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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姨亚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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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在南河记忆中的小姨,其实是外婆家门口的一个小坟包。毕竟,大约在她小学6年级的时候,小姨就去世了。在那节高中英语课前,小姨不过是家里人清明春节偶尔提起会脸色晦暗的昵称。而在命运手掌无情的拨弄中,小姨去世10年后的一节英语课上,她毫无缘由的想起来很多小姨鲜活的细节,心脏止不住疼。

    或许契机是那年清明,她同外公去祭扫,外公佝偻着身躯,脚步沉重的走着,缓慢,吃力。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颤颤巍巍的起舞,眼神凄楚,悲怆。在他的前面,是一座青山,漫山遍野的杜鹃,漫不经心的开着。那山上,住着他的女儿,南河的小姨——亚芳。

    南河外公只有两女一子,她的母亲是长女,早早的出嫁,生下了南河和妹妹南星。舅舅不听话,因为是儿子,常被外公娇纵,整日游手好闲,至今单身。小姨却在19岁那年,溺水而亡。

    小姨是三个儿女中最小的一个,却并未因此换来多少疼爱。

    在上世纪80年代,日子过的十分穷困。南河的外公和外婆都是地道的农民,没念过多少书,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耕作。即便这样,一家人仍是不能解决温饱。莫说荤菜,连她的母亲上学时都是直接从缸里摸些自制的咸菜拿水洗干净就着饭吃,菜油都没有一滴。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南河的小姨在这样贫苦的环境中成长,早早的便学会了做各种农活。

    那时农村的学校都是半工半读的。不去学堂的时候,小姨就在家帮着喂猪,打猪草,还要去山上放牛。回头要带着一大捆草禾给牛当夜宵。到了农忙季节,就要去帮忙割麦子,收稻谷。小小的年纪,受了不少苦。

    家里穷,穷得人也窝囊。南河外公在外面是不吭声的主儿,在家里却是传统的男权主义者。不仅对唯一的儿子十分娇纵,还要当家里的司令官,指使别人干这个,干那个,要求绝对的服从。偏偏她外婆是个执拗的人,吃软不吃硬,不肯轻易低头。为此,两人没少争执,吵吵闹闹的,非撕破脸皮不可。闹得厉害时,常大打出手。弄得左邻右舍,人尽皆知。小姨总是护着外婆,没少挨外公的打。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南河外公重男轻女的思想不是一般的重。她舅舅要是摔了瓶瓶罐罐,至多,也只是责骂几句。而她小姨若是如此,不管是什么物什,南河外公都铁青着脸,神情像极了一头暴怒的狮子。

    有一次,小姨割禾草时没看好牛,让它跑了。寻到天黑,无奈之下,小姨才回了家。在那样穷苦的年代,一头牛,算是家里最宝贵的财产。每年播种都少不了要它犁田,耙地。南河外公听说牛不见了,抓起扫帚就往小姨身上抽,恨不能将她打死。而当时,小姨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在南河的记忆里,小姨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小时候常住在外婆家,小姨待南河总是极好的,常给她做好吃的面糊疙瘩。她若是病了,小姨便在床边终日守着,喂她吃药,帮她掖好被角,哄她睡觉。

    小姨会刺绣,尤其是绣桃花,十分逼真。她绣的鞋垫,外婆一直留着,后来给了南河。可惜南河放在抽屉里,不知被谁拿走了。

    有段时日,外婆去了安庆。南河去看望小姨时,十五岁的小姨系着围裙头发凌乱烟熏火燎的在灶台前忙着炒下酒菜。南河的外公则高坐在桌上,一口接一口的喝着劣质啤酒,还不停的喊“亚芳,我的菜呢?”

    小姨忙乱中应一声:“马上就来”,火急火燎的将菜盛进碗里,送上桌。

    亚芳,是南河小姨的名字。她被生活逼迫,被南河的外公教导着出落得手脚麻利,却有着憔悴的面容,瘦弱的身躯,像个妇人,而不是少女。

    小姨十七岁左右,忽然病了。意识有些混沌,神智不清。村里的庸医医术不精,堆得小山一样高的草药熬成一碗又一碗黑褐色的苦水,小姨总是被呛得泪流满面,南河的外公硬是逼着她吞了下去。

    又不知是谁装神弄鬼,说家里阴气太重,驱了邪,小姨的病就会好。南河外公就请了些术士到家里来。术士踮起一只脚,举着剑,剑柄上缀着纷枚铜钱。南河还记得他口中念念有词,摇晃剑柄一片铜音的情景。像极了古代祭祀时的场景,十分恐怖。小姨被吓得号啕不止,病情日日加重,更加不见好转。

    南河见过小姨发病的样子:咬着牙,眼睛睁得很大,坚定地望着某一处,声嘶力竭的吼叫。似乎她体内有个可怕的恶魔,在不断地摧残着她。那声音在南河听来,似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要将小姨那么多年所承受的苦痛全部倾吐。小姨吼过一阵,就开始用手乱抓,用力捶打自己的胸膛,似有某种痛楚的绝望在她体内无止尽的流淌,要将她割裂开来。小姨一边哭喊着模糊不清的字句,一边将手在墙上重重的摩擦。来回几次,便磨破了皮,血一个劲儿的往下淌,惊心动魄。

    年幼的南河站在旁边,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怎么也不能将眼前痛苦且绝望的人儿与她的亲人她的小姨联系起来。懦弱的她,竟害怕得不敢开口叫一声小姨。

    后来,南河外公用绳子隔着棉被将小姨绑起来,勒得死死的,这样她就不能伤害自己。虽说隔了棉被,小姨的身体仍开始浮肿。南河亲眼见过她身上被勒得淤肿的痕,条条埂埂,泾渭分明,紫红色的淤血,触目惊心。每当外公拿棉被包住小姨,她都哭得十分凄惨,双腿用力的蹬着,只说一个字:疼。南河外婆看了不忍,又没有办法,只好背过身去,不断的擦眼泪。

    南河想,小姨虽有些神智不清楚,却是知晓疼痛的。

    小姨不发病时,会安静的躺在棉被里,像只被困住的蛹。偶尔,能听到她的呜咽声。十七岁的少女,哭得像个婴孩,茫然且无助。小姨清醒的时候,会恨自己。南河常听她对外婆说是她连累了这个家,让二老操心,不如死了算了。外婆总是抱着小姨,边哭边说:咱娘俩一起活下去,好好活啊。南河不知外婆说这话是在安慰小姨,还是在安慰身心疲累的自己。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是站在一旁,陪她们一起落泪。

    让南河记忆深刻的是小姨对她说的那番话。她艰难的侧着头,对她说:南河啊,姨病了,不能做面糊疙瘩给你吃了。让外婆给你做好不好?乖,你要听爸妈的话,他们也不容易。南河懵懂的点头,小姨对她笑笑,面容十分惨淡,像极了五月开败的丁香花,寂寞且孤单。每每想起来,南河都心酸不已。

    再后来,南河父亲带小姨去温州看精神科医生。从温州回来后,小姨的病情日益稳定。分辨得清人和物,能进行简短的交谈,人也平静很多。经过两年多的折腾,南河外公也不再那么厉声厉色的对待小姨。

    南河想,她毕竟是他的女儿,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吧。

    一天早上,小姨拿了抹布要去河里洗,南河外婆见她病已好了大半,就答应了,叮咛她早些回家。

    南河的小姨,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小姨是被路人发现,送回家来的。南河外婆正忙着做早饭,看见没有一丝气息的女儿,立马昏厥过去。

    南河听人说,小姨是因病突然复发扑倒在水中,窒息而亡的。她再想起这些细节的时候,将头埋进水里,体会窒息的感觉。胸口闷得生疼,心里十分恐惧。她常想,小姨一定也惊惧恐慌过,病发的那一刻,一定有过痛楚的绝望,声嘶力竭的呐喊,只是四周都是水,她叫不出来。

    都说水是最纯净的东西,她以前也如此相信。只是,这世上最纯洁的东西,硬生生的夺走了她的小姨,夺走了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突然在英语课上想到这些的时候,南河泪如雨下,心口生疼。

    小姨的匆忙离世,给南河外公外婆不小的打击。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她永远记得,十年前,她刚踏进大门,外婆就抱着她,哭得肝肠寸断的场景。她才突然意识到,她的小姨离开,已整整十年的光阴。

    刚开始的两年,南河外公外婆过得极其艰难。为了给小姨治病,家里早就债台高筑。更重要的是,陪伴了他们十九年的女儿,说不见就不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能不心伤?

    南河小姨唯一的一张遗照,是她身份证上的照片,摆在外婆特地请人做的相框里。外婆常抚摸着小姨的照片默默的流泪,实在忍不住,就到南河小姨的坟上去哭一阵。她十分自责,对南河说:“那天早上,不该让你姨去河里的。如果不让去,她就不会”常说到这里,南河外婆就泣不成声。那个字眼,是她心里永远的刺,永远的痛。

    南河外公在小姨走后,一下子老了十岁。外婆和他吵架,怒极会骂他:“我家亚芳就是被你打死的。我去安庆的时候,你把她当个牲畜一样,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在我们娘俩头上作威作福,你当我不晓得是吧。我们亚芳就是被你害死的。”

    南河站在一旁,看见外公眼里沉黯的痛楚,被雷击中一般,站着不动,嘴巴张了张,又合上,没有声音。

    她想,或许外公,是后悔的。他最小的女儿为他做得最多,得到的却最少。而他给予她的,只是一声声严厉的呵责与叱骂,一次次暴烈的鞭打。他是小姨的父亲,本该深沉如山,却只给过她最浅薄的爱。

    13-18岁的这几年,南河住在外婆那里。她是长外孙,总觉得外公外婆都极疼她,一天天长大,深切感受着他们的宠爱,越发觉得他们将她当小姨来疼。尤其是外公,连碗都不让她洗,只说:“没事就看看书,累了就休息。我来洗碗,你歇着。”

    他极少和南河提及小姨,南河却深知他内心的痛苦和煎熬。她曾见他一个人在沉暗的夜色里对着小姨下葬的地方坐着,沉重的叹息。 -

    有时,外公要拿些南河不用的草纸,会极小心的讪讪的先问我可不可以拿。南河跟他说可以,他还是要试探着再问一遍:“那我拿走了?”

    南河常因他对自己的小心翼翼和谨慎而心疼不已。她想,小姨的去世,让外公一下子从壮年进入老年,成为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怯懦得像个孩子,早没了当年他对小姨呼来喝去的那种威严。

    小姨溺水的那条河的上游,几米远的地方,有个湾,里面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植物。近些年,那里面栖息着一种蓝绿色的蜻蜓,身形瘦小,有些怕人,只有当四周很安静的时候才飞出来,在水面上盘旋。

    南河跟外婆说起这事,外婆说:“那是你小姨的魂灵,她还记得那里呢。”

    说这话时,南河外婆雪一般的发髻全部散开,像一朵大白花,怒放在小姨生前用过的冰冷的房间里。南河站在一旁,无声的落泪。

    英语课后,南河为小姨写了一篇文章,叫《思念成殇》,她在文章里写道:整整十年的光阴,小姨成为家里人最避讳的话题,那种苦痛,变成心底最沉重的压抑,谁也不愿过多提及,宁愿埋藏在心里,默默承受。一到清明或过年时祭祖,要给小姨上坟,外婆和外公都眼神黯淡。我常想起小姨,也不敢和他们说起,怕惹他们伤心。今年清明,我走在祭扫的路上,望着外公蹒跚的步伐,想着小姨种种的好,不由得泪如雨下。我们对小姨的思念,早已融入骨血,从来不曾停止。

    阴差阳错,这篇文章发表在杂志和报刊上。后来,南河成为了当地报社的特约记者,而南河13岁之前的绝杀时刻,由此开始浮现在她眼前,开启了真正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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