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转夜之间
秦家族比已经结束了,但关于此番族比所产生的影响,才刚刚开始发酵、升温,最后化作世间的闲风碎雨,砸到每个人的心头。
如果一定要说在这场族比中最大的受益人,除了秦嫣和夏生之外,其实还有一个。
便是洛阳城外那五家赌坊的幕后大老板。
墨渊。
当秦家四爷正式宣布完族比结果之后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长乐坊便已经收到了消息,于是在赌坊二层楼的那间暗房里面,一应账房先生纷纷喜极而泣,相互拥抱、击掌以为庆,还有好几个直接脚下一软,瘫倒在了地上,老泪纵横。
而在长乐坊外面的那条街道上,则更是哭喊声震天,却与墨家账房们表露出了截然不同的情绪。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场豪赌中输尽了身上的最后一个铜板,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会就此家破人亡,如那浮萍野草,浪荡无依。
在消息传开来后,人们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从而开始质疑长乐坊的信誉,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质疑渐渐转化为了心如死灰,再一点点凝聚成了滔天怒火,让不少人当场就红了眼。
这把火不是烧向长乐坊的,也不是烧向墨渊的。
而是矛头直指那无数张被撕得粉碎的赌票。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赌票上的那个名字。
那个理应在秦家族比中夺得魁首,让这些人从长乐坊打捞一笔的名字。
秦家,秦然!
若是放在以往,就算给这些输红了眼的赌徒一万个胆子,也绝不敢对秦家的少主下手,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秦然已经变成了一个废物,在秦家的地位和声望更是一落千丈,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哪怕之后遭到秦家报复,大不了赔一上条性命罢了,反正如今的他们已经生无所恋,一命赔一命,而且是秦家大少爷的命,这笔买卖,划算!
于是在片刻之后,这些人怀揣着滔天之怒,手握着那张令自己倾家荡产的赌票,悄然自长乐坊外离开,不知去向。
一场惊天豪赌落幕,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悲,有人赔光了全身家当,自然也就有人赢了个盆满钵满,平地一声雷,陡然而富,转眼富家翁。
但这样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相比起他们赢得的那些银钱,长乐坊的收入,至少是其万倍不止!
一座青楼可观遍世间一应悲欢离合。
一座赌坊,亦可在开票的那一刻,让人体会到最深刻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但让人大感意外的是,在如此重要的时刻,作为长乐坊的大老板,墨渊,却悄然自人群中离开,回到了烟雨楼中。
更与往日不同的是,墨渊并没有坐在一楼大厅的角落处饮酒,也没有向楼内的姑娘们调笑,而是去往了二层楼的某一座雅间,推开门进去,正有一位妙龄女子等在里面。
从背影上看,女子那婀娜的身姿,与那空气中萦绕不去的胭脂香,让人浮想联翩,只可惜对方将浑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让人无法一窥其中春色。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女子当即转过头来,脸上却布满了各式各样的伤痕,一条丑陋的血痂自她的颧骨延伸到下巴,长及三寸及许,就像是一条恶心的蜈蚣,极大地损坏了她原先姣好的容貌,让人只觉得狰狞可怖。
如此一幕,不禁让人为之错愕,但墨渊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大步流星地走到女子身边,抓起桌上的茶壶,狠狠地朝口中灌了一口凉茶。
女子慌忙地从木凳上站起身来,动作却是有些别扭,似乎是行动不便的样子,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露出了一丝灿烂的笑容,柔声问道:“少爷,成了吗?”
墨渊径直将一壶茶全都灌进了肚子里面,这才咂了咂嘴,将一双桃花眼弯得恰到好处,笑着道:“成了!”
闻言,女子也是满目欢喜,当即浅浅福了一礼,说道:“恭喜少爷!”
“嗯……”墨渊点点头,手腕一番,将一朵用上好玉石雕刻而成的牡丹花递到女子手中,郑重其事地交代道:“从明天开始,这座楼子就交给你来打理了,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多问问宽姨,记住,不要试图来洛阳找我,如果我要联系你的话,自然会想办法的。”
“另外,这座楼最多还能再开半年,半年之后,不管生意再好,客人再多,也必须关掉,你明白吗?”
对于墨渊的离开,女子似乎早就已经知道了,所以此刻并不觉得有多么震惊,她伸过双手,小心翼翼地结果那朵白玉牡丹,千言万语,却终究只化作了四个字。
“依依明白。”
……
同一时间,刚刚从闭关中苏醒过来的顾家三少爷,顾知星,缓缓睁开了双眼,此时的他从境界上来看,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仍旧只是一介武士,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仿佛一柄饱经风霜的古剑,被人不小心拭去了覆盖其上千百年的尘埃,露出了那一抹摄人心魄的清光,锐不可挡!
顾知星从屋内站了起来,慢步走出房门,正准备前去拜见父亲大人,却偶然间听到了旁边几个丫鬟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那秦家大小姐,秦嫣,获得了秦家族比的魁首!”
“秦嫣?秦嫣是谁?秦家少主不是秦然,秦公子吗?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大小姐?”
“这你就有所不知啦!我听小李哥说啊,这个秦嫣在五年前便出外游学了,前些日子才刚刚回京,却不曾想,竟然在族比上一鸣惊人,还一把火把秦公子给烧成了焦炭呢!”
“这么厉害!我记得之前府里边儿都在传,那秦公子可是堂堂武将境强者呢,居然败了?”
“可不是嘛!据说啊,是那位秦家大小姐背后有高人指点,就是前些日子京城里面传的沸沸扬扬的,那个威宁侯府的上门女婿!”
“啊!就是那个叫做夏……夏什么的来着?”
闻言,顾知星的一双浓眉立刻高高扬了起来,便如同秦远洋手里的那把重剑,给人一种无比深沉的压迫力,就像是一头来势汹汹的剑齿虎。
可惜的是,如此气势搭配上顾知星那看起来无比善良的眼睛,顿时让这头剑齿虎变成了一只看起来正在发脾气的小羊羔。
于是很快,顾知星的双眉便重新垂了下来,他再次迈开脚步,缓缓行至那几个丫鬟身边,对几人好心提醒道:“夏生。”
“对,就是夏生!啊……三少爷!”
顾知星悄无声息的出现,当即让几个小丫头被吓了个花容失色,魂飞魄散,赶紧手忙脚乱地向自家少爷行礼。
可谁曾想,等她们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场中哪里还有顾知星的影子?
在今夜,整个洛阳城所围绕的话题,都是秦家族比,因为在这场族比中实在发生了太多事,生出了太多人们意想不到的变故。
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不管是几大豪门世家,还是寻常百姓人家,所有人的言谈中都离不开两个名字。
秦嫣,夏生。
若是将此番族比的前因后果编成故事,卖给那些游走于各城各郡的说书先生,恐怕当真是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在洛阳城城南的永安街上,坐落着一处深院大宅,没有秦府那么贵气逼人,也没有叶府那般守备森严,而是显得非常的幽静、雅致。
府内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植被,草木层叠,鲜花似海,而在那花海的正当中,修建了一座古朴的石亭。
相比起府中的其他建筑,这座亭子显得非常的古老,不知道是不是前朝的遗迹,竟像是在风雨中屹立了数百年。
走到近前,亭内有琴音袅袅,绕耳不绝,香炉内青烟冉冉而升,飘渺无所形,与空气中弥漫不止的花香交融在一起,让人难分彼此。
亭内共有三个人,一人坐而抚琴,另外两人则立于正前方,侧耳倾听,目色中隐隐透着沉醉之意。
片刻之后,一曲终了,其中一位少年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手,赞道:“恭喜父亲,在音律一道上再有精进!”
另外一位老者也笑着开口道:“虽然老奴是个粗人,不懂琴乐,但老爷这首曲子仍旧让老奴听得心神驰往,如痴如醉啊!”
闻言,抚琴的中年男子顿时笑骂道:“两个马屁精,行了,说正事儿吧,是不是老秦家族比的结果出来了?”
老者点点头,脸上所堆砌的笑容就像是一朵山间的野菊,迎风招展,慢条斯理地说道:“今儿在秦家可是发生了不少大事呢,老爷没去真是太可惜啦,待会儿老奴说出来啊,肯定让老爷大吃一惊!”
“噢?”中年男子似乎被勾起了兴趣,有些好奇地挑了挑眉:“说来听听。”
老者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郑重,脸上的笑容却是半分不减,开口道:“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儿,便是确认了秦小花的圣阶修为!”
“怎么确认的?”
“秦小花当众将善堂大供奉,魏致远,一击重创,逼其远遁而逃,如无意外的话,魏致远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话音落下,中年男子的眼中立刻闪过了一丝精芒,搭在木琴之上的手掌暗暗发紧,但他并没有细问,而是示意老者继续说下去。
“除此之外,此番族比的胜者,并不是我们之前所预测的秦家少主,秦然,而是在离京五年后归来的秦家大小姐,秦嫣!今日在秦家府院中,秦嫣以一己之力连战十七场,战绩是,全胜!还不止如此,在最后与秦然的决战中,秦嫣打破了修行界的铁律,以一介灵修之辈,击败了同阶的秦然,力夺魁首之位!”
老者的这番话立刻让中年男子在脑中浮现出了另外一道睥睨天下的身影,于是疑声道:“这个秦嫣,可是当年秦战之女?”
“正是!”
心中的猜测得以证实,中年男子的脸上却没有太多喜悲之色,而是淡然开口道:“还有呢?”
老者点点头,继续说道:“最后一件事情,便是在秦家大小姐的身后,有一位高人指点,此人叫做夏生,不仅是善堂客卿,更是前段时间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威宁侯府的女婿,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此子手中,竟持有两张善字帖!秦小花之所以会出手击杀魏致远,便是源自于此子用善字帖提出的要求!”
这一次,中年男子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抹异色,然后他转过头,看向场中的第三个人,开口问道:“如景,你怎么看?”
站在老仆身边的那个少年郎,生得很是俊俏,红唇白齿,肤若美瓷,目色深邃而锐利,神情宁静而平和,棱角分明的轮廓,俊美突出的五官,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一个一等一的美男子。
单以这份容貌而论,就不知道会迷倒洛阳城内多少深闺少女,更别提,其身份即便放眼整个洛阳城年轻一辈,也是无比的显赫。
他便是缙国九大家中李家的大公子,李如景。
而此时坐在他前方的那位中年男子,则是李如景的父亲,也是当代李家家主,李凤年!
此刻听得父亲垂询,李如景当即开口道:“适才孙管家所说的,的确是在秦家族比中所发生的几件大事,但在孩儿看来,在我们做出应对之前,有几件事情必须要核实。”
“第一,确定善堂大供奉,魏致远的生死。第二,确定今日后秦然的境况。第三,挖出那个夏生的身世背景,这么一个人,不可能是突然冒出来的,不管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也一定要查出他在来洛阳前的身份!”
李凤年点点头,眼中透着欣慰之意,随即问道:“你是在怀疑什么吗?”
李如景沉默了片刻,斟酌着开口道:“在没有切实的证据之前,孩儿不好妄自猜测,但既然父亲问起,那孩儿就说了,我怀疑,今日秦家族比一事,很可能是秦家老祖精心安排的一场戏!”
“虽然从明面上看起来,秦家折损了一位尊级强者,还废掉了一向声望颇高的秦然,看似是伤筋动骨,但实际上,想必在今夜过后,秦家的地位会变得更高!”
“不论是秦家老祖主动暴露其圣阶修为,还是秦嫣打破修行界铁律,在同阶之内,以灵修战胜了武修,这一切都存有疑虑,所以孩儿建议,必须要谨防这是秦家所刻意布下的局!”
李凤年笑着点了点头,对李如景的这番言辞不做评论,却转过头对孙管家说道:“老孙啊,如景说的你都听到了吧,去办吧。”
孙管家当即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踩着小碎步,很快便消失在了石亭花海之间。
而李凤年则看着自家儿子,突然开口挪揄道:“你想叫人查那夏生,恐怕不单单是为了应证那秦家族比有没有猫腻吧,莫非是还惦记着叶家的那个丫头?”
闻言,李如景顿时目色一怔,脸颊似有些隐隐发烫……
洛阳城内五大世家,除去顾家和李家之外,还有秦家、叶家和徐家。
秦家自然就不必多说了,且不论今日之族比会对这座百年豪门产生如何深远的影响,至少在今夜过后,其九大家之首的名头,是彻底坐稳了。
而对于京城内的普通民众们来说,他们可不关心族比最后的胜者究竟是秦然还是秦嫣,也不会去好奇那位夏公子的身份是多么神秘莫测,相较而论,他们更想知道,秦家四爷接手善堂总堂之后,以往的那些规矩会不会变?
秦嫣成为善堂继承人之后,京城的物价会不会涨?发放救济银的日子会不会延后?名额会不会减少?
这才是关乎他们生计的大事。
至于秦家老祖究竟是不是圣阶,夏公子手里面的那两张善字帖价值几何,秦嫣在族比中施展出了何等惊艳的手段,作为饭后谈资是可以的,但毕竟距离他们太过遥远,恐怕再过两天就会抛之脑后了。
可不管怎么说,至少在下一世家的族比开始前,关于秦家的话题将会持续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挥之不去。
尤其对于修行中人而言,此番族比更无异于在整个修行界都引起了一场大地震!
他们所议论的话题,也主要集中在两个人的身上。
秦家老祖,秦小花。
秦家大小姐,秦嫣。
前者刚刚向世人展现了堪比圣阶的强大力量,而后者则在族比中悍然打破了修行界的铁律!
相较而言,关于夏生,他们反而不是那么关心了,唯一让他们感兴趣的,也是秦嫣在族比中的惊艳表现,究竟与夏生有没有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不过一夜之间,秦嫣在缙云榜上的名次一路飙升,已经快要逼近前五名了!
要知道,榜单前列的那五位,可是整个大缙王朝都公认的,赫赫有名的修行天才!
比如春秋书院的裴元机,再比如天星院的慕容晚归,裁决司的上官雪晴,还有东阳的白封,南川的谢奉君。
而在今日之前,甚至没有人知道秦嫣到底是谁!
诚然,缙云榜只是民间所拟定的榜单,不论是三大书院还是九大世家,甚至连七十二宗门都不承认其公信力,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份榜单在普通的修行者中间还是流传甚广的,影响力更是无比深远。
只不过,如今的缙云榜在南北两方并不统一,除了上述那五位的名次铁打不动以外,其余上榜之人则各不相同。
准确地来说,便是南方多以灵修为主,北方多以武修为主。
是以也有人将之分别称为北武榜和南灵榜。
以当今大缙王朝的格局来看,这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在今夜的缙云榜上,秦嫣于北榜只排到了第七,而到了南榜则直接杀进了前五,把谢奉君给挤了下去!
引得世间一片哗然。
可以确定的是,秦嫣作为一位灵修,能够在族比中打破修行界的铁律,击败同样身为将级强者的秦然,为她挤进缙云北榜前五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更有甚者,已经将秦嫣与金甲灵圣徐悲、云隐大帝杨天笑相提并论了!
毕竟后两位在年少之时也曾有过在同阶之内战胜武修的事迹。
却不知此番言论究竟是世人真心的赞叹,还是别有用心之人在捧杀秦嫣。
总而言之,因为一场秦家族比,闹得整个洛阳满城风雨,没有人再去关心其他事情,也没有人去在乎接下来其余几大世家的族比将有那些看点。
更鲜有人知道,便在秦家族比的同一时间,瞻星台传出了一个消息。
说什么有灾星降世,国将不国。
当然,就算知道此事的人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毕竟这种言论以往瞻星台说得太多了,一看就是危言耸听,妖言惑众,哪里有秦家此番族比来得精彩?
关于瞻星台的那些老神棍们,若不是深得当今陛下的宠信,恐怕早就不知道掉了多少回脑袋了。
人们更加好奇的,还是秦家族比一事结束后,另外八大家究竟会有何反应?
但他们并不知道,相比起大缙王朝中绝大多数人所关注的重点,威宁侯府却偏偏将注意力放到了大部分都忽略的那一个少年身上。
夏生。
那个参加了秦家族比的胖子早早地就回府了,并在第一时间面见了叶夫人,两人具体谈论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唯一有资格在场见证这一幕的,只有叶府的管家,王二。
事后王二对夏生的态度突然变得殷勤了很多,不但朝九晚五对夏生嘘寒问暖,更派人全天候守在夏生所居住的小院门外,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夏生有任何需求,王二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一切亲力亲为,满足夏生一切条件。
叶夫人与夏生见面的时间也更多了一些,虽然都只是聊了些闲话,但在下人们看来,夫人似乎真的将夏公子当威宁侯府的小姑爷来看待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至于那个曾在族比中被顾家人认出了身份的胖子,则在当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侯府,在宵禁前最后一刻走出了洛阳城门,一路策马飞奔,看其所行的方向,应该是西岭。
如今荆棘军所驻扎的西岭。
威宁侯叶江所在的西岭。
而也就在胖子离京的同一时间,从西岭通往洛阳的官道上,也缓缓行来了一个车队,阵中所有人都身披铁血战甲,胯下的高头大马个个都是无比的壮硕,腰间的长刀佩剑均锋芒毕露,即便尚未出鞘,也透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杀意。
车队一路行来,除了马蹄踩在泥土上的轻响,车轮碾过碎石的吱呀声,整个队伍竟然不曾发出半点声音,秩序井然,队列森严。
远远看去,这一支不到百人的小队,竟然给人一种万人敌的压迫感,让人毫不怀疑,当中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而在车队的正当头,有一人单手执旗,单手挽缰,浑身上下都被甲胄包裹得严严实实,唯有那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的凛然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长旗被微凉的秋风吹拂得猎猎作响,黑底金边,上书一个血红色的大字:
徐!
镇国大将军,徐秋乱,回京了。
这件事情与秦家族比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就像是一滴水露落入了汪洋大海中,虽然掀起了几圈涟漪,却根本扬不起半点风浪。
但夏生却在第二天一大早便听说了这个消息。
负责传话的是王二,顺便给夏生送来了堆积如山的请柬。
这些请柬的来处几乎囊括了整个洛阳城中有名有姓的府宅,有豪门世家,有王公显贵,自然也有数十家宗门。
夏生看也未看,便将这一大摞请柬交到了宁征的手上,然后对王二问道:“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徐将军?”
王二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开口道:“徐将军昨夜刚刚回京,肯定是要先入宫面圣的,据说这会儿还没有归府,而且洛阳城中的达官显贵们也在排着队侯着,依照徐将军的性子,虽然不喜拉帮结派,但必要的应酬还是得去的,所以,夏公子这边,恐怕最早也得等到明后两日了。”
夏生点点头,并没有对此表示任何不满。
如果是在几天前,他肯定不会如此气定神闲,但现在不一样了。
随着秦嫣在族比中摘得魁首桂冠,被指定为善堂未来的接班人,秦四爷入主洛阳总堂,总领各务,秦家对夏生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如今有了善堂的鼎力支持,夏生对于获得徐家的帮助也就不再那么迫切了。
毕竟在打听消息这件事情上面,普天之下,善堂敢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而且相比起徐家镇国侯府,在寻找夏老爹这件事情上面,秦家还有一个巨大的优势。
譬如今天一大早,夏生除了从王二那里收获了一大堆请柬之外,也从善堂那里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早在近半月之前,夏生便听魏供奉说,善堂根据他所给出的情报,抓获了三名潜入大缙王朝境内的妖族奸细,可惜却在回京的路上被裁决司的人给截获了。
于是夏生便一直希望能通过善堂与裁决司的关系,让他亲自去一趟裁决司的黑牢,由此确认那三个妖族奸细到底与老爹的失踪有没有关系,但魏供奉却一直在以各种理由推诿敷衍。
这件事情就此再无音讯。
却不曾想,不过一夜之后,善堂那边就已经传来了消息,说是裁决司已经应允了此事,最晚在今天下午的时候,夏生就可以去裁决司了!
对于善堂如此高的办事效率,夏生显得很满意,由此看来,这场族比带给他的好处,的确比他所想象的要多得多。
果不其然,刚过了正午时分,毕庆文便乘着裁决司的马车来到了叶府,求见夏生。
秦嫣自然是没法儿亲自前来的,因为早在今天天色微亮的时候,她就进宫去谢恩了,这会儿还没回来,所以善堂便安排了毕庆文来负责带夏生去裁决司。
说起来,经由族比一事之后,毕庆文现在的身份如今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虽然职务上仍旧是一名小执事,却已经正式从羊城分堂被调到了总堂,而且现在整个洛阳城谁不知道,他是秦家大小姐的亲信?
就连出入各大王府,那些管事的也得笑脸相迎。
你哪里见过一位小小的善堂执事能有如此待遇的?
不过这毕庆文始终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能够有今天,靠的是大小姐,如果有朝一日秦嫣倒了,那么他的下场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而秦嫣的靠山是谁?
善堂吗?不,毕庆文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秦嫣之所以能够在族比中一鸣惊人,拿到魁首桂冠,靠的是夏生,夏公子!
所以但凡是关于夏生的事情,毕庆文可是半点不敢怠慢。
在收到族里面的消息之后,毕庆文连午饭也来不及吃,便在第一时间奔赴了裁决司,跟对方磨了大半天嘴皮子,这才要来了一辆马车,直接驶到了威宁侯府的大门口,专程接夏生过去。
对于毕庆文的殷勤,夏生看在眼里,却没有当即说破,直到上了马车,这才幽然开口道:“你倒是有心了。”
毕庆文哈哈一笑,连声道:“夏公子何必跟我这么客气,不过等待会儿到了裁决司,我可能就不能陪夏公子进去了,他们那里规矩多得很,到时候我便在门外侯着,以免横生枝节。”
夏生点点头,忽又开口道:“对了,这些天,你再帮我查查孟琦的下落,虽然平南郡主那边说她被人给救走了,但我始终放心不下,一有消息,立即向我汇报。”
毕庆文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夏公子放心,这件事情我一定尽全力去办。”
“嗯……”夏生沉吟了片刻,复又开口问道:“关于裁决司,听说最近发生了些意外,你可曾听闻?”
毕庆文不假思索地答道:“听说了,好像是他们的掌旗使在护送平南侯入京的途中遭遇了埋伏,至今下落不明,另外唯一逃回京的那个……叫曹什么的武王,昨夜已经被施以极刑,就地斩首了。”
闻言,夏生顿时心中一紧,却不再多问,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而也就是在两人的这一番交谈当中,马车已经悄然驶入了骡马巷,等穿过巷堂,来到闸口街,便是裁决司所在的地方。
真要认真说起来,其实威宁侯府距离裁决司并不远,两座府邸都在洛阳城以东的地方,最多也就一刻钟的车程。
同时在这一片儿的还有工部与户部的衙门,不过相比起裁决司所在的闸口街还要更远一些,也更繁华一些。
毕竟,不论是开买卖的,还是寻常住户,都不会选择离裁决司这么近的地方,以免沾了晦气。
这也是为什么闸口街的铺面比洛阳城其他地方的租金低了十倍不止,却还是鲜有人问津。
当马车驶入闸口街的那一刻,夏生能明显感觉到附近顿时变得荒凉了很多,实在很难让人想象,在洛阳这座繁华的都城里面,竟还有这种地方。
马车在裁决司的大门前停下,已经有人候在那儿了,那是一个裁决司的小吏,虽然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那般形如恶鬼,狰狞可怖,但脸色的确是显得有些苍白、枯瘦,脸上也没有半点表情,就像是戴了一张面具一样。
夏生走下车来,第一眼便看到了有高宗皇帝御笔亲提的那座石碑。
裁决司的门楣上是没有匾额的,更看不到裁决司这三个大字,因为这座石碑,便是裁决司数百年以来最大的象征。
也向世人昭告着,他们手中所握着的恐怖特权。
天下大事,无不可裁决。
这是夏生第一次走进裁决司,因为五百年前的时候,缙国还没有这么个机构,但他仍旧能非常明显地感觉到,那位小吏一直在带着自己绕圈子。
从走进裁决司大门至今,已经过去快半个时辰了,而夏生还没走到黑牢。
不得不说,裁决司本身的建筑构造,便像是一个巨型的迷宫,四周全是八九尺高的灌木丛,完全遮挡了视线,让人置身其中,几乎看不清两旁的道路,只能看到前方蜿蜒曲折的小径。
除此之外,每隔一段距离便会出现的走廊和水亭也极具迷惑性,至少从外观上看,每一条走廊都一模一样,每一座水亭都大同小异。
不论是材质、长宽、样式,甚至连一处细微的花纹,一块凸起的石块,半寸及许的草丛,都让人难分伯仲。
更别说那无处不在的,弥漫在整个裁决司府邸内的水雾,让人即使是在大白天,也看不清头顶上的烈日,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团有些刺眼的光晕。
而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夏生仍旧用了最短的时间,便记下了那些正确的路经,并暗自在大脑中绘出了大半个裁决司的平面图。
所以他才能知道,前面那个小吏一直在带着自己绕圈子。
“或许是为了掩盖黑牢的真正所在地吧。”
夏生这么想着,倒也沉得住气,一路上半句话都没有说,更没有抱怨黑牢怎么这么远,因为他知道,不管对方再怎么绕路,这个迷宫再怎么庞大,终究也是会走到终点的。
果不其然,便在一刻钟之后,一直走在夏生前方的裁决司小吏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些机械地回过头来,对夏生开口说了两个字。
“到了。”
抬首望去,眼前是一处死路,一块巨大的山岩拦在路中间,封死了所有的可以前行的空间,上面挂着有些斑驳的枯藤,以及一大片鲜艳欲滴的红色小花,有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美丽。
花茎长十寸左右,五朵为一组,排成伞形,着生在花茎顶端,花瓣倒披针形,向后展开、卷曲,边缘呈皱波状,花被管极短,看起来分外妖娆。
这是曼珠沙华。
也称彼岸花。
古经里面记载,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夏生没想到,竟然能在裁决司见到这种花。
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引路的小吏告诉他黑牢已经到了,但是在哪里?
下一刻,夏生顺着小吏的目光低头望去,发现原来在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个黝黑深邃的豁口。
原来,裁决司的黑牢,是一座地牢。
小吏就这么站在原地,手中提着那盏泛着昏黄色光辉的油灯,似乎是让夏生先请。
见状,夏生倒也干脆,径直来到了小吏的身前,一点儿没有犹豫,顺着豁口处的延伸出来的软木梯,利落地爬了下去。
刚一进入黑牢,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夏生的鼻子里,不过让人意外的是,这里面并没有太浓厚的血腥气。
从洞口到地底,大约有三丈高,四周一片漆黑,远方似乎透着一丝荧光,投在石壁之上,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寒而栗的凄冷。
夏生没有贸然行动,而是目色宁静地等在了原地,不多时,那盏昏黄的油灯便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也照亮了他前方的道路。
随即,也不知道那裁决司的小吏在夏生后面做了什么,便听得一阵密密麻麻的机括声轰隆传来,在这条狭长的甬道中回荡不息。
待此间重新恢复死一般的寂静,那小吏才重新走到了夏生前方,冷冰冰地说道:“走吧。”
夏生微微颔首,继续跟在对方身后,朝那深不可测的幽冥行去。
片刻之后,来到之前见到光亮的地方,夏生这才发现,原来那并不是油灯,而是一种罕见的玉石,上面泛着粼粼冷芒,摄人心魄。
又走了大概一刻钟的样子,两人这才一前一后来到了一道厚重的闸门之前,小吏从怀中掏出钥匙,插入锁孔中,轻轻一拧,下一刻,那扇由精铁所铸的大铁门缓缓开启,露出了里面的真容。
与夏生想象中的森然景象不同,闸门内是一间非常干净的屋子,一尘不染,虽然光线昏暗了一些,但仍旧能够让人看出住在这里的人别有一番雅趣。
甚至旁边还放着一盆绿萝,水缸中养着几尾青鱼,左边的书架上堆着满满的古籍,排列得很整齐,丝毫不显杂乱。
屋中坐着一位中年人,身体微微有些发福,但并不邋遢,长发规规整整地束于脑后,挽了一个髻,上面插着一只朴实的木簪,此时的他正坐在桌前读书,从封面上来看,应该是陶之谦老先生所著的《灵器杂论》。
小吏走到中年人身前,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开口道:“先生,人我给带来了。”
中年人点点头,似有些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夏生。
与此同时,夏生也在仔细打量着这座黑牢的主人。
丁忠,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个名字吧,虽然有些普通,但不得不说,在这第一次见面中,对方的确让夏生感到了一些意外。
因为他没想到,传言中裁决司最冷酷的恶吏,竟然长得这副模样。
一点儿也不狰狞,也一点儿不令人恐惧,反而更像是一位邻家的大叔。
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颧骨,虽然因为常年难见阳光,其肤色显得比常人要白一些,但除此之外,并不会让人觉得此人有丝毫的特殊之处。
但令夏生极为警惕的,却是对方的那一双眼睛。
清朗而透彻,仿佛在昏暗的光线下熠熠生光,也仿佛能一眼看透每个人内心深处最黑暗的秘密,锋芒极盛。
下一刻,丁忠从桌前站起身来,对着夏生温和地笑了笑:“这位便是夏公子了吧,幸会。”
夏生微微颔首,淡然而道:“见过丁大人。”
“呵……”丁忠来到夏生身边,自嘲道:“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不过混口饭吃罢了,夏公子请跟我来。”
说着,丁忠从手下人手中接过那盏油灯,领着夏生朝另外一侧的暗门行去,看样子,竟像是要亲自带夏生去见那三个妖族奸细。
对此,夏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荣幸,直到他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丁忠腰间所跨的那一把,寒光熠熠的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