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因为无法改变,所以不如不见
霁月陪苏轼在江边漫步,简枫得空,便走回老驴身旁,拍了拍驴屁股,坐在它身旁,问起来今天白天的事。
“说说吧!驴精,你跟那青婆婆有啥渊源,为啥这么关心她?”
老驴嚼着嘴里的草,瞥了一眼简枫,说道:“我现在不想说了。”
“啊?!你低声下气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你也不想被所有人知道,你是一头会说话的驴吧?”简枫心里来气,两根手指插进驴鼻子,疼得老驴嗷嗷叫。
“撒、撒开!我说!”老驴吐出嘴里的草,屈服起来。
老驴望着天上的明月,眼里竟流露出追思之色。
“小子,你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吗?”老驴忽然这样问。
简枫摸着鼻子,想了想,如实道:“我都穿越了,这段时间也见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姑且信吧。”
老驴沉默片刻,继续说道:“那你相信,我是从人变成驴的么?”
“你是人变的?这世上真有法术啊?”简枫不可思议地看着老驴。
老驴的语气变得苦涩:“前朝的时候,我还是个堂堂正正的人,家住陇西。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名字,我只记得,我出生寒门,祖辈三代从商,做的是香料生意。唐初以来,商人之子不得参与科举,不得入仕,好在这一规定于穆宗时废除。父亲希望我考取功名,于是我寒窗苦读数十载,终于有了入京应试的机会。”
“等等……”简枫打断了老驴,疑惑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了,怎么还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无关紧要?”老驴瞥了他一眼,说:“这些都是我尚且为人时不多的记忆,我无聊的时候,就会一遍遍回忆。自从我变成驴以后,再也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渐渐地不就忘了么。其实我觉得,名字这个东西才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你叫什么名字根本不重要,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重要。”
“好吧……我不该打断你,请继续说。”
“或许我真的不是读书的料,我与那些共同应试的青年才俊相比,又迟钝又愚笨,所以我不敢纵情声色,害怕荒废了学来的知识。为图清净,我便在远郊找了个道观,供奉了些香火钱,在那儿住些时日。等待皇帝御试的那段时间,我在道观里和一老道同吃同住,日子过得还算清净。”
“后来我得幸中了个探花,皇帝赐我一个在京城的官职,命我好生准备,一年后走马上任。我自然是喜不自胜的,回到道观里给那老道报喜后,便准备即刻启程回乡,我等不及要把这好事告诉父亲,以及在家中等我衣锦还乡的娘子。”
“可不知为何,那老道硬留我在道观里再过一夜,说什么准备些酒菜替我庆祝一番。我没有怀疑,思索片刻应了下来。那晚我一直沉浸在喜悦中,跟那老道畅谈起我经世报国的理想,我说我要做个好官,造福黎明百姓,一时间得意忘了形,喝得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道观外的马厩里。我头痛欲裂,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哪里都不对,我伸手,看到的是脏兮兮的驴蹄子。我是真的被吓到了,我撞开马厩的门,刚刚下过雨,我在水坑里看见了自己的样子,整个人差点晕过去。”
“我寻遍整个道观,却发现那老道早就不见踪影,我从他的卧房里翻出那老道的法器,尽是些奸邪恶魔之物,我才反应过来,他是个妖道。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凭着记忆,日夜兼程赶回了陇西老家,却在家中看见了另一个我……”
“我不知道他是谁,可他完全代替了我的生活。父亲很高兴,宅子里张灯结彩,那个我和娘子姑且恩爱着,我除了暗中窥探,做不了任何事情,因为那个时候我尚无法言语,走到哪里都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驴。”
“一年后,他走马上任,我成了他进京路上驮货的畜生。我总是能感知到,他看我的眼神中,流露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我也总觉得,他就是那个妖道,使了法术偷走了我的身体。”
“他阿谀奉承、左右逢源,官是越做越大,以至于成了朝中的权臣。自此,他的本性也慢慢暴露出来。他才不在乎我经世报国的理想,他鱼肉百姓、贪赃枉法,江湖庙堂越来越多的人忌惮他、想要扳倒他……最让我愤怒痛苦的是,他对着我的娘子百般凌辱,逼得她悬梁自尽,最后就用一口薄棺随处找个地方葬了。”
“我自幼时便与娘子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这世间没有比她更懂我心思的人,我深知商人地位低下,所以我想考取功名,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怜她操持家务半辈子,竟然是这样的下场。我想,她可能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丈夫变成了这样一头禽兽,为什么他忘记了百年恩爱的誓言吧?”
“后来没等我找到重新变成人的办法,他便在朝堂上被自己的政敌扳倒,被皇帝赐死、抄家,我本该感到高兴,可我却陷入了迷茫。大仇已报,我的名字在史书上遗臭万年,世界上再也没有认识真正的我的人。除此之外,我还发现,我不会衰老,始终是这副模样,我开始四处流浪。”
“我不知多少次从屠户的刀下逃走,也不知帮多少贫苦人家驮过货。后来我渐渐发现,自己能说话了,鼻子也变得异常起来,我能闻见人身上的特殊味道,不同类型的人,味道都是不一样的。于是我便跟着好奇的味道走,有段时间,我非常痴迷诗人的味道,所以我给一些诗人当过坐骑,我记得名字的诗人有贾岛、李贺等等。”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我走遍大江南北,最远去了高句丽。我从来不会衰老、死亡,时代变迁,大唐真的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了。那段时间,我成了一个老秀才的驴,随他东奔西走逃难,最终逃到岭南安置了下来。”
“你猜猜发生了什么?”简枫听得正入迷,老驴却忽然卖起了关子。
简枫摇摇头:“猜不出来。”
老驴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我在老秀才住下的村子里,闻见了我娘子的味道……”
在简枫的震惊中,老驴继续说道:“我娘子的味道,我是不会忘记的。那是一种独特的草药芳香,犹如七月流火、旱逢甘霖,我循着味道找去,那是村子里一户人家尚未出阁的女儿,那样貌,与吾妻年少时一模一样。”
“走南闯北的这些日子里,我的阅历丰富了许多,也听说了许多奇闻异事,我想,这不会是我妻转世吧——即使不是,我也确信是,我就这样默默待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生老病死,相夫教子,虽然我什么都不能做,但我好像还是找到了依靠,尽我自己可能在她危难的关头帮助她。”
“我看着她走到生命的尽头,然后,再去流浪,去大江南北再度寻找那股独特的草药芳香,就这样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简枫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拨弄着地上的杂草,道:“这一世,她是青婆婆?”
老驴“嗯”了一声,继续说着:“这是她的第五世,她没有一世长命百岁,她没有一世过得幸福快乐,不是丈夫早逝就是孩子早夭,要么就是嫁错了人家,日夜饱受虐待之苦,我就这么看着她,苦了不知多少个年岁。我忽然不知道这样生生世世守在她身旁的意义在哪儿,王朝更迭,无论兴盛,她都过得很苦,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简枫沉默着听完它的故事,只觉得唏嘘。
“既然你能说话,就没有想过去告诉她这些么?”
“你傻了?”老驴说:“连你都觉得我会说话这件事吓人,她发现了不得吓死过去?”
“而且……”老驴继续嘟囔着:“她就算知道了一切,想起来了一些事,又能怎么样呢。事已至此,很多东西都已经陷入了不可挽回的境地啊。”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老驴沉默许久,苦涩道:“我还是等她这一世寿终正寝之后再想该怎么办吧——或许我会找个山崖跳下去摔死。我好累啊,我又累又难过。我活的太久了,见了太多冷暖,虽然能常伴爱的人身边,但眼见得她深陷泥潭而没法改变,不如死了算了,也算是一种了断。”
“或许你还可以过得精彩一点,呃,我的意思是,找到你存在的价值。”简枫忽然冒出这句话。
“什么意思?”
“你想不想,跟我走?”
“去哪儿?”
“这你别管,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下一站要去哪儿,不过会很精彩就是了。”
“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看起来非常吊儿郎当,还有一身的谜团,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相信你,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这么想了。”
“那是那是。”
简枫虽然心里美滋滋的,但终究还是不太习惯别人这样真诚地夸赞他。
沉默半晌,江上微风吹到岸边,草木摇曳,简枫换了个话题。
“既然你能闻见别人身上的味道,我想听你认真说说,苏大人、霁月和我的身上分别都是什么味道?”
老驴没怎么迟疑,脱口道:“苏大人嘛,身上有一种竹叶的清香。身上带着这种香味的人,一般都是清正廉明、守节不屈的仕才,是为百姓说话的好官。”
“霁月小娘子……我从来没有闻过这样的味道,我的直觉告诉我,她的身上有一些暂时不能被发掘的秘密,但她热烈奔放、自由真诚,是个很适合交往的人。”
“至于你嘛,一身骚骚的味儿。”
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