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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洪涝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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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出来了,清水城和漠北像个牧场巨大的蒸笼。

    一切好像恢复了寻常,只是牧场上的草原一踩一脚的水,而河边和田园里仍然是忙碌不停的人。

    沙伯已经累倒了,田伯也被扶到旁边的小马扎上坐着,佝偻着腰,咳嗽着,带着浓浓的痰声,指挥着田里的人如何撩开沟渠,引出田里的积水。

    纵横交错的排水沟被一点点耙出来,积水慢慢褪去,险滩下的麦子却保不住了。

    那么一大片绿色的麦秆还立着,但细小花朵都随着洪水溜走了,成型的麦粒遭受了连连阴雨,又被洪涝一泡,也被水浸坏,不会再饱满起来了。

    乌尔拿着一把没用了的麦子,进屋就要扑倒在我的床边呜咽。

    江换弟赶紧使眼色,让黄钺把人挡着架住捞了出去:“给郡王换洗一番熏了安神香再过来。”

    她让丫鬟把地上用棉麻布湿擦一遍,又干擦一遍。

    这些日子她看我始终还有一口气,始终不敢松下她的气,每日让几个丫鬟沐浴干净,哪怕我身体不便,他们也一点点,小心翼翼挪着木偶般的我,给我换床铺被褥,出去就洗手出去一波就洗手,手洗的都皱了,像泡在水里的牛肚。

    屋里熏着她特制的香,把我漂浮的魂魄一点点聚拢回了身体里,我的手能动了,嘴巴能发出微弱的字句,远叶守在旁边,眼泪也不敢掉,因为江换弟吓唬她:

    “现在一滴泪不小心落在公主身上,都可能污了她的身子,损伤了她的正气,别让她哭,耗费气血精力,你更莫要掉眼泪。”

    我看到一丫鬟捡起乌尔掉在门口边的麦子,张张嘴,远叶的耳朵凑过来,然后点点头。

    乌尔已经知道了公主府里发生的所有事,他换了干净衣服过来,脖子和一只手上都缠着绷带,应该是在田里被什么刮伤了,憔悴又可怜。

    完好的那只手收着力半握状贴在我的手上,嘴里全是歉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海棠花,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在危险的地方了。”

    泪水憋在通红的眼里,扭过头,站起来后退好几步:“江大夫,我实在是忍不住想哭如何是好?”

    远叶拿着准备充足的棉帕子:“郡王,你用帕子遮住,哭好了再进来。”

    我躺在床上,这屋中的画面真的很好笑,但他们却都神情戚戚。

    又过了片刻,乌尔又换了身衣服,眼睛是哭过的红肿,鼻子嘴巴都哭红了。

    部落受灾、长子夭折、细作猖狂真是让这个年轻的郡王身心俱疲。

    我还感受到了一阵别样的东西,在他手包裹我手的时候,也听见他说:

    “不生了恪靖,我对不起你,不该自私非要个孩子还没保护好你,再也不生了,再也不生了!是我对不起你和孩子。”

    他的难过里,原来还带了对我的情愫吗?我没有力气细想,只是眼神示意了远叶。

    远叶轻声到床榻前禀报:

    “郡王,莫要伤心了,公主我们会照顾好的,你去和李大人与田伯他们说,公主吩咐,试试’粮改饲‘,别糟蹋了众人半年的成果,哪怕有一点用也是好的。”

    乌尔惊讶了一瞬,看着我的眼神又多了些情愫,弯下腰,用他的脸轻轻贴了贴我的面颊,念念不舍的走了。

    乌尔穿过城里,碧落和知彤带着商会的伙计和书院的孩子,清理城中被大雨冲刷过后的狼藉,沿街定点的熏烧着苍术和艾叶祛除病气和邪祟。

    顺着还有薄薄积水的石板一路走到书院,看被拨开云雾的太阳迅速风干的旌旗招牌,在阳光下褪色了一般,衰旧了许多。

    书院旁的医馆,大门敞开着,有药味顺着风飘进乌尔的鼻子。

    从门口到医馆的正堂、后院都躺着呻吟的病人。

    常山带着学徒和僧人忙的不可开交,给受伤的士兵和百姓包扎换药。

    常山看到他远远的颔首示意当作行礼。乌尔看着院中的伤员病人,面带些疑惑:“怎么都是男的,妇人和孩子呢?”

    他好像是害怕像小时候一样,在某些极端情况下,是可以被舍弃的。

    旁边抱着一筐药的妇人带着个孩子,孩子手上也提满了药,是杜大人家那个有趣的夫人,不仅在学堂授课,还是不把公主当公主,而是当普通朋友的妙人。

    “生病受伤的妇人和孩子都被分到公主府的西花苑了,受伤的男人多,常大夫和寒冬殿忙不过来。”杜夫人一遍往外走一遍回答乌尔的疑惑:

    “江大夫在公主府一边看护公主,一边治疗生病的妇人孩子们,我与查苏还有其他夫人,配合着江大夫的学徒们一起给她打下手,也能应付的下来。”

    乌尔放下心来,慰问了一番医馆的人,又带了常山准备好的药和几个学徒,来到天启山下,雪山的融水还在继续。

    但好在雨停了,皇家父子带着侍卫队的人,在德格金等人的共同努力下,挖出足够把水引入图拉河的沟渠。

    山上垮了好几处,水流裹挟着泥土冲下来,山脚下的几块菜地被掩埋了大半。

    甚至有几户牧民没来的及收走毡帐也被冲垮,散乱的木头和帐布被泥沙半埋着,有些寥落,像一个被打满补丁的尸体。

    黄天保已经吃了东西,换下了德格金,又继续埋头清理。

    李仁达已经处理好了黄河发脾气裂开的口子,来山下巡视进度,此刻正和德格金坐在一旁支起的简易桌凳上,用着最近这些天难得一顿没泡水的饭。

    忽然听到德格金冲着一个牧民大喊:“嗨!不要往回捡!”

    那是一个身体呈折叠状的老人,正拖着一只因为山洪受伤死去的羊羔。

    劝阻无效,那老人置若罔闻,像一个老去的花豹费力的拖动着猎物。

    德格金无奈的站起身,大步跑过去,一番交涉,把死去的羊丢给手下,拿去集中处理在洪水中死去牲畜的地点。

    又快步回来,把之前吃着的肉和饼子一股脑的包在一起,拿去塞在了老人手里。

    在回来的时候,一把夺过正在和乌尔说话的李仁达手里的半块饼,理不直气也壮地说:

    “我还没吃饱!”

    李仁达白了他一眼,没再打闹,把手边的水壶也递给他,继续对着乌尔说道:

    “杜大人带人去巡视牧场和边境了。我们也往下层层吩咐了,不要吃洪水里死去的牲畜,送到地方集中销毁了。现在这边新开的排水渠够用了,再把冲垮的地方的泥沙清除,太阳再晒上几天就能稍微恢复了。”

    乌尔看着明晃灿烂的太阳,眼睛被刺痛了才收回:

    “陆先生说,短时间不会再有雨了。”

    德格金咽下最后一口饼子:“太好了,可以让赤那带着人回来了,省的和光在他爹面前谄媚了哈哈哈。”

    “张大人是”

    三人又说了几句话,乌尔把带来的驱寒和预防瘟疫的药和一些香囊给他们,留下两个医馆的学徒,又往黄河边赶去。

    田里和山下的情况差不多,水已经顺着沟渠重新排入黄河,只是滩涂上的麦田被泡了,哪怕耕作层的渍水已经被排走,这一茬麦子也是保不住了。似乎更糟糕的是,还有许多已经改造好的耕地也被冲毁。

    沙伯和田伯在田边撑着精神,在旁边的田里手把手的教农人,如何处理被风吹雨打又泡过水的作物植株。

    玉米好像还有得救,田伯一手拿着铲子扶正一棵歪掉的已经有小腿高的玉米:

    “雨走了,这些个苗被吹的东倒西歪,地下的根儿多半受伤了。”

    他拿着铲子戳了戳旁边水被排走后开裂的土继续说:

    “你们瞧这个土,漠北的土和南方不一样,储不住水,哪怕下了这么大的雨,水都从面儿上溜走了,还带走了肥和更多的水。”

    “怪不得这个土都结块分裂了。”旁边有恍然大悟的声音。

    “所以现在不仅要疏通水,更要松解土块,防止它们倒伏。还要清洗掉这些作物叶片上的淤泥,再及时追肥,这样的话,大部分还能救上一救。”

    沙伯看了看其他玉米的情况,摸了摸叶片,望着远方想了一会,接着说道:

    “泉边受灾的情况好些,那些之前培出来多的大豆秧苗,后续给移栽过来,也能补充麦子的损失。全部收拾妥当后,田里还要尽可能的撒上一遍草木灰,防止虫灾。”

    扶光扶起做完松土疏根示范的田伯,听到沙伯的话问道:

    “那玉米和豆子怕是不能一起收了吧?”

    “对,种在一起除草也比较麻烦,调高也要分开,我去年教过你,今年就你来负责吧。”

    “嗯,我一定会好好干的,我们现在最不怕的就是麻烦。”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怕累!”

    “对!”旁边有农人附和:“我们现在最不怕的就是麻烦和劳累。”

    “是啊,能多保住哪怕多一颗苗也是好的,总归是可惜了那么好的麦子。”

    乌尔站在田埂上,伸过手亲自拉了一把田里的田伯。让侍卫把带来的药和学徒分下去,几人走到临时搭建的临时窝棚商议麦子的处理。

    田伯率先开口:“王爷,这麦子哎”

    “确实是可惜了。”沙伯说:“但是要及时止损。”

    “是要把被水泡过的全部挖掉吗?”扶光问。

    田伯看着河边那被淹了大半的麦田,全部都耷拉着脑袋的麦子,心中酸楚:

    “老沙说的对,要及时止损,全部挖掉,重新松土,再培土。动作快能赶上秋天种上一茬别的,固固土,明天还能再来!”

    乌尔说:“公主有个建议,我觉得可行,但农学深奥,我也拿不定主意,二老听听?”

    “哦?公主好些了吗?”

    “还没”乌尔神情黯淡,接着说:“只让远叶传了三个字。”

    “什么字?”扶光赶紧问道。

    “粮改饲。”

    空气都安静了一会,还是扶光,有些疑惑的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粮改饲就是把粮食变成饲料。”沙伯给他解释。

    “粮食自然是能做饲料的,只是人都吃不够,哪能把金贵的粮食给牲畜吃。”

    “把麦子给牲畜吃!”扶光惊呼出来。

    “对啊,我看许多典故中,有帝王惩罚军队的马误食了百姓的麦子被惩罚,反过来想想,那麦子的全株牛羊都是可以吃的啊。”乌尔说。

    “公主这或许真是个好办法”

    “不是或许,这就是个好办法!”田伯下了定论:

    “只是公主府的好处理,有些农人的麦苗怕是不会愿意给牧民白白喂了羊啊。”

    “对啊,牧民也有损失,哪怕再便宜他们也买不起的。”

    提着水壶送水过来江永到了好一会,显然是听到了全部的对话,恭敬的送上了烧开过的水,没有走开的意思,看到众人注意到他,开口说道:

    “我们愿意,我去跟大家说。”

    “江大叔!”扶光把自己的小马扎端过去给他。

    “老江,你大义啊!”沙伯真心的夸赞。

    “当不得大义。”江永把脚往跟前缩了缩:“哎,都不容易,这麦子割了最多堆肥,不如给他们那边喂牲畜,我们是庄稼人主要不想糟蹋的东西”

    他看着三人不说话,用粗糙大手又不自在的扯了扯残破的裤脚,低头小声说道:“我们来了清水城,占了他们的地,既然在这儿落脚了,就是一家人了,都不容易,互相搭把手”

    又是一阵安静的风吹过,江永看着面前靴子动了动,抬起头看到乌尔从凳子上站起来。

    “江大哥。”乌尔朝江永行了半礼:“我替我们的牧民谢谢你!”

    “使不得使不得!”江永慌张地要扶乌尔的胳膊,又卑怯的缩回手,只得把腰弯的更低:

    “使不得使不得啊王爷您,您哎、哎,小人不敢。”

    乌尔看被吓到的江永,扶起他:“不要怕江大哥,我是真心谢你。”

    “好好,好,那我这就去跟他们说说。”然后头都没抬起来的江永,逃也似得跑了。

    “王爷和江永老家的官儿不太一样,吓到这憨人了。”沙伯对乌尔解释道。

    乌尔看着空落落的手:“我是真的谢他们。”

    “嗯,我们信。”田伯说:“还是来看看这个麦子怎么收,怎么分吧。”

    麦田荡起一阵生涩的碧波,抖落身上的昏黄,好像又站直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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