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见公鸭嗓
梨花又一年热闹地开了,花瓣落在小六的发髻上有点惊鸿仙子的模样。
小菜园已经收了好几波菜,我给宫中的兄弟姐妹都送了些,最后也在大姐姐的指点下给皇祖母送了一筐小白菜,摘掉外面有破损或者难看的叶子,只留中间最嫩的那几层。皇祖母在收到打理的干干净净的菜心后,表扬了我几句,从此宫中便没人置喙我种菜的事。
我和小六带着侍女,蹲在我娘亲的潜微宫外,思考着我帮她种的那棵葡萄会不会从墙内爬出来。她期待地问我:“四姐,葡萄结果了,我挑最大的给你和愫娘娘?”
她看我种了一年的菜,问我能不能帮她种一棵葡萄,因为她母妃是肯定不让,也不敢让她在宫里挖土种地的。
“你怎么不送给父皇拍马屁去?”
“嘿嘿”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低下头嘟囔着说:
“你说父皇是好皇帝吗?我怎么十次请见有九次半都没见到,我母妃总说是我不争气。”
“嗯……应该还算个好皇帝”我摸着下巴,看着四方天空飘荡的云。
除了云,连着鸟都没有,书里说的“千山日暖雪花散”到底是个什么散法,是不是和院中的老杜梨被吹散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接着说:
“但是不是个好父亲,还有待商榷。”
我想让她别因为别人的错误烦恼了,去吃我娘做的糖水,今天里面除了绿豆和芋头圆子,还有做起来很是费时的桂花糖藕。
软糯的桂花糖藕,把香甜的藕节去掉两头,在孔中塞满浸泡好的糯米,放进锅中,丢入几颗红枣,用红糖炖煮整整一夜,红糖、藕糖、米糖彼此交融、香气四溢、层次分明,夹起一节被煨的红彤彤胖乎乎的藕,切片码在白瓷碟子上,再撒上干桂花,哪怕不爱甜食的人也会忍不住吃上两块。
正想着,一个带着冷意的声音就在我们身后响起:
“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背后议论圣上!”
吓得我和小六立刻跪在地上,等我反应过来这有些嘶哑但明显少年音的声音和太监的不太像,叫父皇圣上肯定不是哥哥们,哪儿来的浪荡子敢到这后宫闲逛,还敢威胁我,我怒气冲冲站起来,看着那人:
“哪里来的公鸭嗓,敢到后宫撒野?”
小六怯怯抬头发现来人陌生也站起来,隔在我们中间,左右看看没有人来,赶紧说:
“我们不是有意要议论父皇,不过多谢你的提醒。”
对面的人看到小六温言软语的道歉,一下子语塞着急,低下有些憋红的脸,有些吞吞吐吐起来:“我也不是……”
“你不是什么你不是,你个公鸭嗓到底是谁。”
远叶像得到了信号,也学我叉腰看着对方:“你个公鸭嗓什么人,竟然敢冒犯公主!”
他的脸红的更厉害了,抬起头:“你、你们欺人太甚,你在这里非议圣上,还敢几次三番地辱骂我,我这就去找皇帝陛下告你的状!”
他撂下狠话,气急败坏地转身就走,我上去一把薅住他的头发:
“告状告状,我让你告状”,说着就踹了他一脚。
旁边一直低头候着的内监终于抬起头,小六也要上来阻住,可是为时已晚,我们已经扭打成一团。
最后的纷争是被路过的大姐阻止了,此刻的我们三个都衣衫狼狈跪在乾清宫的外面。大姐从厚重大门后出来,用修长漂亮的指甲轻点了下我的额头,温柔地说:
“你啊你呀!在宫中种菜我都帮你在皇祖母那圆过去了,你怎么还打上架了,还带着小六一起,你不知道袁娘娘最是严格吗?”
她说得句句属实,我羞愧得不敢抬头,斜眼偷偷看了下神色担忧的小六。
“一会父皇召你进去,切记不可顶嘴。”她又嘱咐道。
我重重点了两下脑袋,“嗯”了一声。
原来这公鸭嗓是漠北的落难王子,离曾。他父亲在漠北的部落争斗中惨死,被他祖母护送着一路来到京城投奔父皇。
他印象中威严无比的天朝皇帝对他这个小王子并未奚落和冷待,反而和蔼大方地给他在皇城赐了宅子,并给了他轻车都尉的爵位封号。
体恤他祖母年迈,又贴心地准许他入内廷和哥哥弟弟们一起读书。
他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对父皇感激涕零,五体投地。
今天他和二哥一起去太后宫里请安,二哥因为课业被太傅责怪,留在皇祖母那里受罚重新做功课,他就先行离开。
肃穆的宫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父皇翻批奏折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威严的声音传来:“谁先说说吧?”
小六哆哆嗦嗦地上前:“父皇,是儿臣,是儿臣贪玩非要拉着四姐姐,拉着四姐不小心和小都尉起了冲突,都是儿臣的错,请父皇不要责怪四姐和小都尉。”
面前扬起一阵微弱的风,是父皇放下了手里的折子:
“你拉着她贪玩?”
旁边离曾使劲捏着双手,咬着下唇不敢上前一步。
我心中狠狠唾弃了他一声,上前直接跪下:“是我打的他,小六劝我了,我没听。”
我感觉到父皇的眼神扫射了过来,落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来气:“你在跟谁说话!”
小六在一旁也赶紧跪下,拽拽我的袖子。
我赶紧回道:“父皇明鉴,是儿臣冲动鲁莽,不听劝阻,连累了六妹妹,请父皇责罚。”
旁边的怀公公递上沏好的茶:“皇上莫气坏了身子,这是安徽刚进贡的新茶。”杯与盖的碰撞间,父皇的声音又传来:
“小六先去你大姐那梳洗一番回去吧,跟你母妃说你上次送来的糖水我很是喜欢,明日让她候着我去翠华宫用午膳。”
小六还想说什么,怀公公赶紧过来扶她起来,并叮嘱她快谢恩,别再惹怒父皇。
父皇又问了一遍为何打架,我跪着不应答。安静的大殿里,众人屏息,只有淡淡的茶香似有若无,我总不能说,我在背后抱怨他是个冷漠的父亲。
一直沉默的离曾上前行礼:“是我冒犯愫贵人和公主,六公主并未动手,请皇上明鉴。”
父皇摆了摆手,让离曾上前两步,问了他几句功课,他受宠若惊认真答复,然后赐了碟点心,就让他走了。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就这样走了,抬起头看他还捧着一盘点心。想到这里,我的肚子和我的心一样不服气,且率先发出了抗议声。
同样的问题又响起:“为何打架?”
我腿跪麻了,我脑子里突然浮现母亲淡漠的神情,想起她宫里她最爱的六安瓜片只剩个底了,还是前年的,我提议说要亲自给她种茶树,娘亲笑着说:虽然是小小灌木、但它也有植物的气节,要是哪里都能种,为什么又要叫六安瓜片呢、武夷山大红袍呢?
我心中委屈又气愤,也不想跪了,身体一放松歪坐在地上,回道:
“我说父皇不一定是个好父亲,公鸭嗓就说要来告状。”
怀公公吓得立刻就要来阻止我,并替我辩解:“哎哟,是四公主饿晕了说胡话呢。”
父皇没理他的解围,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你觉得我不是个好父亲?”
我种了半天葡萄藤,又和林策打了一架,在这儿跪了快一个时辰,可能确实饿晕了头,我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父皇要是个好父亲,怎么小二十三,二十七死了,您只让人用被子裹了就埋了?怎么九妹被嬷嬷不小心摔了,她的嬷嬷宫人一点惩罚都没有?怎么小六来十次求见,您都懒得见?怎么女儿和外人打架,您还偏帮别人,还赏他点心?”
“你对朕竟然有这么多怨恨吗?”
又是一阵沉默,我缓缓抬起沮丧的头看着他:“我倒不是怨恨,我是饿了,和怀公公说的一样,我快要饿晕了。”
他四方脸已经不再年轻,眉眼间的天子气象却更浓,我做好了被责罚的打算,就听到头顶传来“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怀公公也在一旁掩嘴低笑。
“听大公主说你在宫里种菜,可是内务府短了你的分例。”
“不亲自劳作,怎知一饭一蔬来之不易,又怎么谈哀民生之多艰?”
“哦?你还读过屈原?”
我又不作声了。
“你还真是像愫愫。”父皇转身走回案牍。
我在身后问道:“您还记得我娘亲?”
他脚步顿住,我立刻改口:“母妃,我是说我母妃。”
父皇在那几碟糕点中看了一会,拿起一碟子牛舌饼:“她不爱吃甜的,想必你也是,这个是咸的,给你吃吧。”
我又跪好,膝行几步趴在了放点心的案前,突然觉得父皇没那么可怕,指着最精美的那碟子:
“我不爱吃咸的,点心就要吃甜甜的!我要吃那个豆沙馅的桃花酥。”
我端着桃花酥、牛舌饼递给门口候着抖成筛子的远叶,亲自提着那一包六安瓜片的新茶,主仆两人斗鸡一样走在安静宽阔的宫道上。
回想着父亲最后摆摆手让我退下后又叫住我说:“等你的菜再长出来,也给朕送些尝尝。总不能你的哥哥姐姐们都有,你老子没有。”
“小混账东西,自己是个冷心冷性的,还怪朕不够慈爱。”
怀公公笑着不答。
可是我没吃上那碟子精美的桃花酥饼,因为我晕倒在宫道上,把那几碟子点心摔得粉碎。
我被送回潜微宫,太医来诊断后面色大变。
我得了天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