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梦境(1)
夜深。
乾清宫里没有点灯。
清疏月光散落在床头,照亮了男子的容颜。他似乎做了噩梦,呼吸不畅、满头大汗,黑发因汗水紧紧地黏在瓷白的长脖边,即便如此,也无法折损他半分的俊美。
轰然间,那双异瞳瞬间睁开。
萧怀远支起上身,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乾清宫后,右手抵着额头松了口气。
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幸好,不是梦。
门外传来急切的太监声:“陛下,不好了,皇后娘娘滑胎了!”
萧怀远怔然。
滑胎?
他与皇后尚未圆房,何谈滑胎。
莫非逆党已潜入宫中,这是他们的计谋?他立刻拔出墙上的那把剑,走到宫门前。
他低声道:“太医去看了没有?”
门外的太监声叹息道:“赵太医去看了,说是皇后娘娘是误食了堕胎的红花,需要静养。滑胎后,皇后娘娘一直在哭,都盼着您过去瞧瞧呢。”
说的像模像样的,还说沈惊澜在哭……
她,哭了
萧怀远的心没来由地一疼,也不管什么刺客不刺客,丢了剑,立刻推门而去。
从乾清宫到坤宁宫的路很长。
萧怀远却不觉得害怕。
他就这样跑啊跑,终于在一座灯火微弱的宫殿前停下,院子里的合欢树已凋敝,怪凄凉的。
宫门口的秋寒迎上来,啜泣道:“陛下,娘娘她……”
萧怀远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朕知道。皇后在里面吗,皇后她……”
他忽然不敢再问,令所有人都退下后,自己小心翼翼地踏入这座宫殿。
坤宁宫内灯火微弱,只能勉强看得清晃动的人影。萧怀远深吸一口气,掀开垂下的珠帘,看到帷幕里那个蜷缩在床角的影子。
小小的一个,一点也不像她。
“皇后。”
“……”
“沈惊澜?”
“嗯?”
听到那人低声回了一个字,萧怀远这才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从进门开始,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味,直到走到内间,看到盆子里的鲜血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檀香是为了遮掩血腥气。
方才那些人说什么?滑胎?
他迷迷糊糊想,或许是自己忘了与沈惊澜有过这一段。虽不知道他们之间经历了什么,但自己身为丈夫应该多加体谅补偿才是。
萧怀远坐在床边,一掀开帘幕,满腹安慰的话全都说不出口。
那个女子呆愣地坐在床的角落,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双目无神地盯着虚空,大大的眼睛不断地流出眼泪,眼泪和汗水将长发粘腻在身上,狼狈至极。
“沈惊澜。”
“嗯。”
“沈惊澜,不要哭。”
“嗯。”
女子只是答应,但眼泪却一直在流。
萧怀远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一种酸涩的闷痛在心底酝酿,似乎要将他吞噬殆尽。他握住沈惊澜的手,轻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有。”
女子没有用“嗯”回答,她亲昵地玩着萧怀远的手,低声道:“陛下,他们说,沈炼死了。”
萧怀远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所有血液似乎都冲着脑袋涌去,那一刻,他只觉得大脑一白,仿佛灵魂出窍。
沈家世代忠良之将,到这一脉,只有沈炼与沈惊澜这对父女。沈炼死了,也就意味着天策军群龙无首,燕山无大将可用,除非……
除非将沈惊澜放回去。
沈家二字在燕山颇有威慑力,她若回去,至少能定一时之乱。
但她如今这个样子,他怎么放心。
萧怀远拿着帕子帮沈惊澜擦去眼泪与汗水,却发现后者的眼睛失焦严重,他捧着她的脸低声道:“沈惊澜,看着朕。”
女子抬起头,大大的眼睛却始终盯着虚空:“天黑了,我看不见你。”
萧怀远手一颤,帕子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他转头望向桌上点的那盏飘摇的灯火,整个心都扭起来,疼地他几乎无法呼吸。
沈惊澜瞎了……
“父亲说,我们沈家是武将世家,原本到我父亲这一脉,有九个兄弟姊妹,但他们都死了。后来在某一次战役中,爷爷沈恪和奶奶李鸢为了保护我父亲,也死了。沈家只有我父亲,我出生后,他怕我无法保护自己,于是从小到大将我养做男儿。”
女人喘着气,继续道:“身为男儿,带兵打仗,吃苦耐劳,我都可以。但作为妻子,却是钝刀割肉,令我时常神伤。原来,做一个妻子,比做一个将军难多了。”
“陛下,放我回去吧。”
“原来如此。”
萧怀远突然笑了,他低头摩挲着沈惊澜枯瘦的手,随后握紧,“沈惊澜,你觉得朕会好心放你走吗?”
女人忽然抽手,萧怀远却偏不让她抽手,她抬起头,虚浮的眼神仍旧不看他:“陛下若不放我走,那我还能在这宫里做什么?继续苦苦煎熬吗?”
萧怀远眉头一压:“你先告诉朕,这红花汤药是谁让你喝的,朕会为你讨回公道……”
“柔妃。”
萧怀远身形一滞:“你要她死?”如今燕山失守,南疆无可用之才,内廷的秦相一家独大,还有藏在中原虎视眈眈的临安王,他若杀了柔妃,只怕座下这个位置不日就要易主。
他又低声道:“你要如何?”他本想先安抚她一番,孩子已经没了,她不能再出事。柔妃若真做出这等事情来,他必定严惩……
“我的心意早早已不重要了,”女人似乎猜到他的心思,摇了摇头,“陛下,还记得我们初见那日的光景么?”
萧怀远想了想,笃定道:“自然记得。”
女人笑了笑,低声呢喃道:
“十四年前,昔日尚且年幼的我在临淮赤水落水,您救了我,我允诺可以完成您的一个心愿。”
“您却许了一个,从古至今所有帝王倾其所有也不一定完成的心愿。当时我应下,却没有能力完成这个心愿。”
“为此,我应下您的婚约。”
萧怀远从未想到当初沈惊澜将婚约应地如此之快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
他惘然道:“朕,许了一个什么愿望?”
女子定定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陛下不记得不记得也好。”
萧怀远握紧沈惊澜的手,没说话。