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念奴娇
苏轼渐渐进入状态,思索片刻,道:“老妪,本官姑且不细究你姓甚名谁、户籍何地,本官先问你一个问题。”
出人意料地,老妪抬起头来,与苏轼对视,完全不似方才。
苏轼看到,老妪虽然身形佝偻,面目枯瘦,但眼睛竟不浑浊,反而清亮无比。
“大人且问。”老妪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没有一点波澜。
“巫蛊之术,真的能杀死人吗?”
“大人!能!巫蛊邪术一定是会杀死人的!我儿子可怜呐!才这么小,就被这死老婆子害死了……大人!你一定要明察秋毫,将这老婆子千刀万剐!”
苏轼皱了皱眉:“掌嘴。”
“是!”
两个衙役冲上去狠狠给了汉子三个巴掌。
“老妪,你回答本官。”
“回苏大人。巫蛊之术确实能害人索命。”
“那这孩子,可是被你用巫蛊之术害死的?”
“不是草民用巫蛊术害死的。朱八这孩子生性顽劣,平日里虽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但确确实实是几个孩子里最聒噪的。昨日草民外出采药炼蛊,为了蹲守一只毒虫,一日未归,朱八这孩子的尸体,还是草民回屋时发现的,第一时间报了官。”
“空口无凭!”那汉子又亢奋起来,胡乱叫道:“你这老巫婆平日里就装神弄鬼的,谁会相信你?”
青婆婆也不跟朱苟辩解什么,又保持沉默。
苏轼皱着眉头,厉声道:“朱苟,你若再随意喧哗,本官就要把徐知府的二十大板赏给你了!”
朱苟看着苏轼一改平日的和善模样,也顿时熄了火,噤若寒蝉。
苏轼环顾衙门外看热闹的百姓,心中顿生一计。
他招呼简枫上前,附耳说些什么。
简枫听完点点头,一下就明白了苏轼的计谋。
片刻,简枫站在大堂,铆足了劲对百姓们喊道:“乡亲们!苏大人问,案发时除了青婆婆以外,可有通风报信给朱苟的人在现场?”
不多时,一个同朱八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怯生生地站了出来。
“苏……大人。”
那孩子正要跪,被苏轼拦下,后者亲切地问道:“孩子,是你去告诉朱苟,朱八出事了的?”
男孩儿点头道:“是的。”
“你是怎么告诉他的?”
男孩儿仔细想了想,模仿着当时的语气:“不好啦!朱八死啦!伯伯,你快赶去看看吧!”
“孩子,你当真是这么说?你再仔细想想,可有遗漏或记混的地方?”
男孩儿摇了摇头,真切地说道:“苏大人,我当时就是这么跟朱伯伯说的,他听完就大叫了起来,跟疯了一样,扔下锄头跑得飞快,直接往青婆婆的茅草屋奔去了……其他大人们也都被惊动了,纷纷跟着前去,看到了青婆婆正往朱八嘴里塞东西。”
苏轼听罢眯了眯眼睛,吩咐衙役赏给男孩儿一贯钱,便转头问青婆婆道:“老妪,你往朱八嘴里塞了什么?”
青婆婆开口:“草民只一眼就分辨出,朱八中的是蛇毒,屋内有些草药,可止蛇毒,后续若再配合以针灸,孩子尚且还能保住性命,只可惜那朱苟一来,就将那草药扯开扔了,说什么也不让我再靠近孩子一步。”
“巫蛊之术,还能做这些?”苏轼不解。
青婆婆面不改色,眼睛盯着苏轼,缓缓道:“苏大人,这世间万物皆有阴阳二面,官有清官贪官,我等不入流的炼蛊之辈,也分善恶,我一心向善,早就作巫医浪迹世间。道是没有好坏之分的,一切皆由人,而我问心无愧。”
简枫暗自感叹,这青婆婆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肯定不是等闲之辈。
苏轼若有所思,紧接着又看向朱苟,随后,他神色一凝,厉声道:“朱苟!你可知罪?”
所有人都为苏轼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责感到震惊,又如同一滴水落进了油锅,沸腾起来。
朱苟忽然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可他很快稳住阵脚,昂起脖子,嗔怒道:“苏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这青婆身后有滔天背景,您非要当着乡亲们的面保她不成?”
苏轼不紧不慢,一句话说出来却掷地有声:“本官问你一遍,方才那孩子说的可有半点假话?”
朱苟硬气道:“不错!一字不差!陈家小孩儿第一时间跑过来告诉我,老八出事了,我当时可都觉得天塌了,一口气跑到村口那青婆家去,一看那青婆果然在给老八喂毒草!”
“哦?你是如何知道朱八出事在青婆的草屋里?”苏轼盯着朱苟。
朱苟一瞬间怔住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那、那还用想吗?村子里就这个青婆成天装神弄鬼的,天天捣鼓些什么蛇虫毒药,她……”
“此刻正是三伏天气,村子离江边又近,如果我是你,我第一反应会认为,朱八是溺水而亡,而你却不假思索,直接从西边的村口狂奔到东边的青婆家,本官不信你不知晓些什么。”
苏轼的话字字珠玑,让朱苟彻底乱了方寸,他的神色极为慌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苏大人!苏大人!您明察秋毫,可不能冤枉草民啊!有谁会拿自己的儿子去污蔑一个老妪呢?”
“朱八不是你的儿子!”
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声,苏轼意外地抬头,皱眉问道:“到公堂前如实说来,如果对会审有帮助,有赏!”
不一会儿,人群中钻出来个矮胖的妇人,简枫看着她,莫名想起了自己从前回家过年时,村口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
“哎哟!苏大人呢,您有所不知,乡亲们都清楚地很呢!这朱八,不是朱苟的亲生儿子,朱苟光棍儿打了半辈子,好不容易讨到个娘子,结果好几年都没怀上孩子。前些年天下大旱,附近几个州府收成都不好,邻县的一户人家实在养不起老小,就把最小的一个孩子以三袋稻种的价钱卖给朱苟了。朱苟刚开始可对孩子宝贝的不行,可没过多久他娘子又生了个大胖小子,这朱八呢,天生愚笨,朱苟渐渐地就开始对朱八……哎哟!又打又骂的,乡亲们都看不下去呢!”
这妇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人群中有同情朱八的,附和道:“是啊!朱八这孩子可怜喏!朱苟成天说,有机会就把他卖出去!”
简枫听到这儿,掀开了遮盖朱八尸体的白布,果然在背部和手臂处看见了不少鞭痕。
简枫转过身去,冷冷地看向朱苟:“你真是猪狗不如!再讨厌一个孩子,也不至于置他于死地吧?!”
朱苟浑身发抖,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不是这样的……苏大人!”
“启禀大人……”
这时,人群中又挤出来一个少年,似乎是见苏轼办案清明,他的话说出来更有底气。
“昨日我在田地里帮我娘除草,看见朱苟把朱八赶进青婆婆的茅草屋,朱苟不一会儿就跑了,可直到天黑,朱八都没有再出来。”
“在此期间,青婆可有出现?”
“没有。”
如此一来,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了。
苏轼一拍惊堂木,朱苟吓得跪倒在地,再也没有胡搅蛮缠的气势,将自己的动机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朱苟确实讨厌朱八这个孩子,他一直都认为朱八是个扫把星、赔钱货。自从买了朱八回来,朱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他想着无论如何,朱八都得给他回点本。
于是,在思索许久后,朱苟决定嫁祸给青婆,以此敲诈一笔赔款。
朱苟将朱八赶进青婆的茅草屋,故意打翻了一个装有毒蛇的瓦罐,随后朱苟逃了出去,将门窗紧锁,朱八便被毒蛇活活咬死在里面。
朱苟颤颤巍巍地讲述着,整个衙门里外,闻者无不感到可恨。
这桩命案到此便水落石出了,苏轼下了案台,将后续宣判事宜交给了徐知府,围观百姓唾弃朱苟的同时,也在感叹苏轼断案确实有些手段。
……
日上三竿,回东坡雪堂的路上,苏轼心情大好。
王安石已经告辞回金陵了,苏轼便拉着简枫说着王安石的一些八卦。
其实很无聊,诸如王安石不爱洗澡啦、宴会上只会吃自己面前的一盘菜啦、他从前性情不这么倔,生了一场大病之后性情大变啦等等。
简枫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不断回头给霁月使眼色。
霁月终于心领神会,待二人说话间隙,若无其事地问道:“听阿枫说,黄州城外一处石壁有奇观,既然苏大人后面没什么事,我们什么时候一同游一游?”
苏轼正在兴头上,一拍手:“咱们下午就去吧?!”
申时,苏轼兴冲冲地叫醒正在睡午觉的简枫。
简枫迅速带好纸墨笔砚,牵着老驴跟在他身后。
天气很晴朗,江上一眼望不到头。
苏轼等人来时,那处石壁已经被附近的渔人农夫围满,日渐西斜,远远地望去,那块石壁正赤如丹,好像一块人工切割的血玉,颇为壮观。
苏轼一惊,快步向前。
“老伯,这是何等奇观啊?”
一老农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苏轼,嘀咕道:“我也不晓得嘞。我活了五六十年,这块崖壁是一夜之间成了这副模样的。”
“一夜之间?!”霁月有些诧异地看着简枫,后者则昂首挺胸,脸上得意洋洋。
“好……好啊。”苏轼又莫名其妙地感叹起来,他回头看向简枫二人,说道:“莫非这就是三国赤壁,多年来蒙尘不被人发觉,想来是老夫解决了那桩命案,这赤壁也一同昭然于世了。”
“啊?”
好家伙,简枫正愁不知道怎么编一个像样的理由呢,苏轼却自动脑补了出来。
苏轼满眼欣慰地望着江上波光,那江水汹涌拍岸,卷起的浪花犹如冬日白雪,壮观不已。
简枫感觉到气氛到了,掏出匣子中的纸墨笔砚,递了上去。
苏轼利落地将宣纸铺在地上,霁月舀来几捧江水,为他研墨。
苏轼润笔良久,一阵江风吹来,吹起了他两鬓的白发,浪花又跟着激烈地拍打着岸边的乱石。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苏轼悠悠地吟出第一句词。
简枫心情无比地激动,不单单是因为见证了历史,因为他知道,这一阙《念奴娇》横空出世了,那么就意味着,苏轼二游赤壁的时候,离那一卷空前绝后的《赤壁赋》诞生,也就不远了。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挥墨而就这半阙词,苏轼停了笔。
良久,他望着简枫的脸,再度吟道: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苏轼忽然抬首,天边那一轮残阳落得更低,另一边,一轮圆月正缓缓升起。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微妙的气氛在苏轼题上《念奴娇》的那一刹那终结。
“苏大人,莫要怀古伤今啊。”简枫拍了拍苏轼的肩膀,诚恳道:“自古成大事者,哪有那么多少年才俊?虽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但您别忘了,姜太公是古稀之年才出山辅佐周王平天下,只要还活在世上,迟早都有出头之日的。”
苏轼只是笑了笑,又望向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