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敢高声语

    凌晨五点，黑色的夜幕在大地上缓缓流淌，在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中，李景明与其他剧组人员坐上了前往拍摄地的车队上。这条车队需要赶在七点日出之前到达附近的山顶，虽然路程只有一小时，但由于外地司机并不熟悉路，再加上视线不好，所以制片人很果断的下达了提前两小时出发的决定。

    在吹了一路的冷风后，车队很快来到了山脚，在这片广阔的平原与崇山峻岭的夹缝中，大雪厚厚的覆盖在了土地上。荒无人烟的土地因为车队的到来而被碾压出了一条清晰可见的道路，李景明望着窗外，在这刚刚六点，太阳连头都没露出来的时刻，夜晚竟然如此明亮。从恒星反射而来的光芒，被月亮轻轻抚摸之后，温柔的笼罩住整座雪原，这些淡淡的月光经过雪地的无数次反射之后，使得整座雪原都散发出一层柔和的光晕。和城市中灯火通明的亮光不同，和正常夜晚的野外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同，这里的柔光随着高山上飘落的风，一路洋洋洒洒，随着地平线绵延千里，照亮了夜晚的眼睛。

    这不仅是光年之外的恒星的身影，更是跨越了无数个时间尺度而来的，宇宙洒向地球的余晖。

    车队开始缓缓的向山顶前进，由于积雪路滑，整条车队的速度都放的很慢。到达山顶之前需要先经过一条来来回回不停绕弯的土路，李景明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洁白的雪原，再加上车里吹的暖风，让他昏昏欲睡。就在不知过去了多久之时，一丝刺骨的冷风袭来，他突然从半睡半醒之间打了个冷颤惊醒，此时车里寂静无声，他转头看向小付，只见这哥们一脸惊恐的望着窗外，而本该紧闭的窗户早已打开，李景明此时正处于刚睡醒的迷迷糊糊的状态。他一边想着这白痴为什么开窗，一边看向司机，却发现司机正更加紧张的握着方向盘不停的左右摆动，这时李景明猛然醒悟，他转头看向窗外，只见紧贴悬崖的一侧，那些陡石峭壁正在渐渐向前移动。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这代表着车辆正在往下滑动，这种十八弯的山间土路没有栏杆，如果车辆就这么一直滑下去，也就代表着，最终会掉下悬崖，粉身碎骨。

    这时李景明摆出了和小付一样蛋疼便秘的表情，两人一边看着后窗的悬崖越来越近，一边纠结到底要不要跳窗，但这时候跳窗不仅容易改变车辆的滑动方向，而且由于山路极窄，除了转弯的地方大点，这种直线路段只能往悬崖的方向跳，因为大雪的缘故，很容易不小心掉落悬崖，到时候别出现车没事，人先走的情况。就在李景明在脑海中疯狂搏斗的时候，只见司机师傅一件紧张的狂打了两圈方向盘，而金杯车则稳稳的停在了转弯的那一片小小的平地上，顿时车内的三人长呼一口气，也不顾晚风的寒冷，都立马下了车，站在路边等候。

    “给车管打个电话，让他叫小车下来分开运器材和人。”李景明拉上了羽绒服的拉链，吐着白气说。

    小付一边打开手机，一边和李景明说:“差点就交代在这了，这戏还能不能拍了，差点给我吓尿了。”说完三人都笑了起来。后面的车队看见了前面的情况之后也有序的找了安全的地方停了下来。

    之后上山的艰巨任务就落在组里为数不多的几辆轿车身上，分别拉着人和器材来回往复的向山上行进着。道具组的那辆本来就快报废的桑塔纳在此刻竟然异常的顽强，巨大的发动机噪音声响彻了雪原的夜晚，给这片未被污染的大自然带来了一点小小的人类震撼。

    “他奶奶的，这破比车快赶上拖拉机了，我现在开始担心会不会引发雪崩了。”李景明坐在副驾驶大声的朝后座喊。

    小付和录音助理坐在后面，听到李景明的话后，一向对外人内向腼腆的小付这时候也蚌埠住了，他朝着录音助理喊着:“不是哥们，你们这车是82年的吧，岁数估计比我舅老爷都大了！”

    录音助理很无奈的听着两人的吼声，他也朝着旁边大喊:“钱不到位啊，钱到位了直接让剧组给整个直升机上去得了。等着啊，一会我就去找制片，我先上去用左手扇他娘的那个光头一巴掌，然后跟他说，我们李哥说了，让你给整个直升飞机，最后我再用右拳猛击他的左眼，给他来个物理威慑！”

    顿时车厢里响起了愉快夸张的笑声，伴随着夸张的引擎声向了夜晚的远方。随着车队不断上上下下，在六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摄影组终于架好了机器，开始了日出前的等待。

    “我靠，快看，有马！”突然有人喊。李景明寻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在繁星点点之下的山顶上竟然有一只孤零零的棕马，在山顶的草地上悠哉悠哉的吃着小草。这片距离天空最近的地面，积雪竟然开始变薄，大片大片的嫩绿色草地显露出来，不得不让人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李景明也不相信，刚刚还是没过膝盖的大雪，到了山顶反而变成了一块块冒出头的草地。

    “都准备好了么，色温改了吧，走之前的夜戏色温改回5600，一会把感光多收点，等太阳出来了慢慢偷点光圈。”李景明转头对着小付说，后者比了个ok的手势。

    在交待好了一切之后，李景明走向了一旁人少的地方，这片山顶顺着一条长长的山脊和道路，连向了一座稍矮一点但山顶地势较为平坦且广阔的山峰。那里的视野更好，按理说在那边拍摄的效果会更好一些，但那边不知为何原因属于禁区，高高的铁丝网围着中心的区域，那里有一座占地极大的天文台，巨大的天文卫星指向宇宙的不知名的角落，如同一头蛰伏在深夜中的巨兽。

    山顶的水汽渐渐消散，李景明能够感觉到气温正变得更冷，这反而是温度上升和日出的迹象，冰冷的水汽在消散前带走了最后一丝丝热量，过不了多久气温便会升高。他转过头望向日出的方向，打开了手机上查看日出的太阳测量师app，开始比对着镜头中心和日出位置的距离。

    七点零五分，太阳要出来了。李景明看着镜头中的亮点很是疑惑，因为他没有看到太阳，反而看到了一团火。一团火？李景明很是疑惑，摄影机目镜着火了？他把目镜盖扣上，在确认了机器完好无损之后，他更加疑惑的看向了日出的方向。

    那一团小小的火苗正在飞速燃烧。如同星星之火落在了铺满洁白柳絮的平原上，转眼间便烧成了熊熊大火，这片汹涌的火焰带着和光一样的速度，在短短几秒内，便铺满了整片世界。直到这时，李景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在距离天空最近的土地上，他们早已跨过了云层，来到了云海之上。在黑暗消散之后，世界好像被分成了两半，在这片厚厚的云彩之上，李景明张开了双臂，微微闭着眼睛，剧组的所有人员都在震惊着这一幕自然的奇观，沉浸于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在太阳这颗恒星的照耀下，世界燃烧了。

    整片火烧云随着风肆意的翻滚升腾，浓厚的云朵遮挡了向山下探望的一切视线，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如同巨浪般的云海和红彤彤的光芒。山顶本就为数不多的雪地开始慢慢融化，不知从哪儿奔跑而来的骏马越来越多，这些马儿开始贪婪的啃食着嫩绿的草地，经过雪地反射的光芒在此刻如此的刺眼而闪耀，伴随着狂野的大风呼啸而过，云海中突然升起了一根云柱，随后一点锋芒透过云柱的末端破空而来，一只雄鹰挥舞着巨大的翅膀来到了这片新的世界展翅高飞，然后又如同鱼儿一般，俯身冲刺，一个猛子扎进了云海之中，不知所踪。

    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最纯净的空气之后，李景明睁开了双眼，随着眼前的一幕带来的惊喜感慢慢消散之后，他的心底莫名的变得更加低沉，那颗仿佛永远不会因为感情而跳动的内心，在沉寂许久之后，也只是突然跳动了一次，又回复于平静。他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从得知初恋结婚的那一刻起，他好像就再也不会笑了。每一次的笑容都是脸上的肌肉强行挤出来，在配合喉咙的尴尬的发音伪装而成，但他的内心自始至终没有一个有过波澜，他曾在无数个日夜思考起活着的意义，可最后只剩下一颗逐渐冰冷的内心，当别人沉浸在或是伤感或是搞笑的场景和电影之中时，他只是面无表情的观察着一切。作为一名摄影师，他的原则很简单，那就是用完全的客观来记录他所看到的每一件事物，这种原则几乎渐渐渗透到了他人生中的每一个角落，在他的心底深深地扎根，且牢不可破。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病了，而且是属于心病难医的那一类，但他不在乎，就像这足以照亮世界的光芒，即使如此的闪耀刺眼，可依然无法照进他那颗冰冷的内心。

    也许在他二十岁那年，他的心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