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夫和商人
第二日,天气意外的好,艳阳高照,伴着微风,晴朗又凉爽,真是一个大好日子!
正在用早饭,远叶进来跟我说了才知道,那庞大的商队原来不是一支。而是有很多受了知彤和石发影响,冒险来探路的其他商队。
那数以万计被带回来的人和物,最让人欣喜的是大夫,还是两个大夫。
一个擅长小儿内科,一个擅长跌打损伤。
我看着乌尔,他喜笑颜开地看着商队,立刻心领神会:“开医馆,我懂,王府出钱。”
晚些时候,知彤带着大夫来给我瞧瞧。
一个妇人装扮,包着头巾的竟然是那个擅长儿科和妇人之症的大夫。
“这是唤弟大夫。”知彤给我介绍:“您别看她一介女流,医术精湛,简直华佗在世。我在太原下雨受寒,半夜高热,石掌柜城中找了好几家医馆,只有她愿意来给我看看,扎了几针就退烧了,又喝了一副药,第二日就好了。”
“光扎针就能退烧,真是神医啊!不过公主才不会小看女流!”
远叶一边惊呼一边给那妇人端上茶水:“我们不都是公主看上的女流。”
乌尔忽然来了兴趣,好像想到了什么:“唤第?您这名字是哪两个字?”
“呼唤的唤,门第的弟。”立在另一侧的灰大褂男子,上前一步行礼,急急开口解释。
“哦?”我顺着声音打量过去。
“对了,还有这位,是常山常大夫,在山西也是小有名气的,师从望江堂的江神医。”知彤赶紧介绍。
远叶终于又找到了搭话的时机:“望江堂?难道是出了太医院江老太医的那个望江堂嘛?”
“嗯。”知彤冲她点头。
“不是那两个字。”突兀的声音响起。
好像是很久不说话,声音生涩干哑,是那个年轻妇人。
其实那夫人肤白唇红,身材纤细,眼里是浅浅的哀愁,和这个苍老的声音很不匹配。
“我叫江换弟,交换的‘换’,姐弟的‘弟’。”那声音主人看了眼常山,说道:“是知彤姑娘和常大夫心善,怕我难堪。”
在场的几乎都是人精,就连一旁刚要去学堂的小云潜都听出来那名字后的悲剧。
江换弟原来真的不叫这个名,而是叫江白鹤,她也真的是和京城的江太医同处一支,是嫡出的小姐。
但是直到她九岁,她父亲和母亲,加上家中四五个姨娘,也没有生出一个男孩。
后来家中老夫人又给买来一个十来岁的清官人,第二年生下一个男娃,寄养在她母亲名下。
不过那孩子生母年纪太小,生下孩子自己就没了。
她这小弟弟身体也孱弱的厉害,哪怕是泡在江家的药罐子中,也时不时就要一命呜呼的样子。
路过的游僧说这孩子命格太弱,需要换命,家中最适合的人选就是她,于是她的名字就变成了江换弟。
虽然她从小就天赋出众,辨药看诊也是一学就会的,再加上她刻苦,本来是最合适的当家人。
可惜是个女孩,就算教了她些皮毛,也是因为江家的女儿都学些,好为贵人家的妇人小姐看病,而他们家祖传的针法是不可能让她学的。
她就自己偷学,翻阅家中先辈的手札和藏书自己钻研,她那七八个庶出的妹妹还自愿当她的试针对象,可惜妹妹们因为那妖僧一句家中女子太多,阴气太重,都被有目的或者草草嫁了出去。
最后她也在一个专门为她小弟弟测算出的黄道吉日中,被一顶轿子抬去了隔壁县城的陈家。陈家儿子是个懦弱敏感的,在她为家中下人看了几次病后,死活要休了她。
她回到太原城,娘家也不让她回,她那个小弟弟已经岌岌可危了,日日用参吊着,她父亲又纳了两个小妾。
娘家骂她不守妇道,回来想克死她弟弟,是个不孝女,从族谱上除了名,她嫁在城中的两个妹妹偷偷接济了她几次,被婆家知道后打了一顿,也再也没消息了。
她流落在破庙,仍然在免费给穷人和花楼的姑娘看病。
那些穷人也挤出些口粮给她,花楼的姑娘更是把碎银子擦了又擦,小心递过去:
“江娘子,这帕子是新的。”
她反正没有家了,索性在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开了个医馆,没有招牌,没有光鲜的门头,小小的一间铺子,但是穷苦人都能找到。
她在那里遇到了同来给穷人看诊的常山。
常山是江家医馆的学徒,同样是天赋异禀的人,甚至不是江家亲生的,仅仅因为是男子,就被寄予厚望,还授予了许多江家独有的医术。
在病人口中,常山知道了那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娘子,竟然就是师父们口中被逐出家门的大小姐。
他明明记得,小时候刚来望江堂,教他们辨药的就是一个大不了他两岁的姐姐。他同别人一起叫她大小姐。
她会开心的答应,偶尔拿包麦芽糖分给他们那些学徒,不像现在这样,毫无生机的眼睛,也几乎不说话,像个哑巴。
一个普通的冬日,她小弟弟熬不过去,还是死了,她的小铺子也被砸了。
她二叔还指挥着伙计给她捆起来,带回家沉塘“赎罪”,常山站在江家仆人的队伍里,看着她死气沉沉也不反抗,脑子一热,没忍住冲了上去保护她。
被江二爷一脚踹在旁边的摊子上,他师父给他扶起来赶紧赔罪,让他别多管闲事。
他挣脱开师父还要去,弯着腰捂着肚子,被旁边的一双大手扶住了,是石发。
“公主府在此采购物品,谁敢造次!”
知彤拿着令牌走到江换弟面前,对着一群面目可憎的江家人说道。
公主府江家是得罪不起的,而且是他们族中在京城当太医的那位提过的,身带吉兆,皇帝陛下最宠爱的那位四公主。
知彤和石发从南方回来,又路过太原,一路上也没遇到合适,又愿意去漠北的大夫,想到了江换弟,打算来游说一番。
因为维护江换弟,常山也是不能在望江堂待了,正打算回晋城老家。
因为江换弟的举荐,然后石发在城外拦住了常山,问他可愿意去漠北开医馆。
常发听说是江换弟推荐的他,红着脸答应了,托人给家里送了五两银子和一封信,就跟着他们一路往北来了清水城。
他庆幸幸好跟来了,不然此时就要江换弟一个人面对尴尬场景了。
“好的,江大夫。”乌尔含笑冲她说:“名字在我们这儿是最不重要的。”
远叶接着说:“对,清水城孩子刚出生夭折的太多了,下面的部落和牧场,更是一不留神母子俱亡,有些人家都不敢随便要孩子。而这城里,现在最缺的就是人。”
我站起身,福来立刻让人来收拾桌子,一行人移步往外走,要去看看商队,走到门口,我笑吟吟对着江换弟说:
“现在好了,江大夫来了,以后城中的孩子与女子们,都要劳你费心了。”
后来远叶来报,清水城的户籍上,江大夫填名字那一栏时,没有写她原本的名字江白鹤,而是江换弟。交换的“换”,姐弟的“弟”。
知彤提醒她可以换一个名字,重新上了籍,再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江大夫摇摇头:“多谢姑娘提醒,不过不用了,我就要背着这个名字,一辈子憎恨他们,永不原谅。”
公主府外,长安大街上的商队和货物一下子塞满了小半城。
昨天夜里看不真切,今日的阳光底下才知道来了这么多人和物。
德格金已经一大早跟在李仁达旁边,安排着商队和人。
不过几日,萧条空荡的北城彻底红火了起来。
那些远道而来的商人,落脚以后,和李仁达相处了几日,发现这里虽然偏僻,但是政治清明。
知彤也确实没有骗他们,这里的百姓没有想象中那样荒蛮粗鲁,甚至朴实大方,给他们了诸多帮助。
他们很高兴,以后往更北去,大漠中多了一个落脚点。
几个商人坐在馄饨铺上一边吃着扬州小馄饨,一边聊天。
“你怎么想,老钟?”开口的男子身穿皮袍,带着蓝花八角帽子,是徽州做纸笔灶台买卖的金老七。
他家在当地不仅造纸制笔,还开着书局,家中有印刷技术。这种生意在南方兴盛,可是在这大漠里,总是感觉不搭界。
金家老爷子去年死了,家中几个兄弟把家一分,他分得一个造纸坊。
但是在其他几房瓜分下,生意几乎做不下去了,就一咬牙把生意交给媳妇照看,带着两车宣纸跟来看看。
往北走了没半个月,纸卖光了,到了归宁城,连车都被强行买走一辆,他赶紧往另外一张车是添置了些货物。
那个被他叫老钟的是扬州做香粉生意的,二人的经历大同小异,也是家族中的边缘人。
他此刻正忙着跟馄饨摊老板说,馄饨和光面都再来一份,然后继续埋头嗦面,端起碗,把汤也干了,白色粗瓷碗底,只剩下星星点点的黑胡椒碎。
钟老板一早起来闻到了,好似飘着熟悉的酱油香,虽然其他人说,他定是被这大漠的风吹傻了,但还是说笑着跟在他后面走到了馄饨摊。
“天爷啊!”
几个商队领头人惊呼。
这偏远小城,真有一个扬州的馄饨摊,除了馄饨,还有阳春面,红汤,白汤都有,甚至有放牛油,浇辣子的改良版酸汤面。
几个人坐在摊子上,看着忙碌但满足的夫妻档,就知道,这个地方,是来对了。
“还看什么呢!”钟老板想掏出帕子擦擦嘴,但是一摸口袋,这一路颠簸,早不知塞哪儿了。
他就随意的用手抹一把,接过老板娘端上来的馄饨,舀起一个使劲吹吹,对着同行们发问:
“你看着这老板娘头上戴着钗子吗?”
“嗯,是呢,右边还别了朵什么花。”
“那是普通的素钗,看样子是铜的。”
“哦~我懂了!”
“金老板,您给说说看。”一个同行追问。
金老七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漏!”
“嗨,您这真没意思嗨,赶紧说说!”同行催他。
知彤和碧落走到摊子边,在空板凳上坐下:“诸位,这顿我请了。金老板,劳烦您给大家说说。”
跟在后面的石发掏出银子结账,随后也坐下。
众人已经知道知彤和碧落是公主府女官,一路上也对石发这个王府商队掌柜的魄力手段,深深折服。
恭敬行礼寒暄后,金老七清了清嗓子,声音扬了扬:
“这夫妻二人应该是南边的,看着老钟这挑剔之人会狼吞虎咽的罕见样子,他俩多半是扬州的。”
“在理!”有人捧场。
“扬州人出现在这,应该就是姑娘路上说过的,去年逃难或者流亡过来的,这一路这么多地方,二人有手艺,肯吃苦也没寻到活路,来了清水城,竟然不到一年,做起生意了。”
钟老板终于放下筷子,还鼓了两下掌:
“这妇人头上带着钗子,鬓边还别着朵花,可见不仅是有了生计活路,还是觉得日子有盼头了,否则一睁眼就是要担心别饿死,哪里会有心思打扮。”
“对啊!”褐色长褂国字脸的余掌柜拍了下自己脑袋:“还是钟老板慧眼啊!”
钟老板终于在袖子深处找到了皱皱巴巴的手帕,在嘴周围沾了沾不存在的汤汁:
“我大老远折腾一趟,自然不能白折腾。哪里有女人,我的香粉行就要开在哪儿!何况这还有位公主。”
金老七开口:“老钟这话在理,诸位,我的生意也打算往这铺一铺。”
“是是!”商人们附和,但又听钟老板问道:“就是不知道,姑娘路上说的那些个来开店的待遇,还算数吗?”
“自然是算数的!”我跟在乌尔后面,他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商人们要起身跪拜,被黄天保制止了,遂弯腰拱手意思了一下。
而旁边的百姓,馄饨摊子的其他人照旧忙碌。
“各位老板不用惊讶,清水城中有规矩,非必要官员不得打扰百姓生活,百姓正常生活看到巡城官员也可以不行礼,即使公主和郡王也不例外。”知彤微笑解释道。
我看着他们犹疑的神情,互相看了看,也点了碗馄饨:
“感谢诸位老板的信任,归宁城那个告示,包括知彤和各位承诺的,都是真的,公主府、王府、清水城衙门对此负责,也互相监督,若有一句不实,诸位可以去归宁城巡抚衙门,找张大人告状,让他参本公主一本。”
“不敢不敢。”金老七起身:“公主言重了,虽然我等刚到不足一日,但对清水城已经深信不疑了。”
“我能作证,我爹早就想参公主一本了,奈何还没抓到把柄!”笑着说这话的是刚进城的张玄同,把缰绳扔给随从,冲着馄饨摊喊:
“老板,给我来碗饺面,多放黑胡椒和葱花。”
黄天保用眼神狠狠斥责了他的无礼。
这些商人趁着最后一波官府的优惠政策,赶紧租下了北街一些铺子,连德格金都拉着赤那开了一间小铺子专门卖他们都喜欢的茶叶。
商人们多数是打算把这里当成一个中转站,奈何条件太诱人,就多少弄了一个铺面,顺便卖些自家的商品。
反正本地雇一个伙计也是很便宜的,教几天就能帮忙看店了。
由于感谢知彤带去了这个难得的商机,开明的商人们不分哪派哪别,在清水城成立清水商会,一举推选她成为会长。
有商会的保护和帮忙,即使没有东家在,也能安心许多。
等到德格金四处显摆了回来后,三个副会长的位置都被分完了,他只捞到了一个商会西达鲁的理事代表。
李仁达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专门提着一个瓜田里刚结的西瓜,从德格金的面前打马经过。
跟他说本想教他一个汉人的成语,怕他听不懂,就教他一句歇后语: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德格金不懂什么意思,但总觉得不是好话。
于是跑去“”山西大儒”陆怀水那请教意思,出来后气得在清水城衙门痛骂李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