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林希梅
林希梅并无别话,坐在搬来的绣墩子上就绷上绢布下针。侍女们给苏浓拿了书本来,又给苏淳也搬了椅子茶几,摆好点心茶水,一院子的人,等着林希梅绣出样子来。
自打上了马车到现在为止,一路上都是喝茶吃点心,苏淳虽然还有些饿,但也实在是腻得吃不下了,拣了个杨梅一点点咬着,悄悄注意苏浓的动静。那边厢书才翻了十二三页,林希梅的绣品就好了。
玉婵捧上来给苏浓看,绣了块手帕,角落里简单几针绣出个兰草样子。林希梅自是不敢叫主人家多等,只潦草几针给了个底,却也已经能看出兰叶修长如带,且一片兰叶就用上了三四种不同颜色的线,又有些地方把线分成了更细的几股,彼此配伍造就色泽浅淡和光阴强弱。
就林希梅这个年纪来说,有这份绣功属实出挑。
苏浓笑了笑。
有这一门功夫在手,她哪怕年纪小些,也足可以女承母业,只要家里没有大项用钱的地方,本是不必要卖身的。贱籍易入难脱。
说来惭愧,苏浓对林希梅的了解,仅限于她在苏淳身边折腾出的那些个大动静,她略微探听以后知道是这么个侍女的手笔。至于林希梅的家世背景,她是半点没调查的。
没别的缘故,纯粹是不屑。不屑于去挖一个侍女的老家揪她的小辫。不过她上辈子死前也很是反省过自己,她一生赢在杀伐决断不拘泥小节,却也正败在这些她不屑拿捏的小事上。
所以她这会儿开始动脑子慢慢琢磨了,不光是要把林希梅的出身弄个清楚明白,也得把她的来意摸个一清二楚。
否则没法放心用。
林希梅见她拿到绣品后只看着不说话,还以为是不满意,便主动道:“姑娘可是不喜欢?那姑娘只管说想要看看什么样的,我都能绣。”
苏浓把绣绷子搁到茶几上,淡淡道:“家里头除了你和你娘以外,还有别的人丁没有?”
林希梅如实答道:“有个待嫁的大姐,还有个念书的弟弟。”
“噢,难怪呢。”
话说到这份上,林希梅显然已是察觉到了苏浓的意思,当即低着头继续解释:“前年家中为父亲治病,掏空了家底,大姐是早定下了亲的,到了年纪不好不嫁,筹办亲事和嫁妆,几乎已经变卖了家里所有东西,小弟的束脩每年一交,拖延不得,我们母女二人凑不出这许多,偏偏马上就是童试…母亲本想留下大姐的嫁妆和彩礼为小弟交束脩,可我晓得若是这么干了,只怕我大姐从此在夫家抬不起头。所以才执意卖身。我家已是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姑娘发发慈悲,留下我吧。”
她说着干脆跪了下来,冲苏浓磕了个响头,“我是自甘卖身,如今能入良富之家已是万幸,今后一定踏实做事,忠心为主!”
这话说得,已经是十分漂亮了,若碰上个心软的,甚至还有几分感人肺腑。
但苏浓只是笑了笑,“噢?那让你今后去做粗活呢?”
林希梅一愣,一时之间,不知道这位苏家大小姐是在戏弄她,还是真在考虑这么用她。
但苏浓那般语气神态,却叫她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被看了个透彻的感觉。
她还低头跪着,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掌窄,十指纤细但并不很长,带着几个茧。这既不是一双能做大家闺秀的手,也不是一双能下地干活的手。
这双手,一看就是一双裁衣绣花的手。针线这种东西,三天不摸就手生,若是今后被指派去做粗活,要不了多久,她的手艺就会退步。
更有甚者,手也会伤。绣娘的手,终日拈线穿针,保养已是不易,若做粗活做得伤了筋骨,说不定她就一辈子再也拿不了针了。
可是,哪怕这门手艺再好、再重要,她也是不能靠绣花过一辈子的,她娘就是前车之鉴。
这门手艺,要用,也只能是当她的晋身之阶,而不能是她的一生之计。
牙行买卖暗昧,虽有官府监管,个中细小之处也不是她可以掌控的。当初想得天真,以为文书上白纸黑字写清楚了,自己就可以得个清白的安身之所。没想到牙行少给了她卖身钱,却半点没少打她的主意。
今日如果不是苏家来人,不惜高价也要把她买来,此刻她已经被装上船,货与扬州做瘦马了!
等到了那般地步,纵使是她争气些,真做到了一流,出入侍女相伴,往来富贵之门,能攀上高枝嫁得高官显贵作妾,那终究也是做玩物。除开前头十几年的锦衣玉食,往后下场未必比青楼妓子好得到哪里去。
她若不想落到那般下场,第一步就不可以踏错,哪怕是要冒一些风险。
林希梅心下想定,二话不讲又磕了一个响头,“姑娘,我愿意…”
她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苏浓打断了。
“不必了。”
林希梅的心高高提了起来,苏浓的语气怎么听都像是要拒绝。
她抬起头看向端坐在树荫里的大小姐,这会儿日头偏移,树荫往旁侧撤了一些,枝头为风摇动一阵,就时不时有枝影隙光扑映在苏浓坐着的地方。
林希梅抬头时,苏浓打着扇,那把腰扇在苏浓襟前缓缓扑摇,同苏浓的脸颊衣襟一起承了一道枝影。林希梅在那刹那间看见光和影、明和暗,诡谲地在苏浓的脸上融和了一瞬间。
分明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林希梅却从心底里冒出来一股见了邪肆之物的寒气。她想起方才的问话,苏浓问了她以后,她很是思考了片刻,而苏浓偏是要等到她开口表态才出声,分明是已经分说好的事,偏是要叫她一颗心不上不下地悬着,任人提捏。
这个苏家大小姐,好像不止是把她看穿,而是猫戏老鼠似的,要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再一口吞噬。到底是这位大小姐本性乖张,还是她在不察觉的时候哪里得罪了对方?无论是哪一种,她留下来想必都不会好过。
鼠正自心惊的时候,猫开口了。
不急不缓的调子,似乎还隐有笑意。
“逗你呢,如此巧的一双手,若是真叫你去做粗活,岂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