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缓和
苏淳还没有从自己一团乱麻的思绪里寻摸出一个线头,苏浓却似乎已经知道了她在想什么,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道:“我对他确实没什么感情,他早点死了或许我也会高兴,但仅此而已,没到要杀人的地步。”
苏淳没有反驳的余地,她连一个“但是”都说不出来。她从没有设想过,在苏浓这样一个行事狂悖的人心里,感情可以这样简单地一划两分,爱与恨都不混淆半点。无论是作为一个疯了的人,还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这种理智的程度,都近乎不可思议。
冷漠的人有很多,但真正对自己无情的人太少。她没想过,苏浓会是其中之一。
苏浓却道:“但你也不要以为,我不想杀他的原因是他弥补了我。他弥补不了。”
是了,弥补不了。苏淳再次有些憾然地想到。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哪怕她心里暗暗忮恨过苏浓拥有但她却得不到的一切,哪怕她也曾经厌憎过不欢迎她却偏偏让她出现的苏家,但即便到了如今,苏淳都还是会在苏浓做出悖逆言行的时候,暗暗地担心。
她自认为那不是在担心苏浓,她只是默默地在某些时刻,把自己当作了苏浓。她怕那些短暂的、和谐的氛围,会在苏浓的悖逆之下更快地破灭,担心那些她不曾拥有的宠爱,会彻底断绝。
不为别的,就因为苏家的三个长辈,对苏浓都太好,哪怕是最没有好脸色的许馥宾,在苏淳看来,都是有好的地方的,她总归会真的为苏浓打算几分。更不要说是老夫人和苏炳坤。
尤其是苏炳坤。
他几乎不拒绝苏浓在生活上的任何要求,但凡苏浓愿意,她随时随地都能当上无忧无虑的掌上明珠,只需要心思婉转玲珑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过上一辈子金珠锦绣的富贵清闲日子。
虽然说起来很没有骨气,但这种宠爱哪怕只分给苏淳一点点,她都会感激涕零的。
当然,前提是没有苏浓这样一个人众星拱月地作为对比。
前世她想过很多次,苏浓之所以对苏家人始终疏离隔心,无非是她幼年受过的那些苦。她固然无法把苏浓这种非常人的所思所想弄得一清二楚,但在她看来,苏炳坤当初确实有不作为之过,但论起对苏浓的伤害,到底还是许馥宾错得更多。他对苏浓至少有弥补之心,也做得够好,而许馥宾对苏浓始终只有冷漠和管教。
苏浓却可以为财产杀了苏炳坤。这不得不让前世的苏淳万分不安,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也无法感化的疯子。
直到这一刻,她才慢慢从那个困了她十几年的牛角尖里钻出来。
她一辈子都在试图获得苏家人的接纳,哪怕一度怨怪着这一家人。她下意识地逢迎、讨好,甚至于忘了是非曲直。她渐渐在心底里,把自己幻想成苏浓的一部分,以此通过苏浓,去承接那份爱护。
实际上,这对她的处境起不到任何改善的作用,但再聪明的人,也总难免在某些时刻,陷入这种自造的幻想里无法自拔。
所以她知道苏浓毒死了苏炳坤以后,下意识的在恨苏浓,那种恨太隐秘,反应轻微到被她理解为不安和恐惧。但她其实在恨,恨苏浓彻底打破了这种幻境,让她连这种虚假的宽慰都失去。
实际上,苏炳坤又让她得到过什么呢?
而和她反目成仇的苏浓,才是真正地给过她一切。
她差一点就要忘记了,在苏浓面前,苏炳坤弥补不了他所犯下的任何错,她也是。
苏浓不会原谅她的。
这个结论终究叫她的心紧了一瞬间,但也只是一瞬间。是,不会原谅,但那又怎么样?她和苏浓真正斗起来的是那几年,可对她来说,暗地里的角逐连十年都不止了。
哪怕动机是错的,因果的荒谬的,但她们对彼此造成的伤害,没有半点是假的。
这就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既然她无法真正原谅苏浓,那苏浓不原谅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做的是同一件事,只要别再像前世那样,自相残杀到什么都留不住,就可以了,够了。
把这些条理重新建过一遍,可以摇摇欲坠地自我说服以后,苏淳脸上茫然的神色如潮水似的退去,她想了片刻,只说:“知道了,姐姐。”
“至于苏嘉文。”苏浓的手指搭在椅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我没打算杀的人,被他杀了,我没打的主意,他先打了。那我就得要他的命了。”
“姐姐要杀他?”
“你难道不想?装什么。”苏浓冷笑一声,“无论他的计划成与不成,只要他能活着再踏出苏家的门,我有疯病这件事,就能被他作无数文章。你敢在我面前对他说出这件事,不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借我的手弄死他?”
苏淳的眼睫又乖顺地敛垂了下来。
“不是要借姐姐的手,是我们两个,一起杀他。”
“倒也不必跟我玩这些花头,我若能杀他,要你有什么用?”
“姐姐知道他是怎么下毒的吗?”
苏浓这一次没有说话,她等着苏淳的下文。
而苏淳紧接着又问了一句:“姐姐知道他的毒药是从哪里弄来的吗?”
“姐姐如果知道了,那不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弄死他了吗?依法依律,后患全无。”
“这就是我的用处。”
苏浓这次没有反驳她。苏淳说得不错,这些事她确实还不知道。前世她不查,是因为她确实在苏炳坤汤药里做过手脚,只要不查,那么她要做的就只是在产业归属上严防死守,可一旦查起来,牵扯出她做过的事情,那才是大为不妙。
而这一次,她在苏嘉文人来姑苏之前,事情还没发生之时,根本就无从着手去寻端倪。现在开始查太浪费时间,只守不攻又不是她的性格,最好的办法是借此事做个局。可苏淳说得对,再好的局,也比不上依法依律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收拾了他。
她扫了苏淳一眼,“你知道?”
“知道些影儿,还不全然清楚,但有个头在,尾巴还怕不好找吗?”
“最好是这样。”
苏浓看着她,忽然又笑了笑,非常风凉。
“你如果再敢算计我,这次就和他一起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