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嫁
雪落满皇城时,我奉命开始每天都去内廷的尚书房,那里本来是只给皇子念书的地方。
都说皇宫里的皇子最是辛苦,到了上学的年纪不管你母妃是谁,哪怕是瘸了一条腿的九弟。都要凌晨就起床来尚书房学习,一年只得几天歇息。
哪像公主更加受宠和无忧无虑,但是好像从来没有问过公主愿不愿意吃这份苦。
皇子们似乎稍微长大就被推上了一条艰苦的路,晨钟暮鼓,不停地被要求学习百家经典,骑射战术,外来新的事物。被期待着最好能够学成全才,最起码文不成武也要就,至少有精通之处。
稍有懈怠,就会被太傅皇祖母母妃父皇,甚至是朝廷大臣训斥鞭策,最后他们总能找到一条自己合适的路继续厮杀出去。
但是是他们自己能够抗争、选择的路。
这一路走来的艰苦,就是他们最好的砝码。
今天我也站在这里,父皇力排众议,说我不能再重复小姑姑的悲剧了,必须清醒又清晰的了解天朝和大漠的历害关系,请来许多朝廷大臣给我上课,有人给我讲朝廷局势,尤其是大漠的部落关系和宗教,有人来帮我精进我满语蒙语。他亲自带我看天朝的地图疆域,给我讲这几百年的艰难历程,教我些纵横谋略的皮毛,还吩咐侍卫和弟弟们教我骑马射箭。
而嬷嬷和三个丫鬟都被皇祖母叫去学习别的事物,应该也是辛苦的。连最为聒噪的远叶,一回宫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一个冬天里临阵磨枪的速成班,我也体验了一把皇子们起早贪黑的痛苦,但这却是我十六年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最后一节课结束,我回宫的路上闻到阵阵蜡梅香,我还没开口,黄天保就好像会读心术一般,去折了两只过来。
我好像从没跟这个愣侍卫说过话,这才是真正的“闭口禅”大宗师。
燕子还没回来,柳条也没发青,保和殿内王公云集、殿外鼓乐齐鸣,父皇的手放在桌子下面,我知道肯定和送小姑姑出嫁那天一样紧攥着呢,小六忍不住落泪,不断擦拭,最后被袁贵人先行带离,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恪靖公主,我娘亲的小海棠花,在一个和往日并无区别的日子,出嫁了。
我的额驸,乌尔,和他名字一样,就像清晨一样,初见面,就给人清新愉悦之感。他没有我以为的大漠人的粗旷豪迈,反而风趣温和,细心体贴,数月路程对我照顾有加,但也确实能看出他身体欠佳,长途颠簸对他的身体来说是一次不小的考验,怪不得从未来过京城。
为了给我解闷,也可能是为了缓解我出嫁的担忧,乌尔总是找各种话题陪我说话,跟我讲着父皇给我修建的公主府、讲夏天草地满野的花和黄昏壮阔的落日、讲刚出生的小羊和他的马。
一个多月后,我们终于抵达大漠,在漠南归宁城稍作几日休整,就继续往漠北行去。
这一路过来我乌尔已经熟悉起来,我们坐在马车里分享彼此从小到大的生活,我说我皇宫种菜,有一年冬瓜大丰收,我给每个兄弟姐妹都送了一个,最后换回一堆贵重的回礼,皇贵妃说我是满宫里最会做生意的。
他说他学骑马,马受了惊他死死抱住马脖子,马停下来的时候给他带到一个湖边,湖在很远处的一个山湾里,因为早就枯竭了所以几乎没人去,但是爷爷带人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坐在蓄满湖水的岸边玩耍,他叔祖父断言他说吉兆,所以瘦弱多病的他才从六七个兄弟中成了新的继承人。
远叶突然出现抢答:我们公主也是吉兆!福来嬷嬷敲了下她的头,引得知彤和碧落低声捂着嘴笑。
穿过土默川平原就能到归宁城了,已到了仲夏,天气晴好,我让黄天保牵来我的马,和乌尔骑在马上欣赏他说过的漫野的花,满山的绿意也扑面而来,我伸开一只胳膊想揽住这些自由的风,不由得脱口而出:
“红树青山日欲斜。”
“长焦草色绿无涯。”乌尔在一旁接上了下句,我侧身看他,他也看着我,夕阳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笑容充满了生命力。
我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看着他,心中多了些防备和探究,继续说道:
“草色青青柳色浓”
“玉壶倾酒满金钟”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
“黄沙百战穿金甲”
突然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传来:“不破楼兰终不还。”“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竟然是在我身边护卫的闭口禅大宗师黄天保。
……
我们三人边对诗,边跑起马来,越跑越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很多年后再想起,这都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肆意。
直到太阳夕阳西下,我们回到营地,黄天保勒住缰绳,缓缓地说:“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晚上围坐在篝火边,大家的关系似乎又近了些,我问乌尔:“你竟然还懂诗文。”
乌尔望着远方,有些惆怅,说起他母亲的故事:
乌尔的母亲是江南扬州人,随家中做药材生意的商队去甘肃探望外祖母,突然发生了军乱,和家人走散被拐卖到边境,她费尽千辛万苦逃走,却因为迷路,被西达鲁的士兵掳到了草原,后来成了他父亲的姬妾。
但她母亲是汉人,总是族中其他人排挤冷待,为了排遣孤独和思乡,一个人努力咀嚼着所有记忆中的家乡。在乌尔出生后更是从小就教他汉话汉字,没有书就反复重复自己还记得的那些诗歌和文化。
她母亲的身体弱,生下的他也多病,不能像哥哥们一样做勇士,性格温和毫无攻击性。在他显示出神迹,要被推举为继承人时,因为他的汉人血统,遭到了巨大的反对。
他能顺利承爵,除了他叔祖父作为活佛的宗教认证,更有他的母亲拿刀自刎在长老们面前,平息了部落中对他身份血统的议论。
黑暗中的火光闪动,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我往他旁边挪了挪,拉着他的手:“我们终于有相似之处了。”
他转过头,应该是在看着我:“我母亲也是江南人,她也死了。”
感觉到手也被他握住,继续说:
“以后我们若有机会,一起去江南看看好吗,看梨花雨、吹海棠风。”
“只、恐、夜、深、花、睡、去……”我一字字轻轻念道。
他随即跟上,我们一起和:“故烧高烛照红妆。”
多么美好的气氛,就听远叶的声音:“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啊。”
“哎哎哎,哎,皇侍卫你,你你拽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