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米乐,我们一同走过的少年
如果说南河人生的前13年是绝杀时刻,大约让人更加难过的是, 这13年以几乎空白的形式存在于她的记忆中。很多年后,当南河具备一定的社会学和心理学知识,她才恍然明白,那些空白的部分,不是因为年岁渐长记忆力消退,也不是因为毫无意义可言的无忧时光,相反,正是因为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它才被大脑人为抹去。而这段记忆的开端,以小姨去世细节的突然涌入,和留守儿童们的命运冲击,交织而成。
写完小姨的文章后,机缘巧合之下,南河成为当地报社的特约记者,主要方向是关于留守儿童的纪实报道。这是一个非常敏感又容易刺痛的方向,只是那时的南河,还并不知晓。她只是冥冥中觉得,那些和她一样被留在原地的孩子,似乎需要被更多人认识和知道。
为了做深度报道,南河常去当地的小学做义工,教低年级的学生一些课程。米乐,是三村小学的高年级男生。 -
初见米乐时,他站在树荫下,远远地望着南河和低年级的孩子们嬉戏。给人的印象很成熟稳重。南河是知道米乐的,他们的作业经常是她帮他的老师批改。一大堆作业里面,她能轻而易举的找出米乐的作业本。他的字迹很清秀,在一堆字迹很潦草的作业里面,尤为突出,特别。 -
小家伙们个头很小。只有高年级的几个男生有南河的肩膀那么高。米乐,就是其中一个。孩子们都称呼她南河姐姐,米乐不肯,只叫她姐姐。
南河问他:“为何不肯叫我南河姐姐?”
米乐理所当然的说:“我只有一个姐姐,不需要区分的标记啊。”
想起当初让孩子们叫她南河姐姐的时候,南河说大街上漂亮姐姐那么多,你们要是喊姐姐我肯定不知道是喊我的,所以要叫南河姐姐。她一句无心的话语米乐竟然牢记在心,还说只有她一个姐姐,她被这个小小的男生感动得一塌糊涂。
米乐伸开双臂,轻轻的拥抱她说:“姐姐,我只有你一个姐姐。”米乐没有南河高,所以他拥抱南河的姿势奇怪透了,但不妨碍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 -
-低年级的学生上体育课时,南河总是让他们自己玩游戏。毕竟是孩子,让他们在自己的世界中玩耍才最开心。南河就远远的站在榕树旁,欣赏周围的美景。那里视野极好,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翠竹林。嫩绿的颜色,十分怡人。日久,战成了习惯。
多数情况下,不出五分钟,楼上便有纸团扔下来,砸在南河的脑袋上,纸张很柔软,砸下来不会疼,但足以吸引南河的注意力。展开一看,只有两个字:姐姐。南河便心知是米乐。他经常从窗户扔下纸团,每张纸的正中央都千篇一律的写着两个字:姐姐。不肯多说一句话,哪怕一个字。他的座位临窗,在榕树的正上方。老师要给他换座位,他不肯,还下保证书说他会一直拿第一,条件就是不要换座位。他的班主任方老师对我说: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南河轻轻的笑,心中了然。 -
-下课的时候,米乐会用自己的水杯装了满满的温水,递到南河的手上,然后飞奔上楼,赶在上课之前进教室。米乐很少说话,至多是在递水给她时说:“姐姐多喝些水。”然后转身,她连说声谢谢都来不及。 -
-到了夏天,准备期中考试时,隔了半个月才去三村小学。米乐见了南河,劈头盖脸的问:“姐姐,怎么那么久没来?”
南河揉揉他的短发,笑着说:“没有很久啊。”
米乐懊恼的用脚踢着小石头,低声说:“都已经有半个月了。”
听出了米乐的担心,南河便认真的告诉他:“因为期中考试留在学校补课,所以没时间来看你们。”
米乐听完就笑了。一脸阳光的孩子气,还小声嘀咕说:“我以为是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你才不来看我呢。”
南河拍拍他的脑门,笑骂他:“傻瓜,怎么会。 -”
米乐趁着课间十分钟跑到学校商店买了冰棍,然后坐在南河旁边问我:“课业那么多,会很累吧。姐姐,你会很辛苦吧?放了假还要到这里来看我们,一定更辛苦。”然后托着腮帮,看着我说:“姐姐,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
南河笑着说:“不辛苦,看到你们就不累了。米乐,姐姐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
或许米乐不了解,这群孩子,早已成为南河的牵挂,而不是负担。他们稚嫩天真的笑容,清脆的呼喊声,都让南河的心里溢满了强烈的幸福感,深知自己是被需要被依恋的。与这些相比,那些繁杂的课业,跋涉的辛苦,都不值一提。 -
米乐的懂事和体贴在南河与他的相处中日益显露。比如夏天他会晾好白开水,下课的时候让南河润喉;比如南河生病了,去看他们,米乐硬是将她赶回家,要她好好休息。每每此时,她都十分欣慰。一个12岁的孩子能做到这一点,已是十分不易,足以令人欣慰。转而为他担忧,他还只是个孩子,过早的成熟会让他在原本无忧无虑的年纪承受很多原本不该承受的苦痛。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成长也一样。 -
南河偶尔问他:“米乐,有时候会不会不快乐?”
他说:“以前喜欢远远的望着姐姐。阳光中的你,好快乐,像是天使。我一点点的靠近你,很仔细,很小心。我怕你会拒绝我的靠近。所以那次你半个月没来,我才会那么担心。”
南河抚摸着他的头发,低低的说:“米乐,你是个傻瓜。” -
他抬起头,眸子晶亮,用骄傲的语气说:“姐姐,你每次来都会单独和我一起玩,我知道你在一点点的接受我。所以,我很快乐。姐姐,你知道吗?我很快乐。”
南河胸口一阵闷痛,她不知道是否该为这番话而为他高兴。心里一阵难过,疼得她想哭。她低低的说:“米乐,姐姐不是天使。”而后叹息。他的快乐来得如此简单直接,亦暗自庆幸她带给他的不是伤害。米乐摇摇头说:“姐姐是最好看的天使。 -”
南河终于哭出声,把他搂在怀里。天使,多圣洁的字眼。这个孩子,用他全部的信念在爱着她,爱着他唯一的姐姐。而后开始不安,自己被米乐毫无保留的爱着,而她,能为他做些什么呢?要如何偿还他全部的信念,全部的爱? -
米乐在学校里不爱说话,方老师告诉南河,只有她去的时候他才会活泼一点。她便鼓励米乐与同学一起玩,而他总是以只喜欢和南河玩为借口拒绝。倒是去的次数多了,南河发现他的笑容柔和许多,不再像以前那么僵硬,也会耐心的给小朋友读故事书,不再扭头就走。
方老师常指着米乐的背影对南河说: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南河会心的笑,望着阳光中的米乐,修长的身影,一脸柔和的笑容,眼神澄澈宁静。 -
米乐的生日在12月25日。南河特意买了一条围巾,长长的,厚厚的。安徽的冬天很冷,她却没看过他系围巾的样子。顺便买了一个玩具熊,软软的绒毛,米乐常说他晚上睡不着,因为一个人睡,很害怕。南河想有熊宝宝陪伴着,即使一个人睡,也不会孤单。 -
米乐见到南河的时候,手指冻得通红。南河把手套脱下来给他戴上,再为他系上围巾。轻声说:“米乐,生日快乐。”
他一脸的惊异:“姐姐,你怎么知道?”又吞吞吐吐的问:“不会是方老师说的吧?” -
南河点点头又摇摇头,完全把米乐给弄晕了。赶忙解释说:“我上次来的时候一不小心进了方老师的房间,又一不小心看到了你们的学生档案,再一不小心看到了你的资料。所以就这么一不小心的知道了你的生日。 -”
-南河没有告诉米乐真相。 -
她知道方老师的班上有规定就是集体给同学过生日。相识一年,她都没见米乐过生日,就去问方老师。方老师说:“米乐的生日是在圣诞节。但是他母亲两年前因为车祸在12月26日去世了。从那以后,米乐就再也不要过生日。 -”
南河听了,无言的沉默着。还能说什么呢?他已经过早的承受了失去亲人的苦痛。倒是方老师建议她为他过一个生日,而且要单独过。
他解释说,“米乐的母亲去世后,他一直沉默寡言。我试过很多办法,就是不能改变他。你来了之后,米乐不是开朗许多吗?据我的观察,他比较喜欢单独和你在一起。或许这样子,会让他有安全感,不再那么抗拒周围的环境。”南河叹口气,点点头算是答应。 -
-她想,米乐既然不愿意告诉我,一定有他的顾忌。所以,她也要假装不知道,帮他守护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
-米乐抚摸着棉软的围巾,轻声问南河:“姐姐,好看吗?”南河得意的笑,骄傲得仿佛这是她最完美的作品,大声说:“当然了。我的米乐是最好看的。” -
米乐说不要南河再长高了,因为他要长得比她高,要做她的哥哥,要保护她。南河心里一阵难过,这个比她小四岁的孩子,郑重的向我她许诺说他会保护她,要做她的哥哥。如果是往常她会告诉他“我才不要。”可是现在,米乐的认真让她的心里撕心裂肺的疼。 -
-因为要准备期末统考,南河留校两周。考试过后,已是盛夏。 -
-见到南河时,方老师的眼眸突然黯淡下去。心里隐约感到不对劲,南河不安的问:“怎么了?”他交给她一封信,转身走了。 -
信封上没写一个字,白得刺目。南河没有动,心也忘了疼。 -
抽出信纸,是米乐常用的那种质地柔软的纸张。纸面上铺陈着米乐好看的字体。隽永,端正。像一朵朵开放的清新的雏菊。 -
&34;姐姐: -
-你好久没来看我了。姐姐,我想你了。 -
姐姐,奶奶去世了。我很坚强,没有哭。爸爸要带我离开这里。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
姐姐,你是我唯一的姐姐,知道为什么吗?有一次,几个男生骂我是没妈养的野孩子,和我打了起来。你跑过来解围。把我护到身后,叫我别怕。在那以前,我是不太接近你的。但是你把那些人骂跑还安慰我说没事了。你一定不知道,我在那一刻,想起了妈妈。 -
妈妈三年前去世了,在我生日的第二天。那以后,我发誓再不过生日。可是姐姐给我买了礼物。我每天睡觉都把围巾和小熊放在身边。真的就不再害怕。 -
姐姐,我会永远记得,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我记得你在上课时说过,你最喜欢的两个字是少年。我查了字典,它说:少年,是指十岁到十五六岁的人,或指从十岁左右到十五六岁的阶段。姐姐,你会不会记得,我们一同走过的少年?你会不会记得,有个叫米乐的少年,曾是你的弟弟? -
姐姐,我会记得。记得你,记得我们一同走过的少年。 姐姐,再见。下辈子,让我做你的哥哥。&34;
信纸上有已干的湿痕,应当是米乐的泪吧。南河线逐渐模糊,泪水粘在睫毛上,落不下来。 -
想想米乐当是怀着十分凄楚的心情写下那封信的。面对已逝的亲人,未知的未来,他当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这片土地的? -
南河不敢臆测。没有胆量,也没有资格这么做。她的米乐,自此离开了她,断了消息,杳无音讯。后来搬家,将她最后一丝等待彻底击碎。只是常常,会想起那个面庞干净,叫她姐姐眼神澄澈的少年。-
后来,再时隔多年,从方老师那里辗转得知,米乐和他父亲去往上海不久,就在工地上意外去世,被高空坠物活生生砸死。南河无从得知,最后的最后,米乐葬在了哪里。她只是在听说这个消息时,无声的哭了很久。
人的脆弱和渺小,总是这样不经意的,铺陈于眼前。即便当年,她怀揣热血,试图通过自己的力量,让更多人知道留守儿童的处境,却一次次的发现,人能改变的事情,真的很少。她唯一能做的,好像只能是永远铭记,曾有个少年,名叫米乐,他曾热烈的走向她,拥抱她,一同拥有过花期短暂的少年。 -
除此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