世振认出了自己,夏生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笑容,开口道:“没想到,殷大人倒是还记得我,之前黑水镇走得匆忙,一直没有机会向大人道声谢,今天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说完这句话,夏生似有些无意地将目光扫向了殷世振身后的那片苍翠残影,疑心更重了三分。
因为原本在那里,还有第三个人的气息萦绕不绝,却在夏生现身之后,悄然隐去了。
如此看来,那人应该是冲着殷世振来的,也许是忌惮于夏生的存在,所以暂且退去,以谋后途。
然而,也不知道是因为殷世振的感知实在太过迟钝了些,还是他早就知道藏于暗处那人的身份,所以并未道破对方的行藏,而是对夏生说道:“殷某也有些意外,竟能在此处遇到夏公子。”
闻言,夏生顿时轻轻挑了挑眉头:“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殷世振有些冷酷地笑了笑:“夏公子如今可是名满京城的大人物,若连此事都不曾知晓的话,我岂不是枉为裁决司掌旗副使?”
“嗯?”夏生当即面色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殷大人又升官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殷世振摆摆手:“只是运气好一些罢了,如此说来,既然在这里碰上了,我也想就一事请教一下夏公子。”
夏生满目宁静,点头道:“请说。”
“那日在夏公子离开黑水镇后,可曾在半路上见过我家大人?”
夏生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随即摇摇头道:“如果你指的是掌旗使大人的话,我确是不曾见过,不过我倒是听人说,掌旗使大人在回京的路上遭遇了一些意外,不知是真是假?”
这番回答,是夏生早就准备好了的,即便此刻是当着殷世振的面说出来,也没有分毫破绽。
而他之所以能有这样的底气,恰恰是因为在今日早些时候,他亲自去了一趟裁决司!
不管是从那小吏的态度上,还是从丁忠与自己的交谈中,都让夏生确认了一件事情。
至少在靖哥死前,没有透露过自己与他们同行的事情!
否则的话,面对如此大的疑点,裁决司怎么可能对夏生没有任何行动?哪怕连例常的询问都没有!又怎么会任他去往黑牢?甚至在丁忠与夏生的谈话中,也没有半点想要试探的意思!
这个结论很重要,至少说明在裁决司的人找到平南侯取证之前,夏生是绝对安全的,不会遭受到任何怀疑!
果不其然,殷世振并没有察觉到夏生此言有何不妥,当即摇摇头道:“此事不便多说,但我还是想确认一下,夏公子当日之所以会出现在黑水镇中,是与秦家大小姐,还有康无为,康先生同行的吗?”
夏生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不错。”
闻言,殷世振点了点头,却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有些可惜。
因为今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所以不能与夏生在此耽误太多时间,否则的话,他拼着与对方撕破脸的风险,也要从夏生口中再套些话出来!
是的,时至此刻,殷世振也未曾完全打消对夏生的怀疑!
即便夏生此番表现毫无破绽,应答如流,但殷世振仍旧坚定地将他列入了嫌疑人的名单上面。
不是因为在殷世振的手中掌握了多么重要的证据,也不是因为他对那日黑水镇中的冲突还抱有私怨,而是因为作为前裁决司掌旗使御下第一能吏,殷世振对于每件案子,都拥有一种近乎无解的直觉。
而现在,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夏生,绝不如其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夏生没有料到,今日自己所行,竟然会适得其反,不仅没有在殷世振那里减轻自己的嫌疑,反而使其疑心更重了几分。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夏生低估了殷世振在探案方面的天赋。
不过即便如此,夏生在殷世振的嫌疑人名单上,暂时也只能排在最末,因为夏生有一项得天独厚的优势。
便在于他的境界。
谁会相信一位实力不过武将境、灵师境的少年郎,竟能有本事杀死一位堂堂尊级强者?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日后裁决司的人真的从平南侯那里得知,当日护送其回京的同行之人里面有夏生,从而对夏生展开调查,他也丝毫不惧。
因为槐安本来就不是他杀的。
单就此事而言,夏生问心无愧!
只是在此之前,夏生暂时还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因为他不知道裁决司会对自己施以什么样的手段,又会对自己如何刑讯逼供。
有曹靖的前车之鉴在此,夏生还不会傻到让裁决司抓住自己的把柄。
要知道,曹靖可是堂堂掌旗副使,位及武王,甚至对裁决司一片忠心,也不过说杀就杀了,那么对于夏生这么个外人,这么个小小的武将,裁决司会有什么顾忌?
而在秦家族比之后,事情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今的夏生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了,整个洛阳城中人都知道,在他的身后,有最强大的两大靠山,善堂,以及威宁侯府!
如此显赫的背景,就算是裁决司在询问夏生的时候,也得忌惮三分!
所以今夜夏生才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殷世振的面前,而殷世振即便心中对夏生有些怀疑,也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当然,这对于夏生来说,还不够。
但想必过不了几天,当春秋书院邀请夏生成为名誉教习的消息传开来后,他在整个洛阳城内就可以算是彻底站稳脚了。
背靠两大世家,一座书院,毫不客气地说,在整个大缙王朝境内,除了当今皇帝陛下,或者那硕果仅存的两位圣阶强者之外,谁敢动他?
裁决司?
那算个屁!
等到时候夏生去了春秋书院,再在后山泉水中再泡上那么一个月,顺利进阶武王,恐怕单以这份天资,就得被大缙王朝给供起来了。
十六岁的武王!
放在其他人身上,简直想都不敢想!
这便是夏生的底气!
当然,这并不是今夜夏生追着殷世振离开烟雨楼的真正原因,所以在下一刻,他问出了一个月前不适合问出的那个问题。
“说起来,我也想请教殷大人一个问题,却不知道殷大人方不方便作答。”
殷世振似乎隐隐中已经知道了夏生想要问什么,于是点点头道:“这个问题,我同样想问一下夏公子。”
两个人问的是同一个问题,但毕竟有先后之别,夏生率先问出了口,那么便理应由殷世振先答。
所以在下一刻,殷世振再度开口道:“我的枪法是老师教的,不过家师在大缙王朝中并非赫赫有名之辈,说出来夏公子也未必知晓。”
“说说看。”
殷世振轻轻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答道:“祝隐林。”
夏生轻轻皱了皱眉头,因为这的确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名字,至少肯定不是他五百年前的故交,而且在那些人里面,也没有姓祝的……
那这个祝隐林,是从哪里习得自己的惊雷碎花的?
念及此处,夏生不禁再度问道:“不知令师现在何处?”
闻言,殷世振的眼中当即闪过了一丝悲意,摇摇头道:“先师已经故去了。”
夏生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如此一来,线索就此断绝,于是他只能无奈地叹道:“抱歉。”
殷世振摆了摆手,开口道:“那么,夏公子又是从何学得此枪法的呢?”
夏生当然不可能告诉殷世振,这惊雷碎花本来就是他的原创枪法,但他却是早就编好了答案,张口就来:“不瞒殷大人,其实我能学会这式枪法,纯属是一个意外……”
“那还是在白马镇的时候,我的未婚妻,也就是威宁侯府的叶姑娘,不远万里前来探望我父亲,为了聊表地主之谊,我便带着叶姑娘去了我们白马镇外最著名的羊角湖游玩,谁曾想,因为一场意外,我却在中途与叶姑娘,还有随行的康无为,康大人他们走散了……”
“后来我孤身一人,不幸被一头王级灵兽追击,误打误撞逃到了鹰口崖,在与那灵兽厮打的过程中坠落到了山崖下,而也就是在那里,我发现了一个神秘的洞穴,里面有一具早已被风干的尸体!”
这么一番话,顿时把殷世振给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也不知道在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只记得有一片荧光突然从那尸体上疾射而出,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胸口,我当即便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脑中便多了这么一招枪法,只可惜,我的本命武符乃是剑,所以注定这枪法落在我手中将会遗珠蒙尘了。”
闻言,殷世振顿时目色微凝,沉声道:“你说的,莫非是那传说中的血脉传承!”
夏生耸了耸肩,说道:“这我便不知了,后来我醒了之后,顺着洞口外的藤蔓爬到了崖底,这才大难不死,回到了白马镇中。”
不得不说,夏生为了这个故事还是颇费了一番脑筋的,故事中有真有假,虚实难辨,一时间,就连殷世振这等刑讯高手,也搞不清楚夏生到底是不是在欺骗自己。
不过若是仔细想一想,这夏生原本只是一介山野小民,却突然横空出世,声名大噪,如果不是有什么奇遇的话,也的确很难让人信服,所以此时在殷世振的心中,对夏生的这个故事至少已经信了八成。
至于剩下的两成,就只能等他调用裁决司的资源来进行证实了。
念及于此,殷世振当即执手对夏生说道:“原来如此,这般看来,倒是殷某之前误会夏公子了。”
夏生笑着摆摆手:“殷大人客气了,今日能在这里巧遇殷大人,倒真是一件喜事,不如找个地方,大家坐下来喝两杯?”
殷世振摇摇头,沉声道:“实不瞒公子,殷某今日已经有约了,此番已然耽搁了不少时间,恐怕得就此告辞了,若下次有机会,一定与公子不醉不归。”
话音落下,夏生轻轻垂下了眼帘,心头一动。
口中却是笑意不减半分:“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那殷大人便先行离去吧,就此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