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勿入“相思门”
绿树浓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我躺在避暑山庄角落捧着本闲书,小六在亭子里不认真地画画。因为她总是在跟我念叨着:“四姐,离曾昨日在皇祖母那说,他小时候在草原上跑马,放风筝,他自己做的雄鹰风筝。”
“四姐,你那书上说了雄鹰风筝什么样子吗?”
“四姐,离曾真有意思,你觉得呢?”
“四姐,离曾好可怜啊,你觉得呢?”
被她连环夺命问得烦躁,一下子坐直身子踹了一脚在旁边打盹的远叶:“你怎么不抢答了!”
然后跟小六“风筝就是纸鸢,雄鹰风筝就是小鸡纸鸢,那个公鸭嗓难道会什么秘术,让你天天把他挂在嘴边。”
远叶跟周公分手,赶紧跟道:“对对,风筝就是纸鸢,公鸭嗓会密术!”
少女红了脸:“没有,才没有,我只是觉得他可怜,才多跟他说了几句话。”
我合上书,走到亭子边看着池子悠闲的鱼儿:“小六,父皇不会把你指婚给他的,你是公主。”,我转过去看着她认真地说:
“天朝的公主,不管嫡庶,不管母妃是否受宠,公主都是宫中得宠的,尤其九妹妹死后,父皇明旨要求宫内宫外,从娘娘到宫人,都不得怠慢公主。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也放下笔,小心地说:“难道不是我们都是父皇的女儿吗?”
“我的傻妹妹,不是的。”我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是受万民供奉的公主,我们所有公主,包括大姐姐,为了稳定先祖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为了社稷万民,都是要去大漠和蒙古和亲的。”
小六好像还没听懂真相的残酷,问道:“离曾不也是蒙古王子。”
我轻轻笑着,并不是笑少女成长中初次萌发的美好感情,有爱的能力是这皇宫里罕见的。
“蒙古王子太多了,她一个部落都被吞并的落难王子哪里有机会娶兴盛王朝的公主。父皇把你嫁去西南外姓藩王家,也不会把你嫁给他的。”
她若有所思,亭子里陷入沉默。身后的假山又传来一阵声音:
“你们又在议论圣上!”
来人正是公鸭嗓,哦不对,是已经褪去了公鸭嗓的凌彻:“六公主,你莫跟着四公主后面胡闹,议论圣上尚有父女之情做辩解。但妄议朝政就是大罪了。”
他说着把手里黑黢黢的风筝递过去放在桌子上,小六拿过风筝道谢。
我不屑地看着他:“我哪里妄议了,我说的有哪怕一个字是错的吗?”
林策指着我的书:“你不学规矩礼仪,整日涉足操管握牍,吟弄文史,哪里像皇家公主,如今还要带还六公主,简直,简直……”
“简直什么,你简直一派胡言,六经诸书教人正性明善、修身齐家,难道圣人传授的道理还分男女?”我指着他:“我作为公主,我知道自己的命运,既然免不了和亲的结局,我为什么不能多学经史子籍,我和亲也是为了天朝疆域稳固,难道要我去大漠任人拿捏,丢了皇家颜面!”
他被我的话噎住了,憋红了脸,然后深呼了一口气:“是我浅薄了,我向你赔罪。”
“你来京也数年了,在内廷学习这么久,如何保家卫国匡扶社稷半点没学到,这种酸腐缺心眼的言论倒是一学就通。”我继续输出,心中憋闷!
好像想到了那些自从出嫁再也无声息的姑姑,想到了小姑姑出嫁前拜别,她跪在皇城前,双手伏地大哭:“孩子们,我希望你们永远,永远不要长大。”
离曾拱手弯身听着我的驳斥,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弯着腰赔罪。小六过来哄我:“四姐你别生气,你曾无人教他,偶尔误听了混账话,你教他便是。”
我拿起那黑风筝,左右看了看,本不想再多言,看着满眼痴痴的小六,还是开口:“
没有人教你还有那么多日子,一条错误的路踏上了就很难回头。你若是也对小六有意,就不应该只送些物件讨她欢心,你撞乱了她的心,然后弃她不顾,只留给她一辈子的思念哀伤。”
“我没有弃她不顾。”他抬头有了回应。
“可你也没有能力保护她。”我真的不想再废话,收拾了书就要走。
离曾在身后喊我:“我会的,我已经和皇上请命去军中历练。我也会好好读书……”
我丢开他的声音,快步爬上假山,想从另一边下去,不理这两个已经进入“相思门”的人。
深深吸口气,还没呼出来就看到父皇和怀公公,我很肯定他一定听全了对话,赶紧跪下,虽然在离曾面前嘴硬,但心中还是害怕的。
娘亲唯一常嘱咐我的一句话就是在这宫中:知者减半,省者全无。我今天算是毁在我这张嘴上了。
父皇好像没有生气?不确定,我再跪会,哎呀,应该跪在那被地砖挡着的阴凉处,这块被太阳晒得滚烫,跪下的时候我差点弹起来。
“起来吧!”父皇说。
“谢父皇,儿臣知罪了。”我赶紧爬起来,偷偷松了口气。
父皇笑着跟怀公公说:“你看她,刚刚在亭子里教训人声音比上朝的御史都大,现在我还没说什么呢,她倒是先知罪了。”
怀公公赔着笑:“公主这是能屈能伸,智勇双全。”
我偷瞄着父皇,看他又呵呵乐起来:“愫愫把你教得好,朕问你……”
我对上她的目光等着发问:
“你既然说公主受天下供养,就要回报国家,那你可愿意替朕分忧?”
“那儿臣还是得考虑考虑。”
五
我啃了一口梨,涩得我直吐舌头,去年夏天我拿着好不容易弄来的花生麸,细细围着杜梨撒了一圈又一圈,今年的果子还是甜味极淡。
我叹气:“这么好看的花,结的果子怎么这么涩?”
远叶说:“我听爷爷说花生麸干撒不行,得发酵泡水浇!”
“那你去年怎么不说!”我作势就要把手里的果子砸她头上。她赶紧抱着头:
“公主嫌奴婢话多,我去年在修闭口禅。”
“那你怎么现在又说了。”
“因为修炼失败了呗”
娘亲看着我们笑闹,开解道:“你已经看到美丽的花了,若是果子好吃,就是锦上添花,若是难吃,你及时吐了便是,何苦你要劳什子折腾了两三年,又是麸肥,又是修建果子。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尽善尽美的事。”
我跳下树,青石板上轻轻蓬起一层灰,我就看到明黄的衣摆踏入潜微宫,那是父皇,我直接跪下行礼:“参见父皇。”
那个明黄的身影抬了抬手示意我起来:“小四果然是个坚韧的性子。”
娘亲起身微微欠身行礼,许多年没见过皇上的宫人们可是吓坏了,还好若木嬷嬷镇定先行礼做了示范,父皇似有事而来,让大家都免了参拜。
母亲似乎飘进屋里一般,我好害怕,父皇看到我和母亲杂乱无章的宫殿会生气训斥,但我贴在窗户上听了半天也没有争吵声,或是父皇单方面的责骂。
门突然打开,是父皇忍着愤愤亲自拉开的门,母亲跪着,声音轻柔悠长,往人的耳朵里钻:四公主出嫁前,请皇上赐一道命我自裁的圣旨吧。
父皇扭头,嗓子里像我刚刚卡了苦涩的梨:好、好、好!
再没说出其他的话,甩袖走了,刚才还镇定的若木哭着扑过去抱着她:“小姐,哦不,不不不,不是,娘娘,娘娘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公主不能没有娘亲啊娘娘。”
她扶着若木,撑着身子站起来,又飘一般地回到廊下,继续看起书来,像没事人一样。我不敢问她什么,只是埋头扯着我菜园的杂草。
晚上皇祖母传我去陪她用晚膳,我长到十四岁,都未在那个宫里坐过,哪怕一下。
叫我去用晚膳,怕不是鸿门宴吧。
皇祖母并不是个刻薄人,事实上她对我们这些透明公主很是照顾,逢年过节,她的寿辰,都会以各种名义给我们添置些额外的衣衫首饰。进贡的吃食她也说老婆子吃不动了,分到各个公主那里。她说皇子有父皇和大臣疼了,我们有她疼。
我和离曾打架她也让大姐姐去说情,我种菜她也口谕嘉奖,就连我这种除非必要不出现在她面前的,出事了也给我各种担待。
我对她没有多少祖孙情谊,但我确实是感激她的。
我诚惶诚恐地坐得笔直,拿出我脑子里所有能记得的教养保持着身形吃完了一顿饭。漱口、净手,坐到她的旁边说话。她宫里的掌事华嬷嬷给我端来一碗冰镇燕窝,我端在手里都要焐热了。
“小四,去漠西的事是你大姐对不住你。”祖母缓缓开口:“你聪明机警,又自带吉兆,比你大姐合适”,声音里晦暗不明的情绪中好像真的带着些怜惜。
大姐姐也在一边拿着帕子擦泪,低声啜泣,看着我喊了一声:“小四”,然后哭腔起再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她哭声停了,又对着皇祖母说:“皇祖母,还是我去吧,小四太小了,本应该就是该我去的。”
“我去,大姐,别哭了,你好好保重身子。”
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的,我以为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但是又满心期望。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但我也知道小姑姑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她出嫁那天父皇的手背在身后,指尖使劲掐着掌心。
小姑姑嫁去漠南三年就郁郁而终,死后数天才被安葬,父皇气得在朝上发了大火,要砍了多罗部落所有人给小姑姑陪葬,可是最终也只是关押了几个替罪羊。
此后父皇更加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前年末一举收复漠南,将多罗族除十二岁以下孩童,不论男女,全部处死。
大姐出生时不足月,看似众星捧月的福宝,但更像是我们这些后来者吸了她的血。她是最受宠的,也是身子最差的,从未哪天没用药拌饭,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哀愁。但是她作为长姐,多次照顾我和小六这两个年纪相仿又尴尬的妹妹,明明手脚冰凉,却像冬日里温暖柔和的太阳。她要是去和亲,估计还没到地方就得薨在半路上。
三姐年初就嫁娶了西南当王妃。
而嚣张跋扈的二姐,更不可能去和亲,她早就定给了士族新贵的宋家,再明媚受宠的女儿也是拉拢臣子的手段,不过也好,总还在皇城。听说父皇还赏了她座二百多间屋子的公主府。
我教训离曾时,声音再慷慨激昂,心中总还存个侥幸。
万一,万一真的就不再需要我们去和亲了呢。
默默跟在我身后的远叶看出我漂浮的脚步,上前两步扶着我走,小声安慰我:“公主别怕,奴婢永远陪着你。”
悬在头上的剑,落了下来,扎进了我的眼睛里,打湿了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